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遇见“最熟悉的陌生人”
走进日本,似乎相遇的是一群“熟悉的陌生人”。说熟悉,是因为日本人的身材、肤色与我们相近,他们写着一半的中国字,举止时而保持中国人似曾相识的古风。说陌生,是因为他们尊重规则,甚至达到了刻板的程度,其礼节之周到和繁琐,甚至让你心生距离感。不由感慨,若与他友好,我们又有历史的纠葛;若与他为敌,他们则又是可怕的对手。
作为匆匆的行者,我们见到的日本人,主要分两种:一是服务者,一是被访者。服务从业者,如宾馆、餐厅、商场服务人员及随机相遇的路人甲乙。而此行的被访者,应属日本社会上层,分别是企业创办人、管理者、学校创办者或领导者。
回顾近代以来,日本人的精神和气质追求,大体可称为“和魂洋才”。好比近代中国,多处呈现的是“中西合璧”,或至少是中西各一。交往中的日本人,印象多如此。
途中,屡想到美国人拍摄的电影《最后的武士》中,一句经典台词来形容。这部出自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日本武士在高潮之处展示的一把获赠武士刀,上面刻得着一行字:“传统与现代之间”!而如今早已“入欧入亚”的当代日本,处处所显示的,确实既不是传统的日本方式,也不是全盘的西化,而正是处于“日本传统”和“全球化”(有时可以理解为西化或现代化)之间。
在日本的寻常经历,另外领教的一种习惯行为,是排队。凡人多处,必排队。入关时,因语言不通,不由自主地快步到关口,被工作人员礼貌但极其认真地用手势和眼神劝退,意即:对不起,请排队。
每间24小时便利店,收银台前,都有明显的排队标线,仿佛公共道路上的标记,也许于个人路径来说很不合理,但规则如此。你若尝试通过另一排货柜绕道付款,则会被劝退。东京街头著名的小吃“一兰拉面”,是我们途经的快步选择,其居然设于闹市区的狭窄地下屋,排起的长队,从地下遍布的柜台延展到街道的墙角,食客默默地依墙而列,没有喧闹。返程中,大阪机场里的免税店,凡是热销的商品店,收银台的前面,队伍都是延伸向前,且以不阻挡他人穿行为限,顺墙而排,弯弯曲曲,远看如“人形藤条”。凡出入人没较多的电梯,也一律是左侧排队进,右侧让人出。
其次,服务者有礼,周到。在超市、便利店和商场,凡日常所需,应有尽有,服务员亲切,不厌其烦,包装袋免费。各处都配有洗手间,虽极狭小,但标识明显,功能和设施齐全。至于用餐,无论自助还是桌餐,都是体现了东西饮食文化的兼容,烹饪方式有中国人熟悉的,也有海岛民族必有的,就餐的方式,则一律西式分餐,以保各自的卫生。
印象最特别和深刻的,一次晚餐,虽是入住处的小团队免费自助。但我们一到餐厅,就惊奇地发现,一行四人的小桌椅已预备,且标记明确。我们选餐中途意外发现,原来在服务人员处,有一个塑料“沙盘”一样的板子,写明了:几号桌?来自哪些客房?必备品是否上齐?全部推演,一目了然。这种精细化的服务,确保了高度精准,也反映了日本服务业的精细化、点对点对接的水平。
作为后现代化的国家日本,人群自然是高度的职业化和平等化。这,在与各行各业人的简要交往中,都能够感受到。一律制服出征的出租车司机的毕恭毕敬,餐厅服务生的慢语轻声,旅馆前台服务人员的耐心细致,汽车司机的温和敬业,被访问管理者的礼数和手礼安排。而且,在我们看来的底层岗位的服务人员,眼光中没有流露出卑微,而高高在上的管理者言谈举止,总是透着温和与亲近。
被我们访问到的管理者,分布在企业的和学校两类。东洋铁球株式会社的春日伸一和春日宏之父子,在公司总部狭小的会议室里接待我们。会见中,春日先生不失时机地将与马鞍山人有关的点点滴商展示给我们看,完全拉近了宾主双方的心理距离,又显示出善意和自信。中途的合影,由于人多地少,老少先生与我们一起不惜挪动办公室的沙发,因陋就简,却其乐融融。
