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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我跟妈妈视频聊天的时候，她谈到了爸爸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妈。

妈妈说，大概是一年多以前的某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她刚把门打开，就看到了多年没有联系的姑妈，已经等在门口了，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

当时把爸妈都吓了一跳，但是无论过去发生过怎样的不愉快，既然客人已经来到门口了，没有理由不请她进门吧！所以，爸妈赶紧将姑妈请进了家里。

爸爸问：“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姑妈坐下来以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带着忏悔的语气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越想越难过，我明明还有娘家，娘家还有你这个弟弟在，我这么多年来怎么就那么狠心，不跟你来往？你并没有错，是我太固执了！我想认错，想认回你这个弟弟！所以我一刻也等不了了，天一亮，我就打车过来了。”

爸妈瞬间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想过，这一番肺腑之言竟是出自姑妈之口！这还是当初那个顽固的她吗？

我听了以后，也不禁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也许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吧，并不懂得大人之间的恩怨，长占我记忆中多年的，大部分都是愉快的经历。那些不开心的事，都是后来听爸妈讲起的。

2

爷爷奶奶一共育了七个孩子，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受过去封建思想的影响，爷爷奶奶都是极度重男轻女的人。

所以，作为老大的姑妈一天学都没有上过，从小就只有干活的份，钱要省着给老二，也就是我的爸爸，和叔叔老六，拿去交学费。

还有四位姑姑，她们出生以后，大概家里的生活条件好了些吧，她们反而都有不同程度地受过教育。爸爸因为成绩好，所以是众多孩子中上学最多的一个，也是花学费最多的人。

于是，姑妈将她不能上学的原因归咎到爸爸的头上，她固执地认为，是爸爸连累了她。

这一颗怨恨的种子，在姑妈后来的一次相亲失败之后，便迅速地生根发芽，然后慢慢地壮大起来。

姑妈成年以后，因为外貌出众，所以吸引了很多媒婆上门说亲。其中，有一个相亲对象是美国华侨，可想而知，这门亲事一旦成功，她将来就会到美国去生活。这对于当时生在贫困农村的她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她兴奋不已地憧憬着美好的将来，然而冷静下来以后，她才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大字都不识一个，如何出国？如何与人沟通？

最终，自卑的她，连见一面那位华侨的勇气都没有，就绝望地去退掉了那场相亲。当时还被媒婆讽刺她心高气傲，她为此而伤心不已了很久。

3

后来，姑妈认命地觉得自己绝对不是富贵命，于是当又有人给她介绍对象的时候，看到对方长相英俊，挺合眼缘的，就马上同意婚事了。那人便成了我的姑丈。

姑丈虽然长得一表人才，和姑妈站在一起像金童玉女一样般配。但是，他的家里却穷得叮当响。

姑丈跟我们不是同一个县的，他们家在邻县的一个近江边的小村庄。本来就不大的村子，被一条又长又宽的江河横穿而过，留下可以耕种的田地并不多。所以，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其实没有多少地可以种。

奶奶常说，住在江边的人都没有什么好吃的。那个时候，我们家也穷，但因为近海，海产鱼类丰富，就算吃不上肉，至少新鲜的鱼虾是不缺的。

听说姑妈嫁过去没多久，原本水润的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瘪的。奶奶心疼她，每次她回娘家，奶奶都必定要去海滩买上好几斤的鲜鱼给她带回去。

姑妈是个勤劳贤惠的女人，结婚以后，她在家专心操持家务，照顾公婆，姑丈去邻县做做散工，温饱的问题倒也慢慢地解决了。

纵是那样艰难的环境，姑妈还是生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最小的女儿跟我是同一年生日，月份比我大。于是，我一出生就有了五个表哥表姐陪我玩。

因为姑妈和姑丈的基因好，五个孩子都长得很漂亮，儿子帅气，女儿个个如花似玉。尤其是大女儿，我的大表姐，那时候的我不懂得美是什么，我只知道，她比电视机里看到的那些女明星还要漂亮。

我小的时候，因为爸妈要躲计划生育，总是被他们当球一样，一会儿踢到外婆家，一会儿踢到姑妈家。想到漂亮的大表姐，每次被送去外婆家之前，我总会哀求爸爸送我到姑妈那里吧，至少有漂亮的表姐陪我玩。

爸妈怕我总在那里蹭吃蹭喝的会增加姑妈的负担，所以，每次都会带上好几斤鱼和肉，还有水果，大包小包地带着我过去。

那时候的交通工具除了自行车，就只有载客的摩托车了。因为路途有些远，乡村路坑坑洼洼的不好骑车，所以爸妈会叫村里开摩托车载客的邻居，载我们过去。车费是十几块钱，在当时来说，还挺贵的。

