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子婆孃|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缺子婆孃|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一

缺子死了。

缺子死的时候,正好是生产队开始实行包产到户的那一年的夏天。

缺子被隔壁王石匠和他的徒弟三娃儿轮流背回家门口时,缺子婆孃才晓得。

那天,缺子婆孃正在大门口旁偏棚里的纸槽里操纸。她看见缺子死趴软溜耷拉在王石匠的背上,三娃儿又满头大汗,一脸惊恐。

顿时,缺子婆孃倒吸一口凉气,直愣愣地挨在纸槽边,脚杆软得久久挪不开,听三娃儿结结巴巴地哭嚷着:“缺子…死…死了…”。

半晌,缺子婆孃才“哇”地嚎哭起来,眼泪顺着日晒雨淋镌刻得满面皱纹的脸庞,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纸槽的浆水里。

突然,缺子婆孃操起打槽的细竹竿,跳出纸坊,随着两声“啪”“啪”的脆响,王石匠那半挽着蓝布裤脚的左后腿子上冒出了两道血红的棱子。

“你个龟儿子,缺子咋个死的嘛?”王石匠双腿伴随着那两声脆响颤了颤,依然站着,没开腔,只咧了咧嘴角,粗粗地抽着口气。

“一块石包从山顶上滚下来,砸在缺子的脑壳上,缺子又从半岩上滚到沟底了。”三娃儿说,“天气有点闷热,又近晌午了,本来快收工了的。”

天热,死人不宜久停。缺子第三天一早就被抬上他家后山埋了。棺材是王石匠求他爹左挪出来的。

                                                                        二

缺子其实也姓王,有名字的。出生时,虽下身带把儿,但上嘴唇没“合龙”,有点兔唇;接生婆是个不忌嘴的寡妇,姓张,孩子刚落地,她就惊风扯火地大声嚷嚷:“缺子,是个缺子。”从此,“缺子”的外号,伴随了他一生。

缺子也是王石匠的徒弟,常年随王石匠在雷爪岩那一带的石场开山打石。说是王石匠的徒弟,其实比王石匠还大十来岁,也比缺子自己的婆孃大十来岁。

缺子死的时候,缺子婆孃约摸三十五、六岁。

三十五、六就成了寡妇,还有两个拖斗,都是男娃子,一个九岁,一个六岁。

缺子婆孃的纸坊依然开着。

半个月后,一天傍晚,缺子婆孃抱着一块马牙石,一脚踹开王石匠的家门,马牙石把小方桌“砰”地砸翘了板,把正在桌旁与三娃儿喝寡酒的王石匠吓倒在地上。

“你个死龟儿子,老娘缺劳力,咋个整?”

从此,铁凿子和铁锤子叫缺子婆孃收了,加上雷爪岩石场因安全隐患被关了,王石匠和徒弟三娃儿就不再打石头了。缺子婆孃的纸坊里就多了两个帮工。

                                                                        三

当年评家庭成分的时候,缺子家是一年到头专门给人打短工的,房子是泥巴抹墙的茅草棚,衣服是一条裤子穿四季,是贫农。缺子婆孃原名叫王玉莲,以前家里就是远近闻名的造纸槽户,因每年在收竹麻的季节必请帮工,家庭成分成了富农。王石匠家祖辈都是石匠,日子过得去,是中农。

三家是一个生产队的。缺子家成分好,三年困难时期,他爹自然就被生产队派去守粮仓,和爹睡在仓里,一家没被饿死。王玉莲和王石匠当时正在县城的高中同一个班读书,国家保证学生粮食,没饿死;可他俩的父母就惨了,因饥饿得了严重的水肿病,在生产队出工时,悄无声息地倒在田边、地角里,死了。

