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火水未济
四 无盐道
“少逸哥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姐姐原本叫做苏无盐,那末嗣源你呢,入沙陀族之前,本名叫甚么?”
李嗣源和少逸站立在青木神筏之上,一问一答又一问。
“苏邈佶烈!”这次轮到嗣源回答。
此时少逸正驱策着青木神筏向右拐入颖水,打算径向西北,借道河中,将李嗣源送返他义父李克用所在的太原府。这一条路线是临行前杨行密千叮万嘱的,策略目的是为了避开朱温所在的汴州。自颖水而抵河南府,再沿黄河西进,即可到达河中府王重荣的地盘,由此进入汾水,往东北方向途经晋州即可抵达太原府,顺利到达沙陀族鸦儿军的势力范围。这一趟均以水路为主,少逸的青木神筏即可顺理成章地发挥最佳功效,所以杨行密对两个年轻人此行还是颇为放心的。况且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和李克用同列为水族三大长老,尤其是在李克用新近被水帝唐僖宗任命为河东节度使之后,河中和河东更是唇齿相依,互为兄弟,在政治上连成一线,共同反对当朝“阿父”田令孜独裁的南牙,所以这一趟煞费苦心地借道河中,绕过汴州,实在是保障李嗣源安危的最佳选择。
此次行程的唯一一段陆路,便是从将近颖水尽头的许州登岸后,要想进入黄河干流,还必须穿越河南府的势力范围,而秦宗权在蔡州割据之后,意欲称帝,四出掠地,“北至卫、滑,西及关辅,东尽青、徐,南出江淮”,几乎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所以这一段陆路乃是二人此行潜在作战风险最高的地段。好在少逸还有青木横槊及玄黄鼎在身,其猫扑鹰翔之技又几近炉火纯青之境,而李嗣源亦有丈六鱼枪在手,他们二人联手,即算秦宗权亲来,亦可一战,因此杨行密只是叮嘱他们须尽速偷渡河南道,不必多生事端而已。
“嗣源你知道么,当日在黄河渡口,若不是彦章师兄及时出现,麻姑姐姐恐怕真的要嫁给王重荣,而你恐怕就要成当今水族长老的小舅子了哩!”少逸半开玩笑地道。
“你说甚么?”李嗣源有些惊诧莫名。
少逸于是把当日渡过洛水之后李茂贞如何强令麻姑上车,以代替服毒自尽的广德公主送嫁河中之事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
李嗣源听后,额上青筋暴涨,虎目中迸射出精光,愤愤地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李茂贞,日后在沙场之上我李嗣源定当手刃此獠,为姐姐出这口恶气!”
少逸却喃喃自语道:“或许这是天意哩,不然彦章师兄又怎么能救走麻姑姐姐,随后找到浣女溪,治好麻姑姐姐脸上的伤哩?噢,青葱水绿一席裙,面蒙遮幕杏黄巾,莫非当日在乐游原,我竟真的,不该见着她么?”他蓦然痴痴地想,将嗣源送回太原之后,自己悄悄儿地潜入汴州城,去看看麻姑姐姐,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啊!她脸上的伤好没好,甚或于,有没有甚么疤痕,这一切,对自己来说,重要么?对于自己的心头小鹿而言,重要的,或许只是,墙头马上那一瞥,小鹿迷路了!(伏一)重要的是,那一瞥,好好的凝望!重要的是去爱,不求索取天堂!(伏二)
“少逸哥哥,你方才在嘀咕些什么?”李嗣源雾水满头地道。
少逸回过神来,支吾了一句,“噢,依照目前青木神筏的漂流速度,日落之前,我们应该可以在许州境内泊岸。”
斜阳脉脉,依依不舍,在颖水岸边泼洒出一条血红的羊肠。沿着这条羊肠,少逸和李嗣源按照原定计划,于黄昏时分顺利抵达许州城,在城中觅了一间客栈歇脚。其时淮水以北的版图,除了朱温所在的汴州,绝大部分已为秦宗权所掌控,许州濒临河南府,自然是秦宗权的势力范围。二人丝毫不敢大意,当晚偃旗息鼓,养精蓄锐,足不出户。
