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致敬工作在脱贫攻坚一线的同事和朋友。
一
许一鸣刚到新溪乡,就要去村里看看。
俞静说你刚来,我同你一起去。
许一鸣要去的村叫竹山里。说是村,不过几个山头十几户散落的人家,一块地一间房,老死难相往来。
谁也不清楚这里的先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天高地远的大山里的,只知道这些层层叠叠的沟壑山峦深处,就是他们世代生息的家园。
门前连山头,屋后接断崖;隔山能喊话,一天难到家。
俞静刚来的时候还不信,就起早摸黑地走。一天下来,三、四户人家,回到乡里连骨头架子都不认得是自己的了。
上山的路比想象中还要窄些,青石板垒成的台阶,弯弯绕绕穿行在密密匝匝的林子中间。走不多远,许一鸣已累得直喘气,“不行了,得歇会儿”。俞静就笑他,“多久没爬山了吧,你们坐机关的都这样,机关越大锻炼越少,上班下班,不是手机就是电脑,一体检全是颈椎病肩周炎。”
大伙就笑起来。
其实许一鸣也会在周末到市郊跑个步骑个车什么的。市郊的天华山马蹄峰,那也是山啊,不过现在在许一鸣眼里简直就是几个小土堆。
没来之前,许一鸣就踌躇满志地规划他的扶贫方案,产业,交通,教育,劳务输出……现在看来有点不切实际。单是这路,山高路远不说,一个村几十户人家,总不能一户一条盘山路吧?关于贫困,似乎可以有一种新的解释。他想起一顺口溜,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通讯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虽是笑谈,但在这大山沟里料必不全是虚言。
“不是说移民搬迁吗,为什么不愿意下山呢?”他问俞静。
是啊,为什么不下山呢。统一搬迁,集中安置,水、电、路,医院、学校、网络、购物……何况贫困户基本上不用你掏一分钱,为什么不下山呢?俞静也想不明白。安置,搬迁,她说这是她当这个乡长以来遇到的最让她头疼的问题。资金短缺不说,光是宣传动员就已经让乡里的干部们焦头烂额。好话讲了一大箩,真经念了千万遍,结果呢,愿意下山的群众还不够一车拉的。
“现在好了,你这个驻村第一书记来了,可要好好帮我想想办法。”俞静说。
“我说老同学,我这第一书记,一没钱二没权三没经验,这真经还得由你来念才对吧?”
“你是市里的钦差,工作才开始,也没向你要钱,就打算闪了?”
“不是——”许一鸣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回话,就问身边小陈,“你们俞乡长是不是一见到上面来人就开口要钱啊?”小陈就笑,说对呀,你还没来,俞乡长就吩咐了,说你没资金没项目两手空空来做这第一书记,就罚你每天在这山沟沟里走访贫困户。
“哇靠——”,许一鸣哈哈哈笑起来,“好啊,美女乡长人漂亮手段也够残忍,用不了半年,我老婆怕是连我的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
扶贫办主任龙桂花也说,“过去计划生育是缺人手,现在扶贫是缺钱。我们这里什么都缺,就是健身器材免费。”
说笑着往上走,路也越来越陡,脚下的台阶似乎没个尽头。
“快了,穿过这片竹林子就到了”,俞静边走边给大伙鼓劲。
等过了竹林,大家已是汗流浃背。
一栋土坯房,一口池塘,墙上一幅标语:美丽乡村是我家,勤劳致富你我他。回头,脚下已是云遮雾绕。
映山红已经开了,一簇一簇热烈地绽放在山坡上,竹林里。映山红是纯野生花卉,每年三、四月间就这样随意地在这些山林之间盛放,漫山遍野,灿如云霞。
门前,团团的红艳之间,几节竹筒引一股泉水流入一个小池子。
这眼前,分明就是一幅画啊。许一鸣有些激动。他急走几步,双手当瓢,捧起一汪泉水“哗啦哗啦”喝起来。
“真甜”,他说。
俞静介绍说这一户户主叫李二娥,一老人带两个女娃,大的在镇上上小学,一家三口人,深度贫困户。
一只狗走过来,伸出舌头在许一鸣的鞋子上舔着。许一鸣有些紧张,额头开始冒汗。
门关着,小陈上去敲门,没人。
一女娃走过来,怯怯地望着众人。
俞静蹲下身,用手摩了摩女娃沾满草屑的额发,“艾婆呢?”