王玉莲只好退学。生产队长说,富农的子女,更要和广大贫下中农一起劳动锻炼。

毕竟是槽户家的女儿,从小就是男儿性子,有一股子“马力”。当年,在公社初中读书时,下雨冲垮了漫水桥过不了河去上学,王玉莲硬是揪着王石匠的衣领说:“你个龟儿子,有胆子不背老子们过河!”叫他背她过河,连续背了一个星期。缺子的爹当了贫下中农协会组长(大家习惯叫贫协组长,一个大队才一个)后,指使生产队长在派工时,派王玉莲的爹一年四季都挑粪,别人轮换而不让他爹轮换。一次傍晚,她见爹收工回家累得躺在床上呻唤,就趁着夜色,跑到缺子家门外扯开嗓子大骂:

“缺子缺子,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缺子缺子,你狗杂种接不了婆孃生不出儿子! ”

退学回家后,王玉莲和生产队的大人们一起出工挣工分。男人是“全箩”,出一天工挣一个劳动日的满额工分,而妇女是“半箩”,出一天工只记“全箩”一半的工分。尽管王玉莲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女孩,可她不输那口气,她和男人们一起出工,干男人干的活,硬要队长给她记满额工分。

                                                                        四

王玉莲常常和男人一样挑粪上山,沿着羊肠般的山路,一担一担地往山上挑,连男人都累得直冒大汗,可她却一点也没胆怯过。虽然硬邦邦的扁担压在她稚嫩的肩上,犹如万根针刺般巨痛。

     时常,晚上回到家里,一个人孤零零地瘫在床上,半天动弹不得,眼泪不自觉地顺着眼角冒出来。这时,她就用手在脸上一抹,猛地翻身硬撑着爬起来,舀起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一口气灌进肚子里,然后上灶做饭。

     有时,生产队组织“全箩”们到二十里外去挑泡渍竹麻用的石灰石。王玉莲也去,王石匠是和她一道退学回来的,也跟着去。百十来斤的石灰石压在两个小年轻的肩上,沿途要休息十来次。大人们到家了,他俩还在半路。在途中歇气的时候,王石匠悄悄地将王玉莲的石灰石往自己箩篼捡,王玉莲往往就会瞪他一眼:“滚开,你个龟儿子,不好好回学校读书,跟到跑来挑啥子鬼石灰!”王石匠又不开腔,只默默地缩回手,然后挑起箩篼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她走他走,她停他停。反正王石匠是最后一个回家的。

                                                                        五

后来,日子慢慢地要好一点了。王玉莲也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常年劳作锻炼长成的结实而丰满的体态,散发出让男人魂飞天外的韵味。王石匠也长成了一个孔武有力的英俊小伙儿。

只有缺子,虽然年长十来岁,个子也不矮,却始终长不出那股男人的味道来;所以,虽年逾三十,在农村,在那山沟沟,早就当爹的年龄,却连上他家看人户的女人一个也没有。

一天,从来不下队的公社革委主任来到缺子他们生产队,在山湾湾里叼着叶子烟溜达了半天,那辛辣的烟味也在山湾湾里弥漫了半天,久久不愿散去。

革委主任煞有介事地问了陪着他的贫协组长——缺子爹有关生产队的一些事儿,末了,好像是不经意地顺带问了一下王玉莲这个富农子女干革命的情况。

革委主任对缺子爹说:“好,好,很好!”又说:“你们队觉悟很高嘛,阶级斗争搞得不错。抓革命,还要促生产,队上要组织把纸操起来,砌水塘要用石条子,还要组织人去开山凿石头。”

队里立即落实指示。缺子爹认为王玉莲出身富农,有必要继续和广大贫下中农一起锻炼;虽是女娃儿,但出身槽户家,派她操纸是对她的考验、挽救。于是,王玉莲学起操纸来。女人操纸,在方圆几十里地,她是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一人。手工造纸的环节中,操纸是很累人的体力活,又是关系到纸张厚薄匀称的技术活。王玉莲居然干得游刃有余,渐渐地成了远近闻名的女操纸匠。

王石匠是石匠世家,理所当然要派去发挥石匠技术服务广大贫下中农。于是,王石匠收拾起他爹留下的凿石头的家伙,带着三娃儿到十里开外的老山沟雷爪岩去,搭起草棚子住下来,干起开山、打石的活路来。