第二日一早,二人出了许州城,径直奔向黄河。未受任何惊扰,少逸在黄河南岸重新放出封印在青木神龛之中的青木神筏,二人跃上神筏,少逸默运木秀于林三重天心诀,青木神筏缓缓向西,朝河中府方向漂流而去。一路上途径陕州,二人并不停留,继续前行,右拐北上,正午时分抵达河中府。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王重荣份属盟友,但杨行密时常告诫少逸,在政治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所以为免节外生枝,少逸仍然决定,不必登门拜谒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王重荣,神不知鬼不觉地沿汾水继续北上,先把李嗣源送回太原府再说。
日落之时,二人抵达晋州。此后筏不停流,继续北漂,向着太原府方向冲刺而去。
子时,二人终于大功告成,入了太原府。
不知为何,子时已过,节度使府上下依然十分忙碌,一派灯火通明,经值夜家丁通传之后,又等候了一炷香的功夫,李克用方才匆匆出来相迎。他见义子平安归来,先前似乎有几分担忧的眉枝上瞬间飞上了只喜鹊,立刻吩咐下人上了些热茶膳食,让少逸、嗣源早些就寝休息,等第二日午时再摆宴席,以答谢土族相救相送之恩,随即又匆匆往后堂而去,似乎尚有甚么重大牵挂悬心。少逸少年时曾在洛阳城外和李克用有一面之缘,但他那时年纪尚幼,如今却已是十八九岁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了,所以匆匆之中,心有旁骛的李克用竟没认出他来,嗣源看在眼里,大感不可思议,原本有一肚子话要跟义父唠叨,亦只得反刍了回去。
这一路长途跋涉,二人体力上虽无问题,但精神压力不小,尤其少逸,他比嗣源年长,总觉得肩上担有天大的责任要将嗣源毫发无损地送归太原,尤其,嗣源是麻姑姐姐的弟弟。其实若单论悍勇和战力,李嗣源比少逸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逸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除了半夜三更似乎听到“一声婴啼,鹰击长空”之外。但他迷迷糊糊之中,以为是在梦中,翻了个身子,立马又懵懵懂懂地沉入梦乡。
一直到日上三竿,李嗣源在外敲门道:“少逸哥哥,你起床了么?义父在等我们参加沙陀族午宴哩!”
少逸自床上一跃而起,一番洗漱之后,精神分外抖擞,腿肚内充盈着一股虎虎生风,随着嗣源径直往大厅去了。
二人尚未步入大厅,李克用爽朗的笑声已远远传来,“嗣源快来,昨晚你又添了个弟弟哩!”
原来昨夜寅时三刻,李克用的爱妾曹夫人顺利地产下一名男婴,据稳婆所言,当时曹氏胎盘之上一团紫气东来,彩霁绕梁,满屋红霞,蔚为奇观。
李克用未到而立之年便喜得贵子,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即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叫“亚子”。他的正室发妻刘夫人之前止给李克用生过一个女儿,这回见了小宝宝,也是爱不释手,在席上还特意给孩子取了“存勖”这个名字,在他上面,依次尚有存信、存孝、存进、存璋、存贤、存审等诸多义子,刘夫人皆亲自命名,视同己出。
李嗣源将“亚子”顶在脖项上逗弄嬉戏,乐不可支地道:“小家伙,快快长吧,哥哥好教会你骑马呵!”
不料一旁的未来“阿哥”李存孝一把抢过“亚子”,口中嚷道:“那我要教他打猎射箭!”在李克用诸多义子之中,以李存孝射术最精,他虽比嗣源小两岁,但其水族覆舟心法最近亦突破了“来坎”助枕之境。
这时与存孝同年的存信也跑过来凑热闹,吵着要抱“亚子”,他们俩这回都名正言顺地当了哥哥,雀跃欢喜得不可开交。叔父李克宁却在旁责了一句,“你们两个冒失鬼可当心着点儿,别摔坏了我们家‘亚子’哩!”
曹夫人闻言,眼神中掠过一丝隐忧,但旋即一闪而逝,不动声色地道:“存孝,快把弟弟给我,该喂他吃奶了!”
