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在遗忘着老人,好多老人也拒绝融入现在的社会,自己遗弃着自己。
岳母差两岁八十了。
她说:“你姥活到了九十六岁,看来我是活不到那个年龄了。”这是她最近身体不好在医院看病,常对我爱人说的话。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儿女不可能像自己这一辈一样放弃自己的生活照顾老人了。而养老院在农村老人的心目中,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概念,何况农村也没有养老院。
岳母这次是在地里挖洋芋时把腰扭了,想着不严重,怕给儿女添麻烦,没给儿女说,一个人在家里卧床休息。儿女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等我和爱人回家的时候,岳母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了。这期间自己忍痛起来,在门口买点送上门的菜,随便弄点吃的,然后就趟在床上休息。一个月的时间瘦了十斤。到医院检查的时候,是腰椎扭伤,骨质疏松,还有贫血。
岳母生活在秦岭山顶的小山村。独自守着一座院子,养着几只鸡,作务着一片菜园。去年岳父去世后,剩她一个人,让她在几个儿女家同住,就是不去。她离不开自己付出了一辈子心血的家,也不愿给儿女添麻烦。每当我们回到家里时,总能吃到岳母自己种的新鲜蔬菜,亲手做的荷包蛋。在这个空寂的院子,她是主人,是皇上。但是这一次,她做不了了。
岳母这次看病住在我家,浑身显得不自在,从医院回来,像一个怯生生的客人。不会开家里的电视,用不了天然气,单元楼里一家一户互不往来的生活更让她难受。没有人陪着聊天,上了一天班的女儿没有时间陪着她,闲了,还想玩玩手机。常常是一个人独自孤寂的坐在阳台上,时而低着头发呆,时而看着楼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在山里的家里判若两人,没有一点自信和随意。我也感觉这样可能会把老人折磨出病来,她已经不会随遇而安了。老人不会主动改变她们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学习的动力了。顽固的坚持着过去的生活,始终记着她付出精力的家,儿女的家对她来说不是自己的。
岳母居住的秦岭山上的乡村是个令人梦幻的地方,嘉陵江的流水日夜不息,四周的大山一年四季变换着不同的景色。秦岭山顶更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周围群山环绕,苍翠青绿,蓝天白云,溪流淙淙。坐在嘉陵江里的大石头上,把脚放在江水里,流水哗哗,凉风习习,那种惬意是生活在关中平原人最大的梦想。每年五一到十一前后,到山里游玩的人很多,山里的美景吸引着山外的游客。但是山里人并没有享受到他们带来的福利,他们往往开着车,带着吃喝,剩下一堆垃圾离开。
生活在山里的人,他们的生活并不是这样浪漫和富有诗意。
十年前,山里人的生活要比山外舒适,家里作务着十多亩地,养着六七头牛,闲了打打零工,上山挖药,显得悠闲自在。大家生活都差不多,不用攀比,没有多少生活压力,知足常乐,小富即安。
这几年变了,山里的地也都被流转给企业了,种上了树苗。封山禁牧也断了山里的副业,山上的药已经基本挖完了,也卖不上好价钱,山里人一下子断了生计。好多人外出打工,看到了外面的变化。一出去,就再也难回到山里。山里留不住人了。有点门路的都把房买到了宝鸡。在山村的街道转转,十家有六七家都锁了门,在家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孩子上小学和幼儿园都要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山村越来越凋敝了。只有暑假的时候,城里人休闲避暑来到山里,“哇,这地方真好”。但这只是暂时的,世外桃源的生活,留不下物欲横流的现代人。
岳母是十五六岁大炼钢铁时间,为了吃饱肚子从山东老家出来,给人当保姆。在宝鸡投亲靠友,经历了艰难困苦,寄人篱下的生活。宝鸡有好多抗战时期和河南大饥荒时逃难出来的人,常香玉抗战时期慰问难民老乡的时候,曾经到过宝鸡演出。这些人里有岳母的老乡,她就是投靠穷亲戚才到的宝鸡。六十年代城里生活艰难,岳母最后和岳父定居在秦岭山顶的一个小山村。这个村子外来户占到多一半,都是战乱年代逃进山里的。
岳母精明能干,个性强,比较强势,任何事情不甘人后,贫穷和闭塞的生活养成了她不服输,爱面子的性格。每年她都要穿戴整齐,带着一年积攒的钱回一趟老家。年轻时,和岳父一言不合就回山东老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照顾老人,过她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完全不管一大家生活。以至于岳父和子女和她争吵,她仍不管不顾。她觉得在老家显得自信,随意。就像现在她住在山里一样,住在自己付出劳动的院子里,完全由自己的心性。
陇海铁路沿线,每个车站都有河南人的定居点,他们没有地,小时候经常见到他们有好多人沿街或到村子收废品,换米花糖,他们是大灾大难的幸存者,忍受过多年低人一等的生活,由一贫如洗开始创业,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艰难的融入到了当地人的生活中。
二十多年前我和爱人相识的时候,家里是十多个人的大家庭。七八头牛、两头猪、十多只鸡、还有五十多只羊,是专门从关中买的关中奶山羊。
随后,祖父祖母去世,大哥分出去了,大姐、小妹出嫁了,家里就是二哥一家四口,和两个老人,猪狗牛羊猫鸡都在,
前四五年封山育林,退耕还林羊不让养了,牛也不能上山,只好卖掉牛羊,这时候二哥的女儿出嫁,儿子初中毕业外出打工,地里还有些零活可干,闲时去附近城里或修路的工地,山上采药。足以过个不在人前因为不在人后的生活。
再后来土地承包流转出去了,一亩地四百块钱,一年可以收到四五千块钱的租金,全部种上了树苗,地里没活可干,这一点租金根本不可能解决生活问题,再加上还要给儿子娶媳妇,二哥也只好外出打工,去过青岛船厂,现在在江苏的一家模具加工厂,常年不得回家。而这一切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发生的,是社会在逼着你往你想象不到的路上在走。可能你内心充满着不愿意,但是你改变不了这个轨迹。
最难改变的是山里人的性格。现在,家里就剩岳母一个人,孤独的守着一座空旷的院子,给自己做着太上皇,维护者仅有的自尊。闭塞的生活,是城里遗弃了农村,也使社会在逐渐遗弃着老人,而自尊和硬气也使老人拒绝融入年轻人的生活,在自我遗弃。生活中充满了悲苦和无奈,而这可能就是最大的悲苦和无奈。
好多老年人,在儿女需要的时候,一声召唤,放下自己熟悉的生活,像做客一样居住在儿女家里,照顾病人,接送孩子。一旦病好了,孩子大了,感觉自己没用了,就决绝的离开,过上清贫孤寂的生活,维持自己的自尊,不愿放弃自己几十年的生活方式。实际上,说实话,城里的单元楼,也不适合三代人居住。岳母就是这样的人。
几代同堂的传统家庭已经解体了,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进城定居是农村青年的梦想,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需要几代农村人的奋斗。年轻人不可能再回到没有多少机会和发展前途的山村,而居住在舒适的单元楼里,又牵挂着住在山村的老娘。山村的老年人尽管期盼子女能有好的前途,又在先天的基因中拒绝着城里的生活,盼望着享受天伦之乐。一年一年的牵挂和揪心使两代人在城乡之间撕扯着,较量着。
这是社会转型的阵痛,这个痛痛彻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