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我家的一位老年人进入了重症监护室,深度昏迷,插着呼吸机,整个人消瘦到皮包骨头。
想当年,这位老年人每天都会一丝不苟地整理自己的大背头,每次出门都是西装笔挺,手持拐杖,头戴礼帽。如果那时候他能预见得到自己今天的样子,轻度痴呆,颤颤巍巍挂着尿袋,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好在老年人生命顽强,经过一夜的折腾,现在生命迹象又平稳了,之后应该还能再活很长时间。
我家这位老年人当时在病床上,呼吸已经开始困难,大便稀里哗啦多的吓人,眼睛睁不开,声音发不出。他老伴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流着眼泪说,你安心走吧,孩子们都很好,你这么痛苦我看着心疼。看着这位老年人浑身插着管子,心疼之余也不由得让人想到“过度治疗”这个话题。一个人如果老了,完全没有自理能力了,只能依靠各种仪器和调养生活,那么他到底还该不该痛苦地活在这个世上。
“效法自然”是人们生活的一个重要标准。我们都知道,当一些老弱病残的食草动物渐渐衰弱的时候,就会被一些食肉动物杀死。这种结局对于整个环境来说,至少要比让那些老弱病残苟延残喘地死于痛苦好一些,不仅让它们在生存成为累赘之前就结束了生命,而且也能为可以充分享受的年青一代腾出空间。
这种思路自古至今都有,除了庄子这样死了老婆还唱歌的奇葩,在古希腊的时代,苏格拉底也曾笑话一个叫做赫罗迪科斯的医生,说他身患不治之症,依靠对自己长年不断的悉心照料,终于活了好多年。所以,他这一辈子除了治自己之外什么都没干,一天到晚发愁的就是有没有疏忽了规定的养生习惯,然后他终于在痛苦的挣扎中得到了年老而死的称号。
那么苏格拉底认为人应该怎么样生活才是正常的呢?他说好比一个木工生病了,如果他去找医生,医生说你必须长期疗养,他就应该跟医生说再见,然后回去继续干活。之后要么身体会变好,继续照常工作;要么身体吃不消,就死了算了,免去了一堆麻烦。
我忘了当初是谁说的,理论更加极端,说一个人实际上活到四五十岁,把自己的孩子拉扯到能够生育年龄,反正基因已经传承下去了,那他生命的任务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当然了,如果你能做到像廉颇、佘太君这样的老当益壮,或着像霍金那样瘫在轮椅上还能做数学题,你活着也算是有价值。如果不行,那还是早死早解脱得了。
可是呢,什么事情往大了看,总是让人有一种无意义感,好比对于宇宙来说,人类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尘埃,庄子和苏格拉底思路基本就是从大自然的角度去看的。但具体到我们这些小辈的人生来说,老年人活着,哪怕只是坐着躺着也都是个象征。人在家在,这起码也是我们作为小辈逢年过节聚在一起的一个重大理由。然而,要满足这种需求也不是完全没有代价。
我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等通知的时候,看到有一家人垂头丧气的出来了,我就问我家陪护老爷子的亲属这是啥情况,我家亲属说这一家的情况就有点尴尬。这家老爷爷已经96岁了,一辈子跟他老伴在街头卖黑暗料理,后来社会进步了,又跟他老伴跟城管大队斗智斗勇,培养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于是当老爷爷病倒的时候,老奶奶明确表示,用尽一切代价都要救活老爷爷。结果呢,老爷爷浑身啥器官都不行,就是心脏特别好,插个呼吸机硬是活了200多天,然后这一家毛200万就出去了。除了老爷爷和老奶奶跟城管大队斗智斗勇时赚到的钱全搭进去之外,也把孩子们全耗惨了。
孩子们为什么会垂头丧气?因为一进重症监护室就会得到两条信息,你们的爹情况还是很糟糕,快去交钱。
有句话说,有时候最希望患者活下去的不是家属,而是医生。不过想一想,做医生的当然希望每一个送到他那里的病人都能健康的离开,不然的话,他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抛去救死扶伤这类高大上的措辞,对于医生这个群体,实际上他们就是一个提供“修理”人的服务的职业。送进医院的人,很大程度上就像是送进汽修厂的车。汽修厂只有在人们想修车的时候才存在价值,医院也是如此,只有在人们想治病的时候才存在价值。
所以如果每个人都有好好工作绝不怕死的觉悟……别说医院了,可能连医生都是一个非主流职业。但是说起来,现在的老人好像基本上都是像赫罗迪科斯那样过日子,所以医院才会如此火爆。
相比较而言,我家另外一对儿老年人就显得特别洒脱。
那一年,老奶奶查出来了癌症,然后老奶奶就不想活了。她吃安眠药自杀,但是自杀未遂,被孩子们发现送医院救过来了。她被强行救过来的时候特别虚弱,但是很生气谁都不想理。这时候她老公发话了,说她想死就让她死吧,然后老奶奶眼睛里充满了爱与感激。之后的日子里,老爷爷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患有帕金森综合征,跟老奶奶一起又是吃西餐又是拍写真。没过几天,不知道老爷爷有没有帮助老奶奶,老奶奶自杀成功了。从那天起,老爷爷每天下午都盯着他跟老奶奶最后的写真,盯了许多年后,最后也老死了。
这个老爷爷曾经很严肃地跟我讲过,人活这一辈子,一定要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他当年听信我骗他说我是学文科的,不仅送了我他自己出的一本诗集,还鼓励我多创作。想想他最后能坦然面对死亡,可能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还算精彩吧。
之前看过马洛斯需求理论,说最上一层叫做“自我实现的需求”。他说,如果在“自我实现的需求”能够得到满足的情况下,一切物质需求和低层次的心理需求就完全可以抛弃掉了,这种说法完美地解释了像董存瑞这种为了“伟大胜利”而牺牲生命的人。如果这种理论是正确的话,那么换句话说,一个人的一生如果真的能够达成“自我实现”,当他面对人生终点的时候,可能也就不会有什么恐惧和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