要进入姑丈他们的村子，需要从江边的堤岸边经过，堤岸很窄，仅仅能容得下一辆摩托车经过。

堤岸的一边是田，另一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河水，河床两侧杂草丛生，看起来阴深深的。堤岸上路面坑坑洼洼，车子开上去颠簸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掉进水里去。

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会紧紧地抱住妈妈的腰，眼睛闭着，硬是不敢看一眼河水的那一边。好在这段路也就几分钟而已。

在堤岸的中间，靠近田的那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泥泞小径，是通往村里唯一的路。车子到了这里就得停下来了。爸妈付过车费之后，就牵着我，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向着姑妈家走去。

我依稀记得，他们家虽然简陋，但是房子很大，里面有好几间卧室。卧室内除了床，就只有一盏老旧的吊灯，灯胆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我和表哥表姐们常常在偌大的房子里，快活地穿梭，玩着过家家的游戏。

4

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是他们江边人最引以为傲的日子，因为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会聚集到江边放河灯。听说是为了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放河灯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姑丈提前就用竹子和油纸做好了一盏灯，到了那天傍晚，姑妈还会准备一些祭品，然后就带着我们浩浩荡荡地往村子东头的方向走去。

到了那里的时候，江边已经聚满了人，热闹非凡。河岸边有一座古老的建筑，门口的左右两侧各挂着一只大红灯笼。姑妈说，这是村里的祠堂。她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都将带来的祭品整齐地摆放在祠堂中央的供台上。

然后，我们就到门外的江边去放河灯了。说来也是神奇得很，同一条江河，我们进入村子的那段路阴深得很。

但是在这一段放河灯的区域，不仅没有杂草，河水还清澈见底，一盏盏颜色鲜艳的河灯漂浮在水面上，水面微波粼粼，灯光冉冉。岸上是热闹的人群，水中倒映着人们温暖的笑脸。

后来，表哥表姐们都慢慢长大了，也陆陆续续地上了中学。爸妈生了弟弟，交了一笔罚款以后，也不用再到处躲了，他们终于留在家安定了下来。我也开始上学了。

从那以后，我很少再去姑妈家了。

5

四个姑姑，除了老四嫁到隔壁村之外，其余三个都去了大城市里打拼，并且在那里定居了下来。

有了三个本事闺女的扶持，爷爷奶奶也越来越有底气。终于，在弟弟满一周岁的那年，爷爷奶奶跟爸妈提出了分家。

他们将老旧的房子留给爸爸，然后在旁边的空地上建了一栋两层高的小洋楼给叔叔。爷爷奶奶也搬到小洋楼去住了。

老房子的建筑风格，在四、五年代的时候应该是属于很豪华的，它的前半部分是水泥板拼接而成的楼台，上面可以晒稻谷和花生。

只是，因为年久失修，水泥板拼接的位置已经有裂缝。从80年代开始，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屋里滴滴答答地下着小雨。我经常学着奶奶在滴水的地方放上一个个小碗，用来接住雨水。

姑妈带着表哥表姐再来的时候，也很少再踏足我们住的老房子，而是留在了小洋房里，顶多拿了几个水果过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就以各种借口离开了。

每次我都眼巴巴地望着那边气派的大门口，里面传来的欢笑声，总是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

我很想也走过去，像以前那样跟表哥表姐玩。可是每次都被妈妈喝住，“回来！不准去！你不知道你爷爷奶奶偏心吗？你叔叔住洋房，你爸呢，就住这么个破房！你就不能争气一点，别过去那里看他们的脸色！”

听了妈妈的话，我无助地搓着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村里确实有传出很多的流言，大致意思都是说爷爷奶奶偏心小儿子。大家还说什么幺儿幺心肝！

我似懂非懂，明明都是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能一碗水端平？

6

为了帮爸妈争口气，我很少过叔叔那边玩了。妈妈当时在村里的工厂上班，我平时除了上学，回来后还得帮着妈妈去厂里干活，根本就没空。姑妈再过来时，我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我和他们的关系，好像越来越疏远了。

在我上初二的那年，经过爸妈的努力和省吃俭用，家里终于也盖了两层的楼房，就在原来的老房子的位置。虽然没有隔壁的洋房那么豪华，但是我们终于不用再过用碗接雨水的日子了。

与爸爸的勤劳朴实相比，叔叔好像一直都在家游手好闲，哪怕是结婚生子以后，也没有一份活是他能干得长久的。

在婶婶生了第五个孩子的时候，大概是因为爷爷奶奶终于意识到，叔叔再不认真地干活，这五个孩子就无法养吧。他们出资买了一辆小货车给叔叔，让他帮人拉货赚钱。

没想到，几个月后，在一段下坡的路上，叔叔的车子失控撞向了路旁的树林里，被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呼吸。

