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斯嘉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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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嘉丽是我办公室的好姑娘,而非在文学史和电影史上留过名的美人。

其名索嘉丽,母亲是小学语文老师,挚爱书籍《飘》,加之受电影《乱世佳人》中费雯丽本色演出的影响,特别想让她长大成为斯嘉丽那样美丽、坚强、独立、自爱的女性,这个我可以作证,她的名字确实含着这样的寄托。索和斯声母相同,叫起来相似,更因为斯嘉丽是个名人物,能跟名人沾边又显得自己很洋气,大家便都叫她斯嘉丽。

年轻时的嘉丽曾说,我妈,笃定能生个女儿,所以这名字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就定下了。作为她母亲的好友,我认识她母亲概有四十三、四年了,从小学我俩就是同学,初中也不例外,但对于她母亲初中给她定下名字这事,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依稀记得,当时我们那个农村的学校,可没有这么洋气的外国书籍。但她名字确实是她母亲所起,当时,嘉丽的爷爷知道她是个女孩后,狠叹一口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起名这事,他更不会当成个事。这也难怪,那时,我们这地方,重男轻女思想还有些重,她父亲又是个没主心骨的人,起名这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母亲身上。她母亲向我倾诉这些,眼睛里含着委而不屈的泪水,那天的窗外,飘着零星的雪花,让我觉得她心里结了一层冰。

嘉丽今年三十岁,搁大城市里,这正是个自由奔放的好岁数,大城市的年轻人,过着灯红酒绿又奢靡的生活,性子难免飘忽不定,找对象就不那么着急。可是在我们这个小城,三十岁,娃娃该咿呀学语了,这岁数的嘉丽,捧着所谓的“铁饭碗”,还单着,是有点说不过去,我可是愁坏了。

她的母亲,我的老友,李梅老师,在她进入我单位的时候,郑重其事地拜托我说,老冯,嘉丽到了你这,我的心总归可以放进肚子里了,你就帮我多看着点,她的个人问题你也多上点心吧。这来自老友的嘱托,我自然要放在心上,毕竟她从没向我开口让我帮过什么忙。

李梅老师,是个清高又好强的人,师专毕业就当上了老师,此后,专攻教书育人,已三十余载,不爱交际,心血皆注于桃李,现如今,弟子已满天下,最远的,听她说,已登上月球,她告诉我这个的时候,我觉得,她老花镜后面的暗灰色眼睛,闪烁着星星般晶莹的光芒,像是她自己置身于月球,那些星星,伸手便可摘得到。

单身的嘉丽,高高瘦瘦,长相平庸,但若细心看,还是有些独特的韵味,比如她走路的姿势,昂起头,挺直腰背,迈着方步,一看去便感觉有些傲气在支撑着。又如,那平庸普通的长相里自带一股清冷之气,大概高瘦之人容易给人疏离淡漠之感,想想也是,胖女子总是让人感觉温暖,恨不得去捏一捏那墩儿墩儿的肉,这么一想,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会立马近起来。再如,她自小受母亲影响,读书不少,这书读进去,转成文气往外溢,让人觉得她是个有内涵、有故事的姑娘,连带着,就觉得她的穿衣打扮也有些故事在里面。

嘉丽还有个我认为是独门的绝技,就是她鬼斧神工般的化妆技术。此前,我从没看过如她那般神奇的变脸之术。你见她,拿一包粗细长短、形状各异的小东西,在仍有数个痘印留存的长方小脸上擦擦、刷刷、涂涂,整个脸瞬间灵动起来,白了、红了、大了、润了、协调了、平衡了,简直换了个头,画完妆的嘉丽可不再平庸,成了风韵清幽、气质高级的美丽女孩。可嘉丽不常展示这绝技,用她的话说,让单位这些男的看我画的妆?他们不配!也看过其他女孩化妆,但是都没嘉丽那般挥洒自如、淋漓尽致的功力。