待曹氏母子去了内室休息,李克用的部将方才陆陆续续前来道贺,其中给少逸留下印象最深的当属李嗣昭和周德威两员大将,尤其是猎户出身、面如锅底的马邑人周德威,他从前和少逸份属同行,是沙陀军中最为出色的坼堠,据李克用所言,此人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乃是在沙场之上根据敌骑扬起的尘土判断敌军人数,从而作出最佳的实战策略选择。一念及此,少逸不禁主动走上前去,代表昔日自己的侦察兵师傅李钊延向周德威致以凤翔军左翼最崇高的敬礼。
藉着喜气盈门,众人皆频频向李克用祝酒,一时间,觥筹交错,此起彼伏。李克用近期可谓双喜临门,一是水帝唐僖宗敕封他为河东节度使,沙陀族从此虎踞太原,二是未届而立之年便喜得爱子,要知道,他从前虽在鸦儿军中收了不少义子,可若论亲生血缘,“亚子”还是他李克用的“长子”哩!
汾酒过三巡,李克用微微有些醉了,登时想起了一桩抹不去的伤心事,仰天叹道:“若是阿爷还在,今天该抱上亲孙子了!”
李嗣源闻言,双拳紧握,恨声道:“此仇不报,我李嗣源誓不为人!义父,咱们这便率鸦儿军南下,血洗汴州城,为阿爷报仇雪恨吧!”
李克用本乃性情中人,半醉半醒中一听此言,顿时血气上涌,雷霆一声道:“李嗣昭、周德威何在?命你二人为前部先锋,率鸦儿军一万铁骑未时三刻出发,直取汴州朱雀大营,我李璠儿今番要倾尽河东之兵,令他朱三小儿血债血偿!”
席上的李嗣昭、周德威闻言,不由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时唯独刘夫人打破沉寂,走上前来,轻声婉言劝夫君道:“克用,你身为水族长老,怎可意气用事,妄兴刀兵?水帝刚刚封了你为河东节度,即便你要声讨朱温,为阿爷复仇,此事你亦须奏明水帝,先求圣裁,如此在道义上,沙陀族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此言一出,李克用酒也醒了一半,他其实亦明白此刻与朱温决一死战,拼个鱼死网破,实属不智之举,于是默默下了台阶,叹声道:“夫人说得对!我明日就启奏水帝,名正言顺地向圣上申述上源驿一事,请圣上下旨惩办朱温,替我鸦儿军做主。”
经此一波打断,众人皆觉汾酒如水,佳肴无味,呆坐了一会,便四散而回。
少逸见状,亦下定决心,起身辞别李克用、李嗣源父子,望南折返,他心中尚有诸多挂牵,李嗣源虽极力留他在太原小住旬月,却被少逸婉言推辞。
临走之际,嗣源在汾水之滨握着少逸的手,依依不舍地道:“少逸哥哥,希望日后我们在沙场上遭逢的时候,沙陀族和土族是盟友,而不是对手!”
少逸却自半开玩笑地跟前来送行的“独眼神龙”李克用调侃道:“不知道克用叔叔如今却还要不要抢我们土族的玄黄鼎呢?”
李克用当即老脸一红,惭愧地道:“当年江北钓叟在渭水之滨的一席金玉,不啻醍醐灌顶,其实我沙陀族欲中兴水族,修习本族覆舟心法已然绰绰有余,又何须觊觎外族圣器?当日我一时贪心作祟,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些年来,剜目之痛,时时警醒,铭刻于心。少逸,烦你转告杨行密,我李克用指天为誓,有生之年,与淮南土族永为盟友,互不相侵!”
少逸闻言大喜过望,一拱手,朗声道:“如此少逸便告辞了,克用叔叔、嗣源弟弟,咱们后会有期吧!”言语间默运木秀于林三重天,放出青木神筏,踏浪逐流而去。
他的计划是,原路返回河中府,自河中拐入渭水,向西经华州而抵长安,先回一趟大慈恩寺,探望元遂大师,然后去洛阳南禅寺,看一眼雪窦禅师,再然后哩?
