才入伏没几天,天气暴热了起来,晚上的毽子不敢踢了,老虎队的户外骑行也不得不暂停活动。也确实热,上班在空调房里那想出来,下班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空调,在空调的房子呆长了,终归搞出了毛病。前天早饭后,大汗淋漓,对着空调一阵猛吹,接着腹部绞痛、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天,好在身体还算强壮,熬到晚上总算悠悠地好了,我知道,都是空调闹的。
不得不说是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想想农村,不是现在的农村,是我家下放时,几十年以前的农村,想空调?电扇都没有,不,电都没有。清楚记得,1979年回城时,电线还没有牵到生产队。
下放的地方叫尚店。随县三里岗镇尚店村。1970.7.14.下放到尚店火石冲天子岗时,也是像现在这样火热的夏天。多少年了,时不时地,在梦魂中萦绕的,总是"尚店"这个名字。
下放时才6岁,那些年,许是太小,或是时间久远的原因,总觉伏天热归热,只要不干农活,就没有现在这样的热不可耐。在山岗上或山冲里的树荫下,静静地坐着听大人说话,山风吹拂,树叶沙沙,暑气就消了大半。听着知了一阵紧一阵的聒噪,小孩子心性,少不得爬树去捉,多半在大人的喝止和自己的毛躁中看着知了飞去,只得恨恨地顺手折几条有茂密树叶的树枝,卷成一个圈子当帽子戴在头上。
小孩子的任务,最要紧的当然还是读书,尽管是那个"读书无用论"的年代,但显然识字总比文盲要好,这个你别糊弄农民。那时候,每个大队都办有小学,我家住红岩,本应去读在马家祠堂的红岩小学,却被家人弄到红军去读书,许是由于红军小学在尚店街边的原因,而且插班从小学一年级下学期读起,搞得我的汉语拼音至今不行。家里离小学三、四公里的样子,好在都是公路,过去的沙石路那种,背着小书包,上午去,中午回,半天制。到尚店街边的时候,是一段依山傍河的路,河叫碾子河,公路距离河边很陡,有20多米,河中有一块酷似船形的大石头,船头有一豁口。大人们讲,船是天上的神船,走到碾子河时,被人在船头凿出了豁口,从此留在了人间。
象这样天热的时候,中午放学回家路过这里,总有很多乌龟、脚鱼爬在石船边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晒壳,我总是捡起一块小石头,奋力地向它们扔去想砸中它们,石头落水的瞬间,乌龟脚鱼就滚入水中不见了。有伴的时候,我们就在石船上向下跳水,洗澡、摸鱼。我的游泳就是在这里学会的。懵懵懂懂中,就这样读完了小学。
初中读的是尚店初中,在尚店街上。尚店街在碾子河边的小山岗上,民居对门而建,随弯就弯,路面是青石板和鹅卵石铺成,当时是三里岗公社下辖的管理区或总支什么的行政机构,记不真切了。街上传统的供销合作社商店,有柜台隔断那种,卖些日杂百货,多半要布票、粮票、供应券什么的,同时收些农民卖的土产药材。农机站、卫生院、食品所、理发铺等等什么的场所一应俱全,夹杂其间,还有唯一一家歺馆,结果能弄到一两粮票,再掏5分钱,就能买到一个包子,大快朵颐一顿了。
读初中,家远的同学住读。晚上上自习,用空墨水瓶在瓶盖上安上一小铁管,穿上焾子,灌上煤油或柴油,点燃照明。本来煤油烟小些,但同学们都是用柴油,原因是煤油3角6一斤,柴油只要1角1分钱一斤,大家自然都用柴油了。这样带来的直接后果是,下晚自习时,每个人的鼻孔里都是黑烟,脸上也是大花脸,甚是好笑。记得一次晚自习,老师不在,我用讲台上的粉笔蘸柴油点燃,光亮大增,同学们纷纷效仿,一盒粉笔立马完了,未己老师发现,一通检举揭发后,老师说,我就知道又是"随知青"干的,我被老师冠以"随知青"的名号,虽是因下放挪揄,实则是年少太拐了(随州方言,淘气的意思)。这次被逮住,少不得又是罚站加罚款。罚款1角,这笔巨款我绞尽脑汁,只能企望家里下蛋的母鸡了,分两次偷了两个,拿到尚店街上食品所卖了,一个5分,两个1角钱。害得几天来母亲总是嘀咕,我的老母鸡是不是把蛋下外面了,应该不会哟。
住读要自带被褥,床单垫在铺满稻草的地铺上,顺墙边一溜睡十几个半大毛头小子,睡前蒙头露耳讲鬼故事是必不可少曲目,那时文化匮乏,哪来聊斋、搜神之类典籍,连课本都要手抄,毫不例外,主讲又是我,内容是从母亲讲的故事贩来的。弄得老师没办法了,为整肃住宿纪律,下了逐客令,我只得搬到尚店街上父亲的高中同学李老师的家中借住,这一住就是年余(后来,和我在一个床上同脚的李家兄弟成了我的表妹夫,两家世交,看来还得再延续下去,这是后话,在另文讲述)。
那时初中读三年,恰逢粉碎"四人帮"之后,三里岗初中拔尖,我就到三里岗去读初三了。这也得益于叫我"随知青"的朱老师,虽则屡屡破坏课堂纪律让他恼怒,但在背后,他不尽溢美之词,说这个学生有天分,拐是拐些但聪明,应该拔尖让他去三里岗读初三。
