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东海来。
起锚!铁锚破出海面的一霎,年迈的渔港,发出一声沉沉的喟叹。幡旗在船头猎猎作响,渔网卧在甲板上,与昨天开夜工亮了彻夜的老灯泡打了声招呼,小舢板开着轰隆的马达轻快地穿梭着,老轨师傅(轮机长)拎着零部件匆匆忙忙地跳上船,船老大振臂一挥“开船类”!
收鲜船带来远洋腥咸的问候,风尘满面,载着禁渔期后开捕的第一船海鲜,停在了喧嚷的码头。成箱的梭子蟹从船上被搬下来,白色的板箱高高的摞着,环绕着高声议价的人群。
海鲜被送到东河市场,摊位上,氧气泵日夜不息地鼓着气,微弱的电流声很快被胶带纸在泡沫箱上缠绕的声音打断,游人涌进市场,把东海的鱼虾蟹扔上秤台,同老板大声讲价,收钱盒里铜钿和纸钞撞在一起,支付宝里传来收款到账的机械女声,老板手脚麻利,“嗤”的铲一捧冰,把海货牢牢冻在泡沫箱里。成卷的胶带,散乱的板箱,飞溅的冰渣,忙碌的摊贩……喧闹而又真实的人间。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一边是霓虹灯,一边是海潮。海边迎风纳凉的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堤坝上,爽朗明快的方言不似苏杭软糯,同在吴地却自成一家风骨。渔船上的守夜人挑着灯火,吧嗒吧嗒地剥花生,滋溜着刚温好的黄酒。他是不是听到渺渺的越剧声,还是注意到远处跳广场舞的老阿姨们?
沿着海港再往前走,听见交织着传来“嘭”的点火声,油下热锅的爆鸣,铲子翻炒时的歘歘作响,那排灯火通明的夜排档有着最地道的海鲜吃法,鲳鱼粉丝汤、椒盐富贵虾、青椒炒鱿鱼、凉拌海蜇、红烧带鱼……食客们哧溜哧溜地喝汤,吱嘎吱嘎地嚼着炸酥的虾壳,海风有些缱绻,海浪有些温柔,表演的海边歌手唱着粗犷的调,兜揽客人的店家热情地介绍着菜品,连夜开船的拖虾船“呜——”一声鸣笛出海……这座岛城的声音如此鲜活,生动而又可爱。
长在海岛的我是东海的子民。后来,潮起潮落,一眼万年。
浩浩汤汤的长江水一路奔向东海,而我自东海逆流而上,来到她深情抚育的江城。
这座为江而生、为江而兴的城市,惊醒了我关于东海深蓝的梦。
武昌江滩边我听见江流奔腾不息,如雾缥缈的夏夜,单反按下快门的脆响,长江大桥上轰隆的列车飞驰而过,“滋——”热油浇上辣椒,小锅里炖上了水煮鱼,“咕噜咕噜”鱼片泛着令人垂涎的鲜嫩,“唰——”面条捞出锅,浇上芝麻酱,筷子搅拌着面条吸足了酱汁,偶尔敲到碗壁发出泠泠的声响,在省博听见千年前的楚韵金声,穿越历史的洪流,满面风霜彳亍行来。
穿过武汉的老街巷,分明周遭是同家乡截然不同的口音,我却好像走在岛上,穿行在古老的东大街,乱哄哄的热闹中,我听见马头墙的喃喃低语,黛色的瓦絮絮着,新出锅的生煎包舔着热油,贝壳串成的风铃轻轻的敲着,起风了。
今夜我听见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