想到这里,少逸内心一阵悸动,小鹿登时脱了缰,脚下青木神筏亦在汾水之中加速前行,迎着斜阳的余晖,颇有些夸父逐日的况味。
黄昏时分,他抵达了河中府,筏不停流,向右拐入渭水,望华州方向西漂。
太阳落了西山头,天色逐渐转暗,渭水两岸的秋天,显得份外的,萧索阑珊。
此时前方水道之上,一支长长的水族官船队映入眼帘,少逸初步估计,大约有三十条大船,都吃足了水,缓缓西行,显然是满载辎货。
少逸正在盘算这些大船上到底载了些什么货物,是粮草么?这时变故陡生,从右侧的洛水之上冲出十几条蒙冲斗舸,将官船队拦腰斩为两截,船上的水族官兵登时乱作一团。摹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竟有人肆无忌惮地在水族官船上放起火来,为首的黑衣蒙面人高声喊道:“王珂小儿纳命来!今日你老子王重荣不在,看老子我如何收拾你!”
少逸乍听此言,觉得口音似曾相识,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不过他一听是王重荣的儿子遭袭,顿觉义不容辞,不能坐视,立刻驱策着青木神筏加入战团垓心。
这时主舰之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在那黑衣人的凌厉攻势之下已是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少逸见情势危急,青木横槊挥洒而出,直撩那黑衣人面巾,以期围魏救赵。果不其然,那黑衣人似是害怕曝露身份,身形微退,攻势登时为之一阻。少逸一击奏效,佛似掐准了毒蛇的七寸,木秀于林三重天连绵不绝,继续攻向那人面门,这一次还暗暗地加上了逍遥游风雷、冰火二道真劲,力图打破砂锅,拼个鱼死网破。
风雷炸响,冰火相激,那黑衣人吃了一惊,浑身燥热,心头却连打寒颤,情急之中,竟习惯性地扯着嗓子高喊:“风紧扯呼!豹骑旅的弟兄们快撤!”
少逸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你个狗日的王行瑜,狗改不了吃屎,又来干这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勾当!
王行瑜一听少逸居然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更是吓破了胆,晕头转向之间,也不晓得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他也来不及多想,猛一咬牙,赶着投胎一般地遁入渭水,望洛水方向狼狈逃窜。
不一会儿,这一伙人纷纷水遁,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水族官兵忙着救火,亦无心追赶,好在船是在渭水之上,大家一齐动手用缶,火势很快就被浇灭了。
先前那眉清目秀的青年走到少逸跟前,拱手道:“多谢阁下方才仗义援手!在下河中府王珂,家父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少逸呵呵笑道:“王兄不必客气,我叫少逸,从前是神策军左翼凤翔大营博野旅天队五火火长。只不知王兄船中所载何物,竟然引来王行瑜这厮的偷袭?可是水族军中急需的粮草么?”
王珂摇摇头,缓缓道:“不是粮草,是今年河中府的岁贡,运往长安的三千车盐!”
原来自中和以来,原先归水族榷盐使所管辖的蒲州安邑、解县两处盐池,一直由王重荣掌控,河中府每年需向水帝唐僖宗献盐贡三千车,以供国用。
自黄巢破潼关、入长安以来,原神策军右翼树倒猢狲散,王行瑜率领豹骑旅投庇在邠宁节度使朱玫麾下,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而原神策军左翼凤翔大营自郑畋西奔蜀中之后,便落入李昌言、李昌符兄弟之手,两个月前李昌言病重,奏请水帝,弟继兄位,如此李昌符便名正言顺地成了新的凤翔节度使。邠宁和凤翔在地域上唇齿相依,故此朱玫、李昌符二人理所当然地在政治上连成一线,与当朝“阿父”田令孜同一个鼻孔出气。所以此次王行瑜鬼鬼祟祟地偷袭河中府盐贡,实际上乃是当今水族两大阵营之间政治角力的序曲。
这一条漫漫的“无盐”水道上,李克用的河东和王重荣的河中,朱玫的邠宁和李昌符的凤翔,究竟哪一方会占上风哩?少逸听完了王珂的阐释之后,心头小鹿懵懵懂懂地脱了缰……
【下一章】逐鹿传说之火水未济(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