那天,我从窗口看出去,穿黑色呢大衣的嘉丽正从停车场往楼里走,看她的步子稍有轻盈雀跃之姿,我猜到,她前一天对面打得较顺利。我们这里把相亲叫做打对面,这个词很形象,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在交流中了解彼此,把了解的过程看做打仗,打得越激烈了解得越深入,几个回合之后,对方的脾气秉性在各自心里渐渐明朗,此时的武德对日后是否能继续交往关系颇深。

接着,嘉丽脚步渐近,旋开门把手,进了办公室,冲我蜻蜓点水般地笑一下,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小李和老刘认真划拉着手机,肯定没发现她那天有什么不同。她弯腰将包放进她右手的最下方的高格柜子,脱下黑色外套,用木质衣服架撑起,挂在落地衣架上,上下左右地轻抻几下,这稍有仪式感的过程说明了她对这件大衣挺重视,我看一眼牌子,果然,是那个有名的外国牌,价格不菲,嘉丽越来越舍得在衣服上投资了。

刚来单位的时候,她才毕业,是个并不讲究、充满朝气的姑娘,衣服是平价品牌,虽廉价却合适、素朴、整洁,包也不是非品牌不背,就真是个装东西的用具,没附加上其他的涵义,可那包却贴心实用,这大概是我的老友平日教导得比较好,这是言传身教,李梅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带着初出校园的青涩,她会热情地称呼我冯姨,遇到不解的事情她第一时间请教我,有什么心事会向我倾诉,每天早早地来办公室打扫卫生,对每一个同事笑脸相迎,让人感到是个谦虚又拼搏的新生力量,犹如一股春风吹过没有一丝波澜的冬季之湖。那时,我以为她会与众不同,和单位这些人,包括我,走不一样的路,一直开朗、随和、明亮地闪耀下去,但我显然是低估了环境的力量。

等到她收拾妥当,安静坐下,我便用微信跟她聊天,这是我们不约而同的沟通方式,虽然我和嘉丽近在咫尺,但并不是什么都可以在明面上说,尤其是这么敏感的话题,整个单位都盯着她的个人问题。别说办公室还有其他俩人,就是只有我们俩,还怕隔墙有耳呢。

我打一行,昨天小伙怎么样?

嘉丽回复我一个笑脸表情,可以处处。

长相和照片相差不大?

还行。

你妈妈说你看起来也挺满意,就是没跟她细说小伙子的情况。

如果有机会,见见就知道了。

我也给她打出一个笑脸表情。我是识趣的,知道这时候就该停止询问了,以免惹人烦。

她现在跟我说话也变得很简洁,就像跟她母亲一样。这我可以理解,嘉丽对那个叫程阳的青年爱得太深,无法自拔,爱得越深,对她母亲的误解就越深,跟一个有误解的人讲话,内心有着厚厚隔膜,必然缺少耐心,也不愿附之真心,必然如蜻蜓点水。可每一代人对生活、对爱情的坚守是不同的,李梅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嘉丽为了爱情放弃的太多,她觉得女人不应该依附男人,一切都该靠自己,更要爱自己,嘉丽这名字也含着此意,她觉得当时她的坚持是为了嘉丽好,站在我的角度,我认同她的想法,因为我们都是做母亲的,对孩子的那种爱,嘉丽她们这一辈人现在还无法理解,毕竟他们还没下一代。

说起程阳,我也替嘉丽惋惜。

小伙子当时在我家老邢单位工作,是通过人才引进进入的,这足以说明他的优秀。这种人才要求重点大学毕业、学生会干部、党员,这几个词一出,一个优质毕业生的形象跃然纸上。重点大学毕业肯定学习能力不低、智商不差。学生会干部则说明组织能力、处理社会关系的能力都得到了锻炼,用起来省心。党员,说明党性强呀,是组织的人,在大学能入党,不易。这几个标签贴出来,小伙指定差不了,前程似锦,长得又阳刚利索,各方面都没得挑。

