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门而居
贺二娘,名贺玉珍,个子不高,长方脸,过耳的短发,慈眉善目,大脚大手,常年系一条黑不溜秋的围腰,一个川东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其实她并不是我的二娘,连转弯抹角的亲戚也算不上,只是同住一院的邻居。但她却比亲二娘还亲,几十年过去了,她朴实与善良的品性,她雪中送炭的身影,永远留在我的心底。
故乡的大院,是母亲祖父清朝末年,闯荡云南赚钱后返乡修建的,宽敞的院坝,高高的台基,正房六七间,侧房五六间,近丈宽的街檐,颇有气派。土改时,母亲家被划为了“小土地出租”成份,正房的一半便分给了贫农张世禄。解放前,贺二娘家穷,很小便嫁给了张世禄,于是我们就成了门挨门的邻居。
父亲教书,母亲读过女中,为抚育儿女,放弃了工作,于五十年代末,响应政府号召,带着儿女下乡,住在了大院。母亲知书识理,常给贺二娘一些帮助:给她剪剪发,读读信,教她些生活卫生常识,教带教育儿女等。这让她对母亲佩服不已,觉得母亲即有文化,又能干和善,便亲切的把母亲叫着“大姐”。因她在家排行老二,母亲便让我们叫她“贺二娘”了。
贺二娘的老公张世禄,绰号“张硬脖”,他给我们的记忆与贺二娘完全相反,是一个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人。他原本是一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没硬脖的习惯。后来仗着贫农成份升了官,当了生产队长,于是便威风起来。一遇不高兴的事,脸一板,脖子便愣了起来,那样子水泼不透,刀砍不进,于是便有了这个绰号。在院子里,他最与我们家过不去,在我们家人面前,硬脖子的时候也最多。究其原因,大约一是他觉得分了母亲家的好房,母亲肯定心里有恨,真的会像上级说的那样,“阶级敌人时刻都想反把复辟”,自己必须时刻提防镇住他们才行;二来恐怕也是要摆摆当家作主人,成为土皇帝的威风。
冬夜送苕
上世纪六一、二年,是最苦难的日子,我们一家六口生活在农村,除母亲外,都是小孩,没有劳力挣工分,是队里的“老超资户”,分不到什么粮食,生活十分艰难,全凭父亲微薄的工资支撑一家生存。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活命要钱,父亲的工资根本无法买回一家需要的粮食,一只鸡的价钱就是父亲整整一月的工资,父亲工资只能买些粗粮来应对。
开始买来红苕充饥,米饭只能等逢年过节才能少量吃到。母亲为让我们能够吃得香一些,总是变着法子煮饭,蒸红苕、红苕粑粑、红苕汤……可到后来,红苕也办法吃饱了,母亲只能叹息,少煮红苕,多渗水,用这样的办法来哄饱孩子们的肚子。
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为我们分食。饭碗依次放在灶台上,我们姊妹则围着灶台,饥饿地望着锅中的苕片,在腾腾的蒸汽中,母亲给每个碗里勺上大体相同的苕片,然后加上汤水,这就是我们的夜饭。母亲一声“端吧”,我们便迫不及待的端起碗吃起来。吃也有讲究,先喝汤,苕片只有碗里这几片,锅里再没有了,剩下是半锅汤,如果一开始就把这仅有的几片苕片吃了,那是填不饱肚子的,还需要加一两碗汤才行。所以,我们都舍不得一下就吃掉这几片苕片,先喝汤,把苕片留下,再去锅里勺汤渗在碗里,直到觉得快饱时,才会最后把这几块苕片美滋滋的吃进肚子。当然,我们知道,母亲的那个碗里,苕片永远是最少的。