当然,跟同学讲的故事不仅仅是从母亲处听来。家里藏着不少旧书,是父亲下放时带到尚店的(这些旧书的故事,我己在别的文章中写过,这里不再缀述),这些旧书就是故事的来源。不过,爱读书的启蒙还是来自母亲。还是像这样的伏天的傍晚,年岁还更小时候的我,在火石冲天子岗下的家门前,支起凉床,不够宽再拼上门板,天黑了,洗完澡,和弟弟妹妹躺在床上,从母亲的手指尖望向银河,认识了牛郎和织女,知道了王母娘娘,总是疑惑地问母亲,沉香的斧头能劈开华山,是不是比孙悟空还厉害。
记忆中火石冲的蚊子象是不多,睡在门外的凉床上并没有挂蚊帐,母亲总是拿着蒲扇,时不时扇动一下。听着时远时近的蛙鸣,眼睛有时流离在闪烁不定的荧火虫群上。还记得晴朗的夜晚,用稀纱布扎成袋,捉住数十只荧火虫放入袋中,凑近书边,但书上的字只是模糊一片,时间不长荧火虫的光就暗淡了,方知"囊荧映雪"可能只是古人的励志故事,想真用来照明恐怕还是不行。
夏天的尚店、火石冲可不只是童话,它一样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热辣。
尚店在随南,地处随枣走廊的丘陵地带。那时水稻兴起种两季,称种双季稻,七月早稻成熟收割后,得立即插上晚稻,如果晚了,稻谷不得成熟,甚至绝收。这抢收抢种的十几二十天,正是伏天,就是过"忙活",或叫"双抢"。
我那时还小,正读书的小孩子,虽然不是主力,但学校"勤工俭学"、"支农"等接二连三的活动,还是让我记住了伏天里农民的艰辛。
早上清凉些,好拔秧。空气里夹杂着植物和泥土的芬芳,田埂上的小草上,露珠晶莹剔透。大人们弯着腰把秧苗一小把一小把的从秧田里拔起来,凑成一束,放在水田里“哐当哐当”的把秧苗根部的泥巴洗去,再从前面抽出几根扎秧草,简单绕拧成细绳,熟练地打了个活结,随手就把一束秧苗扎起来了,丢在身后。不一会儿,后面翠绿的秧把越来越多。这是拔秧。
再说割稻,从上午割到中午。割稻时,手持一把磨得锋利的鐮刀顺着水稻倒伏的方向将其一一割断,然后再一把把理好,铺设成一排排。起先整片金黄的稻穗不见了,一块块稻田在镰刀嚓嚓声中露出了一截截整齐的稻茬。在白花花的伏天太阳底下,穿着捂紧全身的衣服,戴着草帽,弓着腰不停重复以上的动作,酷热、胡燥伴着总也割不完的稻穂,真的叫人绝望。
然后是捆稻谷,一个人拿起一坨草要子抻开,其他人把铺开的稻铺收拢抱起来放在他的膝前,够一个草头时,收拢、跪紧、旋转草要子扎紧塞进去,一个草头就捆好了,只等拿千担挑到稻场上晾晒脱粒了。在这个过程中,时有乌稍蛇从稻铺里溜滑出来,这倒不要紧,乌稍蛇无毒,也不主动攻击人,只是吓一下而已。最怕的是田边地头不慎踩到"土爬歹",也叫"土聋子"的毒蛇(学名蝮蛇,也叫五步蛇,剧毒),被它咬了,可不是好玩的,救治不及时真的会丢命。
太热了,歇午是一件幸福的事。对付着简单吃过中饭后,浑身燥热伴着满身泥巴的小孩子们顾不上喝水,噗通一下就跳进了池塘或小河沟的水潭里,感受到水的丝丝清凉,那是一种沁脾的凉爽,一丝暂时的惬意;继而发现胳膊上、胸脯上已然留下了一条条被稻杆稻穂划扫的红痕,汗水流过,感到一阵一阵刺辣辣的痛。
下午,大人们还得拖着疲惫的身体,犁田、整田、插秧,仿佛做不完的农活。息风了,整个原野更像大蒸笼一样闷热不堪。插秧的人们已经个个汗流浃背,草帽下的汗水顺着额头流到眼里,一阵阵刺辣,大人们将手里的秧苗掐分成一撮撮,快速地插进烫手的泥巴里,弓腰有序的往后到退着,一棵棵秧苗也就慢慢将水汪汪、白茫茫一片的水田装扮得郁郁葱葱起来。
白花花的太阳渐渐变得火红,向西山渐渐落下去,好像整天的锋芒四射让它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在这黄昏时分透出了些许温柔。开始有了凉风,收工了,人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歇息。明天,再重复今天的活路。
这些,就是长久铭刻在我记忆深处的,伏天里的"过忙活"的普通一天。
现如今,农业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双季稻早己不种,感谢袁隆平的杂交水稻,让农民在伏天里轻松了许多,但几十年前的尚店农村的"过忙活",早已化成一种融入我血液与骨头里的记忆,萦绕在我的灵魂深处,五味杂陈……
物换星移,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尚店,你还是我梦里依稀的模样吗?还是那个位于小岗上,两排房舍门对门,随路弯曲的小街吗?供销社、食品所、农机站、卫生院、榨油坊还在不在?尚店中学窗后的水塘干了没有?岗下碾子河中的大石船是不是又被山洪冲走了几步?
乡愁,说不尽、道不完的乡愁,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在这七月流火的伏天,悄然流淌,撞击着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蓦然惊觉,徒生无限的落寞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