这么好的小伙子,我也喜欢。知道他是单身后,我第一时间把他介绍给嘉丽。嘉丽长相普通,但身条顺,我最羡慕她细长笔直的小腿,套一条黑色打底袜,穿黑色漆皮平底浅口鞋,让人感觉神秘、高贵、雅致。看着她,我常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我也是个细溜的姑娘,可现在怎么也瘦不下来喽,我那远在法国的好儿子,隔着一万多公里,也忘不了在视频电话时告诫我,妈妈,你要像法国女人一样优雅,优雅的女人是不能胖的哦!可我既不去那里生活,又不出生在那,到底是个中国女人呐,塞纳河的水滋养不了我,养我长大的是黄河的水、华夏的风,哪里能如人家那般的优雅。

这好小伙和嘉丽挺对脾气,就是年轻人说的,气场相吸。他母亲也是老师,和嘉丽有着类似的成长经历,看到对方可以照见自己小时候。嘉丽是爱读书的人,她钟爱文学类作品,对她而言,这提升了她对文学的品鉴能力,却也让她更为感性,文人不入世,那些大家有几个仕途如意的?程阳也是个爱读书的人,但他爱看史书,所谓读史明智、知古鉴今,读史让他更加理智、思维清晰、目标明确。一到单位,他就被安排到党政办,写材料,这是个最苦、最累却最锻炼人的岗位,因读史书多, 他所写的材料便另有一分韵味,机关材料有套路、有章法,他在这章法之外加入些许史料名句,非常容易地在一堆大同小异的材料中脱颖而出。

当时,老友为了答谢我,破天荒请我和我家老邢吃饭,这让我受宠若惊。自从我调入卫生局,我俩的联系就极少了,大概二十年没一起吃过饭。这原因不在我,在她。我俩之间,我一直是主动靠近的一个。

刚从卫校毕业那会儿,我被分配到第二医院做护士,我俩还像在学校时那样亲密,到我轮休的周末,我们会找个山头去爬一爬,或者一起研究时下流行的勾花图案,或者学习探讨怎么去酱好一块牛肉,也向彼此倾诉工作中遇到的不如意,还一起去县图书馆借书看,那图书馆又旧又老,负责借阅的是个带着黑框眼镜的老头,有一张冰冷的脸,从没见他笑过,我本以为他压根不会笑,可后来他带着孩子来找我家老邢办事,却笑得露出了十颗参差不齐的牙齿。图书馆虽然老旧,但是书籍总是有的,外国的名著也有不少,在她的影响之下,那几年我也看了些书,一直到现在我都感激她,那些书充盈了我的精神世界。那时,我们处在同等的位置,有着共同的话语。

最初的变化,在我生了铎铎之后。我发觉,她每次看到铎铎,眼神都有些冷淡,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嘉丽是女孩,使她在婆家那里受了些委屈,我尽量开导她,现在的时代,国家提倡男女平等,男孩女孩都一样,老一辈思想放不开,咱们可不能。这话她听了去,也没啥作用,我怎么能开导得了一个老师?只有老师开导别人的份!她们的工作就是教导人呀。在她看来,那开导说不定是一种炫耀,或许是工作太忙,也或许是生活太累,又或许是心境不再一致,我们的联系少了起来。

改革开放的时代到来,改革大潮如潮水奔涌不止,改革步伐激昂向前,一些老旧的、落伍的事物在这洪流中被冲刷、洗沥、淘汰。她家老索的厂子效益越来越差,有几次,我在市场瞧见老索,他都是耷拉着个脑袋,手背身后,这瞧瞧、那看看,一路下来,买不了几样东西,这哪是当初那个骑车载着李梅,意气风发飞驰的小索!那小索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菜市场,更不会有这么耷拉的脑袋。好不容易见了她,我说起在市场见到老索,她神情躲闪,我便适可而止,更不敢跟她说起我家老邢,老邢升了副科,成了亲戚朋友眼中的官员,这要是跟她提起来,那还了得!