最难熬的是春荒。春节刚过,家里的粮食就捉襟见肘了,母亲每天只能以少量的粮食凑合着勉强度日,有时拼凑些杂粮,把它磨成,再加细糠做成粑粑,有时连糠粑粑都没有了,只能找些喂猪的红苕根根、牛皮菜来煮,每人一汤勺。有时在一大锅水里搅上两三把杂粮面粉,就靠这种“糊糊”(四川方言kaokao)来填充肚子。有时也去挖野菜,什么鹅香草、侧耳根、水芹菜、鱼鳅串、车前草、棉花菜、马齿菜、灯笼花、粑粑草等,清洗干净,加上两把包谷面或粉渣搅和煮来充饥。每天肚子饿得生痛,常常瞪着是一双饥渴的眼睛四处搜索,巴不得有点什么东西塞进嘴里。
相比之下,隔壁贺二娘家就比我们好过多了。他家有劳动力,能挣工分,口粮分得多,每年还可“领现金”,“张硬脖”又是队长,还能多吃多占一些,所以看到他们家有饱饭吃,常让我们羡慕不已。
冬天,一个墨黑的夜里,门外下着小雨,寒风凛冽,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母亲打开门,一个人影提着什么东西,一闪身进到屋里。微弱的灯光下一看,是贺二娘,她手里提着一个水桶,上面盖着她的围腰。母亲正要问话,她示意别说话,把桶轻轻放下,揭开围腰,原来里边是半桶红苕。母亲轻声道:“你这是……”贺二娘红着眼眶低声说:“大姐,看着这些娃饿的……,心痛……”说着,拉过一个竹筐,把桶里的红苕一根根捡放在里边。母亲拉着她说:“你……要是被你男人看到了,又要挨骂……”她一边捡着红苕,一边附在母亲耳边说:“大姐,放心,他睡了我才过来的。”捡完红苕,像完成了一项心愿,对着我们一笑,提着水桶,又悄无声息地侧身出门,消失黑夜里了。母亲眼里闪着泪光,指着竹筐里的红苕对我们说道:“你们记住,这是贺二娘拿来的……”从此,贺二娘冬夜偷偷给我们送红苕的身影,就深深地印了我们幼小的记忆里了。
悄扔柴火
那个艰难的年代,不仅没有吃的,也没有烧的,即使挖回的野菜也会因为没有柴火煮而犯愁。树木早在大跳进“大炼钢铁”、“大兵团”时就遭了殃,一年一生的黄荆、马桑等灌木,还没长成便被人们提早送进了灶膛,连竹叶、草根、水田里剩下的禾桩蔸也不放过,山坡是光的,山沟也是光的。我们放学回家,常常背个背篼,拿个柴扒或镰刀,漫山遍野捡柴,傍晚回家,背篼里也没几根柴火。实在没法,为节约柴火,煮的红苕和野菜,也只能半生不熟的吃了。
一天,我正在阶檐上做作业,贺二娘则在她家阶檐上搭建的柴楼上整理柴草。她家喂养生产队的耕牛,每年要分二十几亩田的稻草,牛根本吃不完,那些稻草就可自己使用,所以她家的柴楼堆满了柴草,她家是不缺柴火的。当天“张硬脖”到公社开会去了,只有“张硬脖”的母亲无所事事地坐在阶檐上。我正在写题,忽然,“啪——啪——”声响,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看,我家阶檐上多了两大捆谷草,显然是从贺二娘家的柴楼上扔过来的。正疑惑着抬头向那柴楼望去,正好看到贺二娘呶着嘴,在向我做着手势,叫我赶快把谷草拿回家去。我看了看隔壁阶檐,没见到“张硬脖”的老妈,可能是已进屋去了。心里一喜,马上把谷草匆匆地拖进了家里。待我拖完谷草出来,贺二娘已从柴楼上下来,那“张硬脖”的母亲又重新出现在她家阶檐上了,贺二娘拍拍围腰,抱起自己地上的一捆谷草,若无其事地进了自家屋子,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此后好多天,我们便能吃到煮熟的野菜苕汤了,吃着野菜苕汤,香软留在口里,贺二娘的好却储存在心里了。
劝阻丈夫
临近中秋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刚十岁的大哥,见弟妹们饥饿,母亲无奈的叹息,想为家里分忧,便趁着夜幕,带上平日挖野菜的竹篮和铁撬,躲着母亲,去院坝下边队里的芋头地,想撬几个芋头回家。刚撬了两三窝,就被“张硬脖”发现,拧小鸡一样拖到了院坝里,一边愣着脖子不停地吼骂:“妈个小杂种,也竟敢在夜里出来偷东西了呵!都出来看看呵,自以为是知识分子,说自己的儿女教育得好,怎么样,还不一样是贼!”