高知县明德义塾的吉田校长如约会见,也似乎丝毫不考虑我们之前提到的时间紧迫的建议,让我们有些不解。
后来,我们才发现:他心中有数,而且一切都安排得极为精到,他要从容地确保,展示学校的精彩表演,一个都不能少,倒计时的归程安排,原来早已精确策划。
甚至,为了确保对话的顺畅,校长专门请了来自中国的翻译,并显然用心地安排我们与来自中国大陆学生的见面,以及自然而然的对话交流。
时间虽然匆忙,但一切,都波澜不惊,因为他们早已安排妥当,点对点,时间精确到分钟。而且,进行的接待中,始终透露出,坦诚、客气和低调。
作为教育者,我们自然想起媒体和阅读经历中的日本中小学生上放学到底是如何的有序?这,在东京的新宿就寻常地遇见到了。这正是前往东洋铁球总部拜访的途中,我们与放学途中的日本中小学生相逢。那一队又一队的中小学生,三五成群地,排着松散的队形,一律穿校服,背着重重的黑色皮书包,有的手上还提着便当盒,有说有笑地或在人行道、或在斑马线上毫无忌惮地行走着,一路欢笑一路行。没有老师陪伴,没有家长接送,凡遇到机动车通行的交汇处,机动者早早地停在班马线的远处,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学生队伍优先通行。
随行华人司机介绍:在日本,中小学生就近入学,不需要家长接送的,小区或小区附近的学生集中出发,统一校服。队伍的组织者一般是学长,举小旗引导的由同学轮流,统一出发上学,统一出发放学。日本特别重视中小学生的餐饮,在学校就餐的费用,全部由政府支出。外国人的孩子有相应的补贴,伙食标准往往比在家的水平要高许多,而且放心,健康,营养。
四、东方人眼中的“菊与刀”
对于拥有悠久历史的中国人而言,日本历史相对短暂,复杂又陌生,尤其是关于幕府时代及以前的历史,往往不甚了了,似乎也有些不屑一顾,懒得打听。而国际竞争或对话,欲知一国当下或未来,则必先读其史,因为,我们考虑自己也好,思量别人也罢,无非关心三个问题:从哪里来?正在做什么?将去哪里?
这一点,美国的做法值得提及和借鉴。例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激烈的1944年,美国政府为了解日本,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委托著名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特克完成了一部调查报告式的著作《菊与刀》。她把日本分析得非常透彻,并在战争后期和战后对日本的战略中派上了用场,预言与现实完全一致。可是,我们中国对日本研究一百多年,靠得那么近,即是我们的朋友,也是竞争对手,却至今难觅公认的《菊与刀》之类的日本研究著作,以便帮助我们冷静地看清日本。
日本,没有什么风景。只要你来自中国 或曾在中国游历。富士山,算是自然日本的象征,也只海拔3700多米高,虽然不曾攀登。一长串的武士英雄,可能是日本历史人物中显现的主角。随处可见到大力宣传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维新三杰”、坂本龙马等,无一不是武士。樱花是日本的国花,但花谢的时间,远长于花儿盛开。菊是天皇皇家的家徽,而在中国,却是上坟前的祭典之物。
丰臣秀吉建造的大阪城,若是论规模和形制,在中国可以说是比比皆是。但是,日本人特别重视历史的保存和维护,特以历史的遗存为自豪。这大概就是“越是缺少越在意”的道理吧。
我们匆忙中到达的高知机场,等待机场午餐的间隙,免费书架上,存放了各种版本的关于高知人、高知历史和地理的手册,有日文有中文等各种版本,而且中文还分了简体和繁体两种。