她把心思都用在教学上面,年年都是优秀班主任,我打心底里佩服她,和她相比我真是觉得惭愧,她的人生价值在升华,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多少孩子通过她的教导悟到了真理、学到了新知、解开了疑惑。而我,每天重复同样的几个动作,扎针、分药、量血压,没有新意,还要上夜班,铎铎的奶奶去世得早,爷爷年龄又大,孩子没人看,老邢升了副科,工作忙呀,天天不着家。那阵子我真是焦头烂额,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老邢索性去找了领导,讲明了困难,争取了机会,将我调入了卫生局。工作调动了,我们请走得近的同事朋友一起吃饭,和她那么多年的情谊了,自然要叫上,可她回我,学校周末有教学任务,不能来了。当我们吃着饭,看见她和她母亲从饭店外面慢慢走过,我知道,这朋友,做不成了。

嘉丽长成了一个大方、自律、有文化、有思想的好姑娘,还考入了我单位。现在进入单位,可不像我们那时候,要经过统一笔试、面试,不易。嘉丽不考其他地方,偏偏就进了我们局,这不能不让我多想,这肯定是我老友的主意,这次是她主动向我靠近。她又开始和我联系,或许,她觉得嘉丽捧上了和我一样的饭碗,她终于重新拥有了和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资格。

那顿饭,我至今记忆清晰。她挑了我们这最好的一家西餐厅,虽不及大城市里那般极致的高雅,但也算是讲究,就单说用蜡烛补充光源这一条,在小城里大概没有第二家。我老友肯定是打听了不少人、研究了许久,才定下的那餐厅。那天,她穿一件藕色丝绸材质的短款小衫搭配墨绿色中长丝绸裙,颇显文气,多年气质的积累使她倒比年轻时更有韵味,当然我也不差,不过不是那文气,而是贵气,这是嘉丽形容我的词。许久不见,年轻时的记忆卷土重来,我感觉我们还是那样亲密、默契,只是不知她有没有相同的感觉。

餐厅里灯光昏暗,让人不觉地松弛下来,烛光的摇曳,则增加了些许浪漫的氛围,是很适合年轻人恋爱的地方,要是没有我们四个长辈,嘉丽和小程或许感觉更安适。老索很拘谨,整个人都感觉硬邦邦的,手一会交叉放在桌面上,一会拿下去,一会又拿上来,不知如何安放,一开始也不怎么说话,他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老邢则承担起和他说话的重任,这样不至于尴尬,我早已嘱咐他要放下架子,配合我们吃好这个饭,这环境也确实能让人放松,他俩说着些有的没的,倒也没闲着。

我和老友则和程阳聊天,当然,主要是我,有些问题还是我问比较方便。是从音乐谈起的,餐厅里播放的是一首不常听到的钢琴曲,我对音乐没有研究,只是听起来觉得神秘、心静,我随口问,小程,平时对音乐有研究吗?

都只是听一听,谈不上研究。他笑得很舒展,大方自然。

这首曲子听过?我问出的同时,嘉丽也转过头看着他,我见她眼里闪烁着崇拜的光,比我还想知道答案。

小程云淡风轻地说出了曲子的名字,几个英文单词组成,我至今没搞明白。

接下来播放的一首曲子,他竟又说了出来,我一看,这肯定是有研究,便知他是谦虚的小伙子,对这种音乐知晓程度不低,之前必定接触不少。

不等我接着问,他坦然到,这两首都是浪漫主义时期的钢琴曲,因为练琴的缘故,都听过。我五岁开始练琴,一开始是我妈强迫我练,对于几岁的小孩,弹琴是件苦差事,我相信没几个孩子愿意看那堆枯燥的蝌蚪音符。后来渐渐长大,琴竟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于我现在而言,弹琴是一种享受,也是释放心情的一种方式。