院子的人都被“张硬脖”的骂声惊醒,母亲赶紧打开大门,来到阶檐上。看到大哥被“张硬脖”拧着衣领,耷拉着头,站在飘着雨丝的院坝里,头上的雨水顺着发尖滴落,旁边是摔在地上的竹篮和铁撬,几个芋头七零八落地滚落在脚边。母亲跑过去吼道:“放开我的孩子!天大的事我来承当!”一边从“张硬脖”手里抢过自己的孩子来。
贺二娘也匆匆赶了过来,对“张硬脖”说:“就放了吧,他还是个孩子。” “张硬脖”瞪着她吼叫:“放屁!你以为他们表面上装着服服贴贴,可怜兮兮就同情他们了?我们分了他家的房,分了他家的地,他们就甘心?”
贺二娘去拉男人说:“看你扯到那里去了,不就是饿的嘛。他们也不是地主富农,不过就是小土地出租嘛,大姐对我们也从来没有个什么不好的,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走,回去吧。”“张硬脖”一时恼羞成怒,猛地把贺二娘一推,骂道:“狗日的臭婆娘,滚开!”贺二娘站立不稳,一下子被推倒在地。母亲赶过去,扶起贺二娘说:“玉珍,谢谢你……你回去吧。”贺二娘站起身来,含着愧疚的泪光看了母亲一眼,低着头向屋里走去。
母亲转身走到大哥面前,眼光直射着他:“你这是干的什么?”“妈妈……我错了。”大哥把头低到了胸口,不敢正眼看母亲。“啪——”又气又恼的母亲,挥手给了大哥一个耳光,厉声吼道:“谁叫你当贼的!谁叫你当贼的!”接着是连续不断的耳光,自己的泪水也不停地涌了出来。大哥“卟嗵”一下跪在地上,迎着母亲的耳光哭着说:“妈妈……我错了,我不应该做贼的呵……我不应该做贼的呵……”贺二娘抹着眼泪跑过来,拉起大哥走开了。
母亲擦了眼泪,转身对“张硬脖”说:“人已被你抓到,你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我认了。”“张硬脖”昂着脖子冷笑道:“那是当然,未必还会饶了你?”他把地上散落的芋头和铁撬捡到竹篮里,狠狠地说,“作案工具和偷盗的东西全部没收,另外罚赔芋头五十斤!还得开批斗会!”然后提着竹篮耀武扬威的回屋去了。
第二天,母亲做好了挨批斗的准备,全家都笼罩着惶恐之中。可结果却出人意料,没有挨批斗,也没有赔偿芋头,此事不了了之。后来才知道,这到不是“张硬脖”发了善心,而是原本软弱的贺二娘这次较了真,如果男人还要批斗大姐,罚赔芋头,她明天就回娘家,一辈子再也不跨进这个家门,而且还要把他多吃多占的事全都说出去。凭贺二娘凭一己之力,我们家才免除了遭受批斗的屈辱之灾。
此后,我们家门脚下,有时会发现有几根红苕、几把柴火,装有少量米粒的小布袋,不用说,这是贺二娘趁着夜晚悄悄地放到门脚下的。
五十多年过去了,苍天自有明鉴,“张硬脖”早已离世,贺二娘年近九十,却仍可劳作,健康硬朗。我们姊妹读书考学,在外地工作,也时常回到故乡去看望她,话乡音,聊旧事,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