不看不知道,一翻吓一跳,高知,原名土佐,原是我们历史学习中非常熟悉的“幕末时代”日本“四强藩”之一,与长州、萨摩、肥前齐名,是早就对中国广州和荷兰开放的诸藩,也是日本国最开明开放的诸藩,自然而然的成了“幕末时代”率先倒幕的诸藩。也就是说,曾经的土佐,曾经的土佐武士,曾经的土佐人,是改变近代日本历史的英雄之所。手册中介绍的土佐名人,多是著名的武士,根据标记可见,也都有纪念之所,更有高知的博物馆加以介绍。
访问的返程途中,我们曾短暂停留在高知的海港大堤之上,对着大海呼喊,迎着如血残阳奔跑,顶着狂放的海风随风角飘荡,一刹那间,回想着那些视死的武士,不为自己的名利,不吝自己的性命,为着自己固有的或被给予的信仰,为着藩国的地位,为着日本的王政之道,哪怕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下场,都那么视死如归,这种让人敬畏和恐惧的勇气,不由得联想起日本的民族精神,也许正是“菊与刀”:菊花一般追求壮美,如刀一样尚武和好斗。这一个奇怪的国度,这是一个矛盾的民族。
归途中,在丰臣秀吉的大阪城,我们看到国内旅游景点熟见的“刀旗”,上面一律标记的是“幕末维新150周年(2017-2018)”,这是显然是在纪念倒幕运动和明治维新的150周年的历史旅游的文化推广。
这当然是一段令人唏嘘的历史:武士建立的幕府时代,被“四强藩”武士集团领衔推翻,还政明治天皇后的维新一律由武士主导,继而武士发动叛乱被镇压,后又废除武士佩刀等特权。这分明是一系列“自我革命”的延续。然而,纵观日本近代史,武士身虽死,武士职不存,但武士道的精神却存续了许久的时间,如此就能从一个侧面了解日本在近代一再地发动战争。或许,二战后我们都没有看到武士的身影,也没有看到武士的战争,在日本的生意人、政治家和访客来往身影中间的一个点头、一次哈腰、一丝微笑中略带坚毅的眼神之中,就是武士精神从战场和刺杀中消失,转而投身商场、学界和政坛的魂灵和影子。
高知(土佐)的坂本龙马年轻时就被暗杀了,长州的高杉晋作和吉田松荫也没有长命,他们被共同誉为前“维新三杰”,也即幕末时期的“倒幕英雄”。他们不是为自己活的,他们的似乎就是为了信仰和服从。这就是他们的生命之“道”,这些不在意自我名利,不眷恋个体生命的人群,若是三五个,我们可以视作另类,但若是一个民族的大多数如此,难道不让一直崇尚自由、个体生命价值、贪恋名利的民族和群体害怕吗?
大阪城的街道之上,随处发现日本民族对英雄的崇拜和历史遗址的尊重保护,而广场的音响中流淌着的是西洋的音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远眺的视野之中,是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建筑,和声光电交汇的工业文明产物。这大概也是存续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东方国家的一律的无奈吧,掩映每一个东方在民族的文化内心之中的,或许也都是同样的被现代化的痛楚和苦闷吧。“现代土耳其之父”穆期塔法·凯末尔曾经放言,“如果当今世界只有一种文明的标准的话,那么我认为就是欧洲为代表的西方文明,土耳其民族和国家面向现代化的唯一选择就是追求这种文明。”只可惜,在致力于政教分离,始终不渝地愿意隔裂自己不见容于“现代化”(西化)的土耳其传统元素的土耳其国家,在经历一百多年的苦苦追求和刻意改变后,至今没有被欧洲接纳,也没有被欧盟收留,它同样也是行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土耳其与日本,亚洲东西两端的两个国家,不知道哪一个更成功?哪一个更能反映全球化带来的“后现代化国家”的现实和未来?