不等别人开口,便主动说出下一个问题的答案,这孩子是能洞察人心的。能用舒服又有礼貌的语言让你接受,且不觉有一点僭越,我相信这种高情商不只是在大学得到的历练,更是自小受家庭氛围的熏陶。是呀,母亲是老师,父亲是干部,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确实更像样。

多棒的小伙子,李老师,你看,小程不但文章写得好,钢琴弹的估计也不错,高兴吧?我看着老友,笑着说。

嘉丽也练过琴的,只是没坚持下来,原因在我,在我呀。老友说起这个,似乎想让程阳知道,嘉丽并不比他差。

程阳一直微笑着看着李老师,我觉得他也能看出我老友那点想隐藏却越昭然的卑微。他接着老友话头说,书籍和音乐都能与灵魂共鸣,您让嘉丽读那么多的书,和我坚持下来的钢琴,又有什么不同?

听到这些,我老友笑起来,是一种安心的笑。

我又问他,小程,你这么优秀,喜欢你的女孩不少吧?大学时期谈没谈女朋友?这才是嘉丽和我老友最想知道的,当然,我也想知道。这次,嘉丽没转头看他,拿着叉子往嘴里送一小块牛排,我猜她心里打小鼓呢。

阿姨,在大学的时候,有个女友的。她是南方人,毕业就回了南方,再没联系了。他直截了当地说,虽然还是那样笑着,我却看他露出些许不舍,大概那段感情还是在心里的,在这个时间说这个,就像看着蓝蓝的天空飘过一团乌云吧。

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呢?我又继续问。脓包总要挑破,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一次说个清楚明白,省得嘉丽想太多。

和嘉丽不同的,南方女孩,个没这么高,看起来也柔弱,确是个坚毅自律的人,我们同是学生会的,她学法律,比较理性。这么简短的几句描述,女孩的形象便勾勒出来。他很坦诚,让人感觉那段感情应该放下了,可以放心地开始新生活。

是个好女孩,当然,我们嘉丽也很好。真羡慕年轻人呐,有着无限的可能,真想岁月再重新来过一遍。

姨,你们现在也有无限可能呀,那就是我们,对不对?嘉丽笑着说。我看她是放心了,便知程阳又赢了。

哦,对,我们还有你们呢,你们的无限可能,跟我们自己又有何区别?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尤其是我老友,她看着我,笑得很服气,我想我的表现她还满意,这来自老友的认同感,很久违。

一顿饭的时间我就明白了,当初我要把程阳介绍给嘉丽,老邢说的那句话,小伙很优秀,怕那姑娘消受不起呀。

嘉丽保持这种状态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和这次的相亲对象谈得异常顺利,我开始好奇,这小伙子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自从和程阳分开,她对面打了几十次,都没有结果,说不定,这次真就成了。我问嘉丽,这次的小伙真的很入心?她敲给我几个字,似曾相识,加一个笑脸。我一看,这小伙不会是像程阳吧?立刻问她,似谁?她回我一个字,程。我继续问,看照片长得倒是不大像,那哪里像?她还是回复我那句,如果有机会,见见就知道了。

我看她眼睛都明亮起来了,在这之前,那是可以用毫无生气来形容的。三十岁,是女人的状态开始走下坡路的时间,已经过了那个抛物线的顶端,不论是皮肤状态还是各种身体机能,即便自己觉察不到,从生物学角度来看,确实开始走向衰老。三十岁的嘉丽,又开始明亮起来,爱情确实是神奇的东西。可我还是不放心,这么多年不是她挑挑拣拣,就是人家挑,这次,竟如此之顺,顺得让我和老友心里稍有些忐忑。可她不愿多跟我们说,那只能静观其变了。