                                                                        六

一天,麻麻黑的时候,王玉莲操了一天的纸,正准备榨纸。张寡妇活像一个幽灵,不知何时窜到了纸坊。此时正是夏天的傍晚,天上有星星和月亮。借着萤火般的亮光,张寡妇那张老脸皮上挂着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虽然朦胧,但依然看得见。

几十年过去了,张寡妇早成了十里八乡的知名“红叶大人”——媒婆,成就了不知多少对男女姻缘,吃了不知多少家的坐墩肉(农村风俗,牵红线成功,男方家要送媒婆一块猪屁股部位的肉即坐墩肉)。可就是没把自己的那档子事搓圆,直到当下,“张寡妇”的名号一直被叫着。不过,据说她和缺子爹的关系不错。缺子娘早就死了,就是当年生他时得产后寒死的。

“玉莲呀,听说大队上要推荐我们生产队的一个人去当兵哦。你晓得不?”

王玉莲没理她。

“要贫协组长签字才得行哦。”张寡妇又冒了这么一句。王玉莲还是没理她,弯腰顺手将木楔子塞到木榨机下。

“可能是石匠哦。”张寡妇的脸凑到了王玉莲的后颈,声音压得很低,有点神秘兮兮的样子。

王玉莲的脖颈轻微地僵了一下,不知是张寡妇说话的口气吹的还是咋的。她顺势又将一块木楔塞了进去,跳上撬杠,双脚猛地往下使劲踩,随即木榨机“吱吱呀呀”地发出一连串的欢叫。

“好啦,不说这些。玉莲呀,天上喜鹊叫喳喳,你这么漂亮的幺姑娘,迟早要请我哈。”

王玉莲懒得听,将张寡妇撵走了。

当晚,王玉莲刷纸的时候,倒是不知不觉地哼了好一会儿竹麻号子。

                                                                       七

从此后,张寡妇隔三差五地要到纸坊来。来了几次后,就传出王玉莲要结婚了的消息。那个最有福气的男人居然是缺子。也难怪这几天缺子爹在生产队出工的时候脸上总笑嘻嘻的,派工也不骂人了,他那高傲的贫协组长头颅似乎让人感觉也亲近了许多。

结婚证办得很快,是在缺子的爹晚上送了两只野兔给公社办公室秘书后第二天下午办回来的。那野兔是缺子爹熬了两宿通宵下套子逮住的,活的。

从此,王玉莲就被叫成了“缺子婆孃” 。

可没几天,荡漾在山湾湾里的喜气就让那股辛辣的叶子烟味给驱散了。

公社革委主任第二次来到生产队。他一只手背着,一只手指指点点着缺子爹的脑袋瓜子,大发雷霆,一脸的阴云让整个山湾湾的天都有点暗黑暗黑的。

“你们生产队,啊,没有深刻领会,啊,革委会的指示精神,你贫协组长,啊,要负责。那个,啊,前几年你们队的仓库,啊,短了多少斤谷子?啊,必须查清楚,将暗藏的阶级敌人揪出来,啊,要批深批透批臭!” 革委主任满嘴的“啊”字音变化多端而又变幻莫测。”

“你们生产队,啊,当兵的名额取消,啊,贫协组长,不认真审查还签了字。啊,那个石匠打的石条修塘,漏水,破坏水利,啊,这样的人,咋个去保家卫国?啊。”

“这个,这个张寡妇,居然搞封资修,这个,这个革命觉悟哪里去啦?”

“还有,这个,这个你腐蚀革命干部,这个,这个性质是很严重的!”

