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时,你是否做过一些令你终生后悔的事?比如,为了体面选择了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或者,为了舒适舍弃了另一个城市的生活;再或者,为了爱情将自己的尊严置于他人的脚下。
2015年,41岁的莫妮卡·莱温斯基发表了一场著名的TED演讲——《羞辱的代价》,回忆一路走来的遭遇,莱温斯基在演讲中途一度哽咽。在演讲中,她提到自己在22岁时的那场丑闻,不做任何辩解。彼时,各种侮辱性的言语、恶狠狠的邮件如海潮般将她淹没,她感到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几乎要放弃人生。
在这起轰动全球的事件发生时,我还是个小孩,尚不能理解问题的全部。待我成为人妻人母,再回看当初的新闻热点,依旧无法想象屏幕中的这个女人,是如何走过生命中至暗的那些年。
这场演讲刺痛了我的记忆神经,让我想起我的小学同学S。小学时,大家的考试成绩普遍在90分以上,即便拿满分也不足为奇,如果某次考试不小心考了80分,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了似的。
在大家“理所当然”拿高分的小学生涯,S每次考试都只有70几分,经常“扯班级后腿”。班主任对此很是头疼,在多次指导无效,叫家长也不见起色后,班主任失去了耐心,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叫S“傻婆娘”,让大家不要和她一起玩。
那时大家尚且年幼,还没有自己的判断力,于是,很多同学都听了老师的话,开始疏远S,有些男生甚至会在课间时跑到她身边,朝她大喊“傻婆娘”,再一溜烟地跑开。
嘲笑、疏远并不是故事的全部,爆炸性情节毫无预兆地降临。那一天,某次考试(好像很重要)成绩发布,S的分数勉强及格。班主任终于忍无可忍,凶巴巴地抓着S要让她去教务处退办学。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时S令人心碎的哭声和死死抓住书包的画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即便隔着回忆的滤镜,我依然感到残忍。
那天放学,我等大家都走了之后,便偷偷走到被留堂的S身边,悄悄塞给她一块新的橡皮,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或许,那是当时的我仅能做到的反抗。
自那以后,我们之间仿佛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下课后,我与S会一起打扫卫生、一起走路回家。新年来临,我收到了S亲手制作的贺卡。这个秘密联盟后来有了新的成员,几个女孩守护着这种联结,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大家去了不同的初中。
长久以来,每当我想到这段往事时,都有一种被穿透的痛感。我相信班主任无意作恶,她的“恨铁不成钢”更可能是一种畸变的关怀。然而,对当事人来说,这种暴政般的关怀显然是可怕的。
隔着时间的缓冲带,我想象当初的S,内心不禁一阵阵抽痛。如果当初被喊“傻婆娘”的是我,被同学孤立的是我,我会怎么做呢?我可是家人口中“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呢,假若换我站在风暴的中心,我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可以重拾因羞辱而丧失的自尊呢?
记得莱温斯基在演讲中提到了一句话“羞辱是比快乐和愤怒更强烈的情绪”。如果你还对羞辱带来的破坏力抱有怀疑,不妨听听接下来这个故事。1974年,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前南斯拉夫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表演了一场名为《节奏0》的行为艺术。
在展示开始以前,玛丽娜将自己头部以下的身体部位麻醉。麻醉会持续6小时左右,在此期间,观众可以任意使用摆在道具桌上的工具,对玛丽娜做任何事。他们不会遭到任何反抗,也不会被追责问罪(玛丽娜早前签署了法律文件,对可能发生的所有状况负完全责任)。
刚开始,人们只是试探性地摆弄玛丽娜,当他们发现她果真没有反应后,人们便开始越发大胆起来。有人用弹簧刀在她身上划来划去;有人试图割开她的喉咙,模仿吸血鬼吸她的血;有人用拍立得拍下她的裸照并让她亲手拿在手里······而围观的人群不但没有阻止,反而显露出一番津津有味的模样。
几个小时后,局势越来越失控。有两个男人把装有子弹的手枪放在玛丽娜的手中,并试图按压她的手指,看她是否会扣下扳机。这时,终于有人觉得不妥,但一切并没有就此打住。围观者分裂成两派,当着玛丽娜的面争论起来,后来,这场争论竟升级为暴力冲突。
整个过程中,玛丽娜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其他动作,她只是含泪注视着这场“群体狂欢”,那一刻,现场是否有人觉察到她眼中的脆弱与绝望?当暴力的欲望充斥内心,羞辱变成“名正言顺”的消费品,是否有人还记得这名美丽的女子同样会呼吸、会疼痛、会死去?
这场行为艺术一度让我怀疑斯蒂芬·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为什么会减少》一书中的结论:“在历史的长河里,人类的暴力呈现出下降趋势。”看着鲜血淋漓的现实,我不禁怀疑,人类天性中国残暴的底色是否真的会被抹去。
在社交媒体无孔不入的时代,羞辱的破坏力因互联网的助力放大了无数个量级。如果说1998年的莱温斯基已被恶意邮件、骚扰信息压得喘不过气来,那如今面对类似事件的人们,要如何承受恐怖的人肉搜索与键盘侠的“万人斩”呢?
线上线下,网络霸凌借着言论自由的名义野蛮生长,仿佛人人都是判官,人人也都被审判。想到自己可能被莫名推上“被告席”,沦为罪犯,我不禁胆寒。
可是,我们真的不能还击吗?如果当初我送给S一块新橡皮只是出于无意识的本能,那么如今,长大的我,成熟的我,面对同样的场景,又会怎么做呢?这个问题莱温斯基在演讲中做出了回答:同理心与同情心。
“羞辱在同理心下是无法存活的”。如果,我们能够心怀善念,对他人抱有一颗同情心,用理性的态度对待“热点”;如果,我们懂得积极反抗,并为自己的言行负起责任,那些悲剧的故事很可能发生反转,走向不同的结局。
在现实面前,人性善良的预期总显得不堪一击。这是为什么呢?身为万物灵长,拥有移情与自制的美德,用理性制衡人性的恶难道不是演化馈赠给我们的骄傲资本吗?为什么我们会习惯性地将它们遗忘呢?
《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中的一句话令我记忆尤其深刻,“要做淡定的一小撮,而不是狂热的大多数”,这句话精辟地总结了面对社会事件的正确态度。而对独自行路的人们来说,尼采的名言或许是支撑他们挺过漫漫长夜的火把——“杀不死你的会让你更强大”。
如今,走出黑暗的莱温斯基再次回到众人面前,勇敢地为网络霸凌的受害者发声。丑闻不是她人生的终结点,她把22岁到24岁的回忆化为一个章节,翻开新的一页,为自己的故事写下新的章节。也许,公众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污点”,但我坚信,人们同样会记住她此时的模样。比起年轻时的她,站在TED讲台上的莱温斯基更富魅力,也更值得尊重。
演讲结束,人们纷纷站起身,向莱温斯基鼓掌致意,对她来说,这个结局令她始料未及。对灵魂一度破碎成千百片的受害者来说,鼓足勇气,刺穿周身“羞耻”的气层,重新像普通人一样呼吸,这已是最抚慰人心的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