嘉丽喝多了,我们来参加单位一个青年的婚礼,很少见她喝成这副样子,还是大中午在同事的婚礼上。这些年,单位大大小小婚礼有十几场了,也就是说,有十几个年轻人找到了人生伴侣,并且这些人大都是在嘉丽以后进入单位,嘉丽能不急?心里着急巴火的,多喝点,可以理解。我让她将车先放酒店,坐上我的车,把她送回家,这副样子去单位着实不妥。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脸色红如朝霞。看着她,我想我要是再有个女儿就好了,可以和我成天腻歪在一起,说最知心的话。她也可以喝酒,但我会一直好好守护她,如若她喝了个多,我会载她回家,就像现在这样。可我只有一个铎铎,他离我那么远,长成了独立的个体,不依附父母,有自己的生活,有了心灵相融、身体相交的法国女友,此后的人生,与我和老邢只会渐行渐远。

嘉丽却开始和我说起话来,姨,坐你的车,真舒心。我看她,新补的口红有点偏离唇线,这可不是她的水平,确实喝得有点多了。我从扶手位那里抽一张软抽给她,跟她说,把小嘴巴上的口红擦一擦,跑偏了。她坐直,拉下遮阳板,打开化妆镜,身体往前,脸和脖子打开一个一百三十五度的角,靠近镜子,极尽所能地轻擦起来。擦完,我一看,嘴唇上的也擦去一块。

嘉丽坐回去,眼睛看着前方,呓语般的讲,小时候,我爸骑自行车带我去奶奶家,我的手紧紧地握着车把,很怕自己掉下去,我爸也是,他握得更紧,他比我更怕我掉下去,他怕我出任何一丁点问题,那样,我妈又有了声讨他的理由。那是刚过完年的一天,说是春,那风,却依旧是冷,我觉得它像无数的针扎向我的手,赶紧拳起来,两手陡只留小指环着车把。没过一会,那风又像刀子割起手,我又松开,就这样反反复复,我爸自始至终都紧紧地握着车把,一直保持那一个固定的姿势,你说他冷不冷?到了奶奶家,我的手僵了。那个春天,我的手起了冻疮。

天暖和了,那地方特别痒,有时像无数蚂蚁在那里咬来咬去,有时像微火在轻轻燃烧,有时又像如镜的湖面在结冰,我似乎都能听见那细小的吱吱声,我总忍不住去挠那地方。就像某些心里的疤痕,痒得毫无规律,你不知它何时会袭来,就无法做应战的准备。姨,你说,这种感觉是不是让人很疲惫?

我听她说着,感觉自己也仿佛回到了被冻疮折磨的日子。没想到,她们这年轻的一代,也会有这种体验。我安慰她,好孩子,现在一切都好了,咱们过上了多么美好的生活,对于苦难,我们要学会选择性的遗忘,不然,幸福就会很艰难。

姨,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坐你的车突然感觉自己很安全、内心涌出无限甜蜜的感觉。你也许不知道,这种感觉,我从未在我妈那里感受过。就拿刚才那件事情来说,我不知她是让我学着坚强,还是对我们习惯性的冷漠,那么冷的天,她看着我和爸爸光着手出去,也不给我们准备一副手套,对于一个小孩,是不是有点太严厉?对我爸更是,我有记忆开始,就没见着她和我爸有过亲密的眼神,那种可以将冰雪融化的眼神,我在你和邢叔叔那里见到了,才知道,原来夫妻还可以这样。

我和程交往,她的神经比我绷的还要紧,真可谓如临大敌。我若是回家晚一点,她便坐立不安,好多次我都看见她在窗子那里盯着我回家的必经之路,连程都发现了,他说,阿姨真的很爱你,一个母亲如此地等待一个成年的孩子,那焦急又担忧的神态,很少见。那段时间我感受到了浓浓的母爱,那母爱却不似我现在在你车里的感受,它过于浓烈、突如其来,像是把前二十几年的爱一顷而出,在我重要的人生时刻如浓雾浸染着我。反而让我琢磨不透,那到底是爱还是恐惧?