一连窜的炮轰,缺子的爹倒下了,从此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半年后,死了。

                                                                        八

缺子婆孃听说本队当兵的名额取消了,当天立马抱起一块马牙石,冲到张寡妇家,“哐啷”一声将她做饭的那口铁锅砸了个大窟窿,大骂张寡妇是个“老骗子”;从此,张寡妇就偃旗息鼓,再也没有做过媒了。缺子爹临死前托人带话,说想见张寡妇,她也吓得没敢去,气得缺子爹直骂她“老娼!”“莫良心!”一口气没上来,蔫了。

缺子婆孃从张寡妇家出来,又怒气冲冲跑到雷爪岩。王石匠不见她,跑到沟里的树林子里躲了起来。三娃儿说,王石匠很不安逸她,说她张不嫁李不嫁,偏要去嫁个“缺嘴嘴儿”,图他家庭成分好,二天好沾光。三娃儿还说,王石匠说早晚要整死缺子他狗杂种。

没见着王石匠,缺子婆孃一肚子的委屈让她觉得心麻口辣,心里翻江倒海,无法控制的泪水哗哗地满面流淌。她抱起石头把那茅草棚砸了个稀烂,边砸边哽咽地骂道:“你个没出息的龟儿子!”“你个狗咬吕洞宾的傻东西!”

缺子婆孃回到家里,纸槽停了半月。停槽的日子,每天晚上从缺子的家里传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一直到后半夜,让人肝肠断裂,整个山湾湾里笼罩在一片伤心的死寂中。

半月后,缺子婆孃开槽了。生产队长扣了她十五天的工分,若不开槽,还得继续扣下去,年底决算岂不成“倒找户”,来年吃啥?

缺子爹死后,新的贫协组长要缺子保持贫下中农本色,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否则就要像那些地富反坏分子一样,三天一小批,五天一大斗。想来想去,缺子婆孃叫王石匠把缺子弄到了雷爪岩石场,当了他的徒弟。

                                                                          九

时事渐渐地平和了下来。

打石和操纸是劳力活,本来工分就高。任何事干久了就会摸出门道,让人捞点油水。石场平日里就王石匠他们三个人。凭着石匠手艺,悄悄地给别人家凿个喂猪的石槽,或者给人家修一盘石磨,再就是时不时地把开出来的石条偷卖它几根十来根的,谁也没管。于是,王石匠他们渐渐地攒了不少钱。

缺子婆孃操纸也有了外快。偶有人家死了人或遇着清明等祭日,她都会悄悄地卖出不少的纸。

缺子和王石匠他们十天半月的也回一次家。每当这时,缺子婆孃就会早早地榨了纸,跑到山湾湾口的代销店里,打回斤把老烧白干,再把缺子他们从石场带回来的野兔或松鼠红烧,在香喷喷的夜幕里,就着已经逝去的愉快或不愉快小醉一回。

缺子把攒的钱交给婆孃,王石匠把钱也交给她。王石匠说,他一个人,没地儿藏钱,麻烦缺子婆孃帮忙保管一下。每当此时,缺子婆孃都喜滋滋地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钱,也不数,一分、两分,一毛、两毛,或是三元、五元的,都一把揣进裤兜里。

缺子婆孃也在逢年过节,做一套卡其布新衣服或买一双新解放胶鞋,给缺子打扮打扮。当然,每次也不会少了王石匠的;就连平日,缺子婆孃闲时纳鞋垫,也必定是两双。各人的衣服鞋袜都合身合脚,一点也不会差错。

                                                                           十

一晃缺子结婚两年多了,缺子婆孃的肚子就是不见鼓起来。这在山沟沟里可是件大事。

一时间闲言碎语就来了。尤其是被砸过锅的媒婆张寡妇,逢人就说:“连坐墩肉都舍不得一片,怪不得不下蛋哦。”

“都是上辈子造的孽哦,生个带把儿的缺嘴公鸡却没有踩蛋的本事哦。”啥难听就捡啥说,几十年也没改她不忌嘴的臭德性。

缺子不敢说什么,能娶到那么漂亮能干的婆孃,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缺子婆孃自个儿好像也无所谓。可一次,从石场回来,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红烧松鼠肉,喝着红苕烤的烧酒。才酒过半巡,缺子婆孃面带桃红、眼光迷离,端起粗黑的酒碗对缺子说:“当家的,你是我男人,你是大石包压不出半个屁的男人!”

