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吉
清明节的前几日,我们这几个算得上认识的陌生人打算去看看他。这些天,上苍的眼泪一直没有落下来,用阴沉的帕子遮着整张脸,遮着泪腺里的泉水。我们上山的这天,上苍也依旧是这幅面孔,其实我宁愿他哭出来,这样闷着更难受,这样压着谁都得不到解脱。
踩着一路干瘪的石块路,沿着山路向高处蜿蜒。一行人谁都没有吭一句,只有鞋与石块之间的相互纠缠,你崴我,我踩你。这份安静着实把人抑得发慌。
坟头的枯草干巴巴地望着来看望他的故人,像极了他仅剩的一缕魂丝,召唤着某些根本无法懂他的人来谈他的寂寞。坟头相比于去年确实瘦了,应是地下的人吸了他的精气,妄图破土而出回到生前。我兀自这样想着,我也愿意这是个事实。坟上的土早已失了鲜活的颜色,带着没了神气、有点生硬的白,天上的乌黑笼着这地下的黄与白,这场景像极了他走的最后一天,那透着诡异的一天——他倒在血泊里,仰面望着发乌的天,用最后一丝气喏出“阿汤,走了,快跟上”的话语。
在场的每位故人痴傻地望着眼前孤零零单着的小山头,不发言语,只是那样望着。我不知道他们是被泪水哽住了,还是真的无话可说。来,对于他们不过是一种形式,作为生前一场同学情,死后必须得拜上一拜的一种程序。他们各自默默地在坟头烧纸,烧尽的灰一垛一垛,却又轻而易举地被吹散,程序的最后,几个人合伙把一路上的累赘一把放倒,扒开、点燃,最后就听了几声高的“哼哼”,便算完事儿了,甩甩手上的尘土,程序一路走下来便是完了。于是,一条蚯蚓开始默默地蠕动身子,硌着泥块翻下山。在这一系列连着的程序里,我有点惊讶他们竟然将社会的冷漠展现得淋漓尽致,而这股冷漠也竟然延续了这般久,从当初看着什多死,到现在看着什多的坟。
我排在队伍的最后面,不住的往回深深地看了几眼。我看见那株草依旧干巴巴地盯着我看,晃着它那下垂着的单薄的身子,似在乞求我留下来。我看见从坟尖儿上若有若无地吹过一股白风,它呼啦地用吉他的低音吟唱。我有点儿恍惚,恍惚过后留下的是一阵惊悸。
我不知道我是否与他相见了,但我真的害怕了,我是多么害怕与他见面,害怕他再次用那种责怪的眼神看我,害怕他又再次孤单的、热烈的远离人群。我疯了一样地往山下逃,比任何一个人都要迫不及待地离开这儿,我怕我再在这儿多待一秒,我会窒息!雨是从这时下下来的,身后的那阵白风弹的吉他声被一粒粒水珠打散,落入坟堆里,再没了音儿,没了,是彻底的没了,我不用再逃了,再也不会有人来责怪我了!然而天上的那块乌云却悄悄地躲进了我的心里,雨却总也不下来,就那么一直堆着。
那天之后,我病了。整天整天的,总感到难受,却总也说不出是哪里出了毛病。我还总见着他的身影,见着他坐在我的窗前自顾自的用他那双葱白的手弹着曲子,还永远看着前方笑着,将那笑已深进了脸侧的酒窝。我知道他没在对我笑,从前是,现在也是。他很少和我们说话,但他一直都在说话,他很少将书摆在桌上而吉他却从不离身,他的朋友少到没有,却总喃喃地叫着“阿汤”这两个字,我们从没见过这个阿汤,这个他念念不忘的人!在他死后,阿汤仿佛也死去了,再没听到过这两个字,当然自始至终他依旧保持着他的神秘感,从未露过面。
在某场雨里的某个站牌下,我和什多有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谈话,那也是至今为止最后一场谈话。他从坐下便自觉地开始交代他的心,或许旁边是谁,在那个时候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说,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懂他,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想要什么;他说他不知道他该去哪儿,哪儿还能去;他说不会有人来管他,没有人可以救他;他说幸好还有阿汤愿意陪着他,永远永远;他说这里太冷了,他不愿待在这个世界上,他还说他要去到一个大地方,一个大舞台,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不仅只有阿汤。