她的眼神空空,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她又想起了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我想,她的感觉是对的,作为李梅老师知根知底的好友,我知道,她对嘉丽的那份爱里确实饱含恐惧。

她铁定认为,二十多年以前,她在嘉丽这么大的年纪,做了人生最大的错事。她和小索,像无数荷尔蒙无处发泄的青年男女,干柴遇烈火,情至深处,把持不住,未婚先孕。那时,民风远不如现在这么开放,这种事情对一个女人,是抹不掉的污点。她又是教师,教书育人,本就注重形象的她觉得自己走上了绝路,茶饭不思、神情恍惚,自己实在不知怎么办了,便来找我帮忙拿主意,那时还是太年轻,能有什么主意。我只能帮她保密,因为,这事她连父母都没敢告诉。她和小索的婚礼办得很快,几乎没有准备,婆家连彩礼都没给,从那时起,所受到的轻视和委屈,她一桩桩全记在心里。现在,嘉丽长大了,我想,那些委屈无一不幻化成对爱情的谨慎与恐惧,充斥在她对嘉丽的母爱中。

而嘉丽接下来所说的,又让我不得不思考,佛家所说的宿命是否真的存在。

我和程阳,有过宝宝的,虽然他没出生,但他确实来过。她转过头,看着我说。是我妈,亲手杀死了他。

我虽知道当时程阳的离开嘉丽受伤很深,却不知这里面还有这些因素。当时程阳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笔杆子,小城的体制看似繁杂浩大,真正拿得出手的人并不多,大都安于一隅、故步自封,他那种注定要有更大成就的人,小城囿不住,人家目光高远、对人生有规划,不似大部分人那样安于舒适,也能把握时机,机遇可遇而不可求,人生并不够长,关键的时机就那么几个,普通人没有发现机遇,任它悄悄溜走,时刻准备着的那少数人,则在机遇离自己最近的时刻,果断出手,轻而易举地将它收入囊中,他很快遴选到了国家能源局。

嘉丽要放弃工作随他一起去,确实是我老友不同意。对于一个本来就对这份感情心含恐惧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奔赴一个幽深如海的未知未来!她劝嘉丽的时候,我也在场,她说,北京是很大的城市,在那,普通人像尘埃一样多,你去了,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变成毫无价值的一粒,你现在的工作虽说没有大成就,但也有它的价值,你放弃了它,终究会后悔。虽然妈妈自知爱你不够多,但妈妈不会害你。我也劝了嘉丽,因为我不知她和程阳已经这样不可分割,我跟她说,孩子,你妈妈说的你要放在心里,好好考虑,人生需要做选择的时候并不多,现在是很关键的一个,爱情可以重新来过,人生走过去,确是回不了头的。

我问她,小程知道这个孩子吗?

她回我,他并不知,她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亲自领我去做掉了。姨,现在想想,守护这个秘密有什么意义呢?我守着这个秘密,结果活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有没有过孩子其实并不重要,心受了伤,却永远愈合不了,才更痛。那时,我们恋爱一年多,距程考去北京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如果当时那孩子留下来,说不定他会为了孩子和我留下,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眼睁睁看他离开,我什么也做不了,那干脆不要让他知道,他的奔赴才能了无牵挂。可是,我疼呀,姨,那刀在我子宫里刮着,我却觉得它在割我的心。我忘不了那疼,忘不了他。

可怜的孩子,承受了这么多,却要装得平静淡然,比她母亲年轻的时候要难。还好,现在又有了一个好青年出现在她身边,我劝她,嘉丽,最近的这个青年不是也挺对心思的?放下过去,才能轻装前行。

嘉丽却说,不行的,我要和那人分开了。

这,明明感觉她这一个多月又重回了青春,怎么又要分手,让人匪夷所思。我和李梅老师本这次嘉丽终于可以收获爱情、走向婚姻,结果又是这样。

她接着说,姨,有时对于完全不同的人,两个人有相似之处更令人觉得有区别。这么说,是因为既然不同就不会产生比较,而有相似之处,你会不自觉的去比较,越对比发现的不同之处就越多,区别就越大,还不如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怎么样?其实不是我不想描述他,是我越描述越能发现他们的不同,我尽力去关注他和程相似那些方面,这些让我感到很快乐,仿佛程又回来了,其实,我是在自己欺骗自己。