顿了顿,又说:“你放心,我就是你缺子的婆孃,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着,竟然趴在桌上呜呜地哭,声音越哭越大;最后连缺子也哭了,那不知名目的泪花在缺子眼眶里到处打转。

从这以后,缺子婆孃倒热心给王石匠做起媒来,可缺子婆孃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王石匠不上心,一连三个都不见人家姑娘的面。缺子婆孃火冒三丈,一下子揪住人家大男人的衣领:“你个龟儿子,打一辈子烂光棍好安逸的嗦?”王石匠歪着脑袋不说话,那只揪住衣领的手慢慢地松开,刚才冒火的眼睛圈里却湿漉漉的。

日子也平常地过着。缺子婆孃从此不再给王石匠做媒,似乎也不安逸人家别人给他做媒。缺子婆孃有时在操纸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哼起了竹麻号子,那号子声悠扬嘹亮,在整个纸坊里散发着劳作的快乐。

                                                                         十一

“缺子婆孃怀娃儿了。”这是生产队长在派工的时候说的。

队长说,队上要到外生产队请一个操纸匠。

对缺子婆孃来说,怀孕的消息决然没有久不怀孕的事实让人惊讶。开始,队里的人们只是简单地“哦”或者一句“该怀了”后,就不再提起这件事。

又过了三年,缺子婆孃再次怀孕的事儿也没人关注了。就好像一只母鸡下了个蛋,只自己“咯咯”叫了几声,主人随手把蛋从鸡窝挪进米缸那样,平常而又平常。

缺子依旧愿意向婆孃缴着自己挣的一分一厘。王石匠还是依旧乐意一分一厘地交给缺子婆孃保管。缺子婆孃还是依旧从不数手中接过的是多少钱。只是缺子婆孃在接钱的时候,从原来满把是圆角分的小票,变成了满把是十元的大钞。

吃松鼠肉、喝老白干的聚会依旧在进行着。可随着缺子婆孃生了两个娃后,王石匠对缺子这个徒弟好像没以前那么耐烦了。有时喝着酒,缺子的目光柔柔地盯着孩儿的妈,王石匠的目光就如同利箭直射向缺子。

往往,这个时候,缺子婆孃的眼珠就会瞪向石匠,就好像在用无形的盾牌挡住那射人的飞箭。此时此刻,唯有两个孩子的打闹才稀释了浓烈的气氛。

                                                                          十二

如今,农村已开始土地承包到户了。

缺子婆孃的纸坊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从一架槽扩大到了四架槽,从原来的一架只操对方纸,扩展到有两架专操高档书画纸,常年帮工的工人也有二十来个了。唯一没变的只有造纸的技艺,依然是纯手工的,原料用竹麻。

操纸卖的钱不再上缴记工分,所挣的钱全是自个儿的。缺子婆孃当起了槽户老板。

当破屋变成小洋楼的时候,缺子婆孃已是满头银发,当奶奶啦。小儿子把自家产的国画纸卖到了外国,大儿子早已是一名国家干部。

三娃儿当了人家上门女婿就没再联系了。

王石匠呢,还是孑然一身,花白的胡子掩盖不住他爽朗的笑声和硬朗的身板。新建的砖房的地坝里还配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花园,整个房子还是修在缺子婆孃小洋楼的隔壁。

每当缺子婆孃的孩子们开着小车回过家后,第二天或第三天,缺子婆孃就会敲着王石匠花园的木栅栏:“你个龟儿子,拿些去吃!”于是,就把孩子们拿回家的高档奶粉、甚而海鲜,或是一瓶高档白酒,拿给了王石匠。

                                                                              十三

可就在去年,王石匠被打了。是缺子婆孃的小儿子用放在家里的凿石头的铁锤打的,很严重,一直还在医院没醒。

小儿子说:“那老混蛋,一把年纪还敢对我妈耍流氓!”

小儿子回家亲眼看见的。

当时在缺子婆孃的卧房里,她一手抱着已经昏迷的王石匠,一手狠狠地连扇了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儿子几巴掌:“我的天老爷啊,你要遭雷打吔,你咋个能下那么重的手哟?”

“他…他…他是…你的…你…你老娘的同学呀,我的天老爷!”

缺子婆孃那阴森而悲戚的哭喊声翻滚在房间里,早已把一脸茫然的小儿子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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