他一说完便直直地冲进雨里,直直地向着那一道光冲去,他说他太冷了,想找点温暖,享受完那最后一丝温暖,他便撩撩手去了另一个大地方,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他早已想好的,早已想好如何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让所有温暖都照在他身上。我就那样不知所措,做不了任何事的,看着他在血泊里,盯着远方笑了,那笑深进了酒窝。
我不敢再去回忆那一幕,我害怕乌云越堆越多。他走后,我们终于见到了他的父母,他们的脸上没有哀伤,只挂着些许憔悴,他们一直在道歉,说着“打扰了”这样的话。儿子的离开似乎是对全世界的“打扰”,让他们很难堪。他的父母勾着腰,拉着脸说:“我们什多有病,那病一直缠着他的精神,弄得他像个疯子。”这像是一种耻辱,害得他们极不愿开口陈述这个事实。
听他们说,什多有两年的光阴是在消毒水味儿中趟过,那两年里他的世界单调得只剩下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针头,医生白色的长大褂和他白色的病号服,还有其他病友苍白的病容。每天晚上他都能听到来自其他病房的怪叫声:有伤心,有绝望,有惊恐,还有似猫儿的凄厉。每天使他无法入睡的并不是这些声音,而是来自他脑海的哐当声,这声音也是导致什多住进医院最直接的原因。只是什多并不因此想要毁灭这种声音,他每天都在等待,等待着这声音的降临,因为这声音的出现能替他召唤出阿汤,他每天都有好多想和他说的话,关于他那站在悬崖上轻飘飘的梦想和总瞧不见的未来。每当此时,阿汤总是个很好的听众,他总带着深进酒窝的笑听着什多说,他总用他那双葱白没有烟火色的手抚着什多的背,将什多的忧郁全都顺着背抚下去。然而,什多想留下的阿汤却是别人眼里的异类,类似于幽灵的存在,不论是他的父母,还是他的医生都只希望阿汤消失,之后再也不要出现来打搅谁的日子。所有人都说阿汤就是什多,什多也听说了,然而他却依旧死命地坚持阿汤真实的存在,是唯一能听到他说话的人。什多一直坚持,坚持守护他的魂,而这样的结果不过就是医生的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们走吧”。
什多是在高三最后三个月转到我们班的。他一直沉默地占据角落里的那张位子,像个全世界的弃儿,他的存在像个多余者,就连老师也不愿朝他的方向多看一眼。而他的父母也许在为他牺牲了两年后便也选择了放弃,再也没来看过他。
我还记得他母亲在看着什多的尸体时说的那句话,她说: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总想着不念书,只知道弹那把破吉他的,最终的下场还不是这样,唉,真是作孽啊!
至今我依旧无法忘记这句话,幸好当时什多是睡着了,听不见这句话,也许他在醒着时已听过许多这样的话,由于听累了便想睡去了。我不知道什多曾经历了什么而让他疯了,我曾自己猜测过,他可能是因为想太多了,或者是失败了太多,或者是成绩太差了然后在这些个压力下慢慢地跌落疯人谷,而今我才发现我的猜测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无知。一直带着梦想奔跑的他又怎会害怕挫折,我想那是一种叫冷漠的东西,将他逼得无路可跑了吧。最后他只得选择躲起来。
他藏在吉他的音孔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而我和其他人一样只是静静地瞧着他自生自灭。如今,他来讨我的债了,吉他的哭泣在索我的魂。
天黑下来了,我强迫我自己该睡去了,我不愿再思考关于他的许多,我怕我知道得越多,乌云便压得越多。梦的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跟着便陷了进去,那双眼不住地吸着我的身体,那笑里的酒窝将我漩进深海里,我快被这梦魇拖进死亡的深渊里,我想我是逃不掉了,我终究被他缠上了,他许是太寂寞了,我也不该将他推远了,我也不能再次杀害他了,我也不允许我沾染上这世界的冷漠,我愿意和这缕受伤的魂魄交谈,做他真正的阿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