程身上有一种气味,仿佛是春天第一朵鲜花盛开的芳香,让我总忍不住埋在他的衣服里贪婪的吸取,那清香让我的心都洁净了,这个人身上却是没有的,我在他身上只闻到了人体汗渍的油腻。程的怀抱让人心里暖痒痒的,像是被太阳环绕,那种温暖的感觉原始且安逸,而这个人身体让我感觉冷且生硬。程在我身体里游走,我觉得像是在攀登,弯弯曲曲的山路两边是灿烂的花、雀跃的鸟,还有汩汩的小溪在山涧,清澈且欢愉地奔跑,而这人连亲吻都那么直接,硬邦邦的舌没有一丝生气。

我真心疼嘉丽,这么多年还是走不出来,对别人的爱远远超过她自己,我老友这名字算是白起了。我不知她是否知道,小程现在已经做爸爸了,那个南方小女友刚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嘉丽不能再这样了,她早该学会忘记了,我劝她,孩子,这世间哪有一模一样的人?你不能以小程的标准去要求其他人,一直把他作为参照物,就不能发现其他人的闪光之处,每个人身上都有值得爱的地方,你要去努力发现它呀!

嘉丽无奈的冷笑到,对我来说,那实在是太艰难。

车开进一条拥挤的巷道,老友家要到了,与刚才鳞次栉比的新楼区不同,这一块的建筑要老一些,它们经历了更多的风风雨雨,看过了更多的分分合合,这房子老友住了二十多年,我问她怎不购一处新房?她说这里住得习惯、感觉清静,新楼总觉浮躁又嚣张。说是房子,实如其人,是她不喜欢新潮又现代的生活方式而已。我看见了那窗子,老友就是站在那盯着嘉丽和程阳的吧,她何尝不是盯着另一个自己,带着既欣喜又恐惧的心情,重回自己的青春岁月。把嘉丽送到家,老友不在,她还是那么好强,即使快退休了也丝毫不懈怠。

回到办公室,我打开手机的另一个微信号,打算看看嘉丽的朋友圈。这号一开始是我老友拜托我开设,她请我加嘉丽的另一个微信小号,以便观察嘉丽的动态,因为嘉丽不加她好友,她实无它法。渐渐的,我也习惯了用这个微信小号,因为那个号总是有工作上转发和点赞的任务,朋友圈经常是从上到下几十条一模一样的新闻转发,感觉在被轰炸。倒是这个小号,圈里满是人间烟火,有趣且真实。嘉丽的动态还停留在两个周以前,是她分享的一条书评,我往前翻,都是很熟悉的那些,已看了多遍,再往前翻,我找到她说的怀了孩子的那个时间段,仔细地看,想找出跟那孩子有关的信息,只有一条让我觉得是在诉说,当时以为是她的读书摘抄,并没多想。那文字这样写:

你从暗夜中

缓步而来

我抚摸你

发丝  脸颊 臂膀 背脊

我感受你

体温 呼吸 心跳 脉搏

我要给你

日月 星辰 山川 河流

我要带你

奔跑 跳跃 旋转 舞蹈

牵你的手

观春 听夏 尝秋 踏冬

期待 渴望 希冀 畅想

这一切

一切的一切

第二天,醒来后,我百无聊赖地扒拉手机,看见嘉丽的微信小号更新了动态,图片是她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稍年轻,手插在衣兜里,站在郊野的草地,半侧着的脸稍微抬起,眼睛看着镜头,眼里有阳光雨露,嘴角微微扬起,蓦地让人心里柔软起来。一句文案静静地落在那里———爱上斯嘉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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