华人司机一路热情地介绍着日本的林林总总,话语中透露出内心的复杂感受:日本人重视环境保护,在乎吃而不介意穿,对儿童的健康和食品特别关注,守规矩达到了刻板的程度,不知道变通,死守着条文;日本人不重视亲情,年轻人到了十八岁父母就不再管,任由其四海为家;日本已进入老年社会,老人特别孤单,没有亲情陪伴;舆论和新闻太自由,不管哪个首相上台都能听到反对的声音;日本人特别注重弱势群体的保护,处处都能体现出来;日本是一个发达过度的国家,东京几十年不变,也没有发展的空间了,它已经走到了现代化的尽头;是中国的购买和中国人的旅游拯救了日本,使得日本制造业繁荣和经济复苏,所以日本离不开中国,日本人应该感谢中国。
在与我旅日学生的就餐中,说出了他们的矛盾交织的日本生活体会:日本人太重规矩,左一个鞠躬,又一个哈腰,太不注重效率了;日本人不知道变通,缺乏灵活,所以在商场总吃中国人的亏,因此后来开始对中国人比较戒备;日本人平时自律得太过分,要求严格,所以心理非常压抑,变态得也多,自杀率也是全球最高,喝酒失态的比例也高。
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1946年第一次出版)一书中这样描述日本民族:菊是日本皇室的家徽, 刀是武士文化的象征。她借此揭示日本人的矛盾性格,亦即日本文化的双重性:如爱美而黩武、尚礼而好斗、喜新而顽固、服从而不驯等。这样的评价对我们观察日本非常具有借鉴价值。基于关于日本的历史阅读和媒体观察,加之短暂的赴日本的访问,真切地感觉到这是一个矛盾的国家,一个特别的民族,一个别样的社会。他们非常好客,但似乎又追求利益和回报;非常有礼但又具有攻击性;特别热爱自然美如菊、樱花、绿化和大自然等等,但又特别长于残酷地掠夺和占有;特别在意保留源于中国,存于日本的传统文化基因,但又特别渴望带入西方世界;他们特别重视规矩和自律,但又时常出现难以想象的发泄、变态的事件,且是全球自杀率最高的国家;相对于工业革命的增长元素而言,他们的资源依然非常地匮乏,一如农业时代的耕地缺乏,他们时常不择手段了攫取资源,创造东亚、甚至是世界经济的奇迹。关于这种发展模式,或许在全球只有以色列可以比拟,但两国的情况以非常不同,日本的扭曲式发展和以色列的悲情式立国和宗教关怀背景下的发展,又具有非常大的差异。
观察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文化,走近他们、走进他的国家是必要的,必须纵观它的历史加以考量,将之放到全球化的地缘政治的坐标上去观察,日本的特殊性即在于:值得你学习,也值得你警惕;值得你尊敬,也值得你恐惧。
五、介于历史与现实之间
一次考察,也只是一次走马观花的行走。一次回望,也只能是即兴地记录自己的感悟。
日本,是这样一个国家,农业时代缺乏资源,尤其是国土和耕地,工业时代缺乏资源,尤其是能源和金属,但是日本的发展从来都是基于日本但不局限于日本,眼光始终向外,长期致力于外向型的国家生存和发展。
日本文化,是这样一种文化,先是“入亚”,后是“脱亚入欧”,如今早已将目标国策确立为“入欧入亚”。保存日本文化,甚至中国文化,不遗余力,在所不辞。学中国文化达到了生吞活剥的程度,学西方文化达到投怀送抱的程度不同。但是日本人对文化的传承和创新,人似乎有这样一种倾向和特点,那就是“基于日本,为日本所用”。中国的古老文化的元素,如今在日本可以寻找得到:从筷子到服装,从家居到家风,从文字到文化,从规矩到等级。但是,西方文明的最新成果,日本通过“买来”和“拿来”,洋用己用,发扬光大,基于日本加以创造,从快餐面到弹子房,从音乐与演艺,从电器到电游,从家庭公司到跨国企业,这样一个海洋上的东方之国,如此的选择,想来也有其基于地域、国情和历史的必然性和必要性,让人感慨又佩服。简约地说,凡日本社会和民众认为可以为日本所用,见容于日本的,哪怕是传统还是现代,遑论来自东土或是西风,在日本这个国家都有可能被当作家珍,好好保存,好好维护和发展,大有“英雄不问来路”的文化包容和民族胸怀。
日本,“太阳升起的地方”,很近,很远;很熟悉,很陌生;很传统,很现代;很想靠近,很想远之。一个矛盾的国家,一个特别的国度。
[注] 写于2018年1月,有删改。
今天脚伤百日,再次走进医院,勉强接受理疗,怀念曾经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