那一年，他好像还不到40岁，最小的孩子也才10个月大。

爷爷因为伤心过度病倒了，奶奶的精神也出现了问题，时而清醒，时而又变得谁都不认识。

一年以后，爷爷也走了。奶奶彻底地疯了，经常自言自语，谁是谁也不记得了，她常常对着爸爸叫着叔叔的小名。

医生看过之后，说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没法治了。这下子，奶奶竟成了一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想接。

姑妈和四位姑姑都一致认为，婶婶孤儿寡母很可怜，所以以后照顾奶奶的责任就应该交给爸爸。爸爸毫无怨言地接受了，他在家腾出了一间卧室，去婶婶家里将奶奶的衣服和使用品，都搬了进来。

妈妈很生气，我第一次看到她骂爸爸骂得那么厉害。

“你真是傻透了，你妹妹一个个住大城市那么有钱，为什么不照顾，凭什么要你来！”

“有好事就没你份，现在你妈病了就推给你！这是什么道理！”

“你这辈子都被他们吃得死死的，就我这么傻跟着你受苦！”

“以后我不管，你自己服侍她吧！”

爸爸知道妈妈委屈，所以也没有反驳她，让她发泄完以后，才淡淡地说：“不管她以前怎么对我，她都是我的母亲，她只剩下我这个儿子了，我有责任照顾她。你不用管，你每天继续去厂里上班就好。”

7

从那天起，爸爸就负责起奶奶的所有日常起居饮食。奶奶的状态越来越差，吃饭的时候，常常弄得一身都是饭菜，碗里的一半都倒地上了；也不知道要上厕所，直接拉裤子里；甚至有的时候还偷跑出去，又不懂回家，害得爸妈一顿好找。

后来，爸爸干脆连活也不去干了，专门在家24小时看着奶奶。姑妈和隔壁村的姑姑偶尔会过来看一眼又走了，住城里的几个姑姑隔一段时间会打个电话回来，有时候也会转几百块钱给爸爸，但总是推说忙，没办法回来。

两年后，奶奶的生命也终于走到了尽头。她临终前，紧紧地握着爸爸的手，说了一句：“辛苦你了！”这一次，她叫的是爸爸的名字。

奶奶生前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最后照顾她终老的，竟是她最不待见的大儿子吧。

奶奶出殡的当天，所有人都回来了。大家似乎都很平静，脸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姑妈。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哭大闹，还指着奶奶的遗像不停地控诉着：“当初为什么不给我上学，为什么只有儿子才能上学！不然我就不用过得这么苦，早就去美国享福了。你偏心！你怎么就那么偏心！都怪你……”

村里来看热闹的人很多，也有人上前去劝她：“人都走了，就别说这样的话了。”她丝毫都听不进去，继续骂骂咧咧的。

原来她一直都记恨着爸爸可以上学的事情！可是，爸爸又有什么错！那一刻，我觉得姑妈狰狞的面孔很陌生。那个曾带着我和表哥表姐去放河灯的姑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自从那天过后，姑妈和远在大城市的几个姑姑都没再联系爸爸，唯一有来往的是嫁到隔壁村的四姑姑，不久之后也跟着儿女移居到城里去了。

后来听人说姑妈患了很严重的病，爸爸忍不住去看了她几次，每次她都显得很冷淡。当知道她完全康复了之后，爸爸也不再过去自讨没趣了。最终，众多的兄弟姐妹还是成了陌路人。

8

直到一年多前的某天早上，姑妈的突然到访和诚心忏悔，爸爸才终于盼来了久违的亲情。

如今已经七十多岁的姑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隔一天就会打个电话给爸爸，叫他要注意身体，别再干重活了。有时候她也会打给妈妈，叮嘱完这个，又叮嘱那个，一副操不完心的样子，颇有姐姐的风范。

妈妈说，姑妈现在的生活很不错了，几个女儿都嫁得好，小儿子还去了海南开公司，赚了很多钱。他们家那间破旧的大房子，如今已被五层高的洋楼所取代了。

因为没上过学而错过出国机会的姑妈，虽然吃了很多的苦，但是年老以后儿孙满堂，不愁吃穿，也总算是苦尽甘来，老来享福了吧！

视频电话的那头，妈妈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姑妈的趣事，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也一阵雀跃，眼睛不知何时已泛起一片雾气。

朦胧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和表哥表姐们跟着姑妈去放河灯。河水依然很清澈，灯火冉冉，姑妈那张温柔的笑脸也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