女娃抿着嘴不答话。
许一鸣从包里掏出一盒奥利奥跟一布娃娃,“喜欢吗?叔叔送给你好不好?”女娃接过去,宝贝一样捧着,跑屋里去了,接着又从里面把门拉成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戒备地望着众人。
“牛牛”,俞静张开手,“牛牛过来,牛牛不记得阿姨啦?”
牛牛拉开门跑过来,凑在俞静耳边轻声细语,“阿姨,艾婆说她不想和你们到山下去。”
小陈听见就有些耐不住,要进屋去,俞静不让。小陈就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小陈心里明白,她老人家爱搭不理的样子,谈与不谈结果都明摆着。再好的道理讲多了就成了唠叨,连自己听着都觉得腻歪。
许一鸣问俞静怎么办?
俞静反问一句,问你呀许书记,你说怎么办?
几个人拿不定主意,就开始在房前屋后转悠。前几天大雨,后院山坡有些松塌。一棵枣子树快要倒了,树根带起一堆泥土。东边一块竹篱笆围起的菜园子,一片青葱碧翠。许一鸣粗略估了一下,品种不下十几二十种。黄瓜、辣椒、生姜、白菜、蚕豆、西红柿......李二娥种得一手好菜,这在新溪乡可是小有名声的。乡里为了帮助她卖菜,还给她在菜场设了个专属摊位。
下山的时候许一鸣悄悄问俞静,这李二娥是不是不愿意见我这陌生人啊?
二
前几天乡里开会,就副乡长杨富生一个人说话,说了一大堆,满脸焦虑。
移民安置点拆迁、平地、水、电、路大致就绪,施工队已经入场,但资金缺口很大。钱本来就紧张,县里给的30万又临时拿去潭头村买了树苗,桃坑村的蓄水坝村里有意见,水蓄起来群众出行不方便,原先的道路要拓宽。潭头村两口鱼塘下雨把围堰冲垮了,得补上。苗木基地的贷款银行不肯签字,说我们拿不出效益保证材料,等等等等。反正就是缺钱。
资金紧张,但工程进度耽误不得,这让移民安置点施工队吴队长犯了难。他找到俞静,说我这等米下锅呢,工程款再不跟进可就要断炊了。俞静本就心急如焚,像个欠债的老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印钞机。她拉着吴队长,又是倒茶又是点烟,说这是国家工程政府工程哪能说停就停呢,为国家办事应该感到光荣啊,并不是谁想做就有机会做的,希望吴队长理解。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乡里无论如何都会解决。
吴队长是真的能理解。移民搬迁,统一安置,让乡里乡亲们住上新房,这可闻所未闻。要搁以前,连梦都梦不到。刚开工的时候,他就动了不少脑子,把能垫的钱都垫上了,能凑的也都凑上了。俞乡长说得在理,这国家工程哪能说停就停呢,可眼下是真的没米下锅了。
俞静说,“你看这样好不好,现在雨季,河道那边也没办法施工,我就违规一次,挪一部分过来你先用着。”
“那行,进度的事你放心,误不了。”吴队长说。
临走,俞静又叫住他,“这两天你去一趟李二娥家,把后院的塌方想办法加固一下,顺便把那棵枣树栽好,多培些土。”
吴队长不解,都要搬迁了,还栽。
俞静不理会,只说照做就是了,转身去了县里。
敲开县长办公室大门,人还没进,就听县长孙为民在里面嚷嚷,声音还不小,“我说小俞,电话里都跟你说清楚了,上面拨下来的那是专项资金,你打它的主意,门都没有。”见俞静进来,话也没停住,“基本农田整治,专款专用,这是原则。”俞静想说什么,他摆了摆手,“就你缺钱?县里财政就这情况,僧多粥少,捉襟见肘,我还是那句话,长老的庙,和尚的经,念好了,粥多粥少大家一起喝。”
停了停,孙县长两个指头机械地敲着桌面,语气开始温和起来,“不过还是有两个好消息可以告诉你。”
俞静一听,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就知道老领导有办法。领导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得四处化缘去了。”
“你先别激动,”孙县长让她坐下,顺手递给她一份材料,“今年各个乡镇的对口帮扶单位县里作了一些调整,把市发改委安排到你们乡,发改委有项目有资金,就看你怎么去争取。市发改委小许不是在你那挂第一书记吗?”
俞静心里想,原来是这么回事!许一鸣的嘴倒是紧,半点风声都没有。
“另外一个消息你应该更感兴趣,但要推动起来,你的压力也就更大了,”孙为民从抽屉拿出来一叠图纸,说省军区在我们县的帮扶马上就要结束了。人离,帮扶力度不减。军区领导在深圳找到一家公司,希望能在我们县投资乡村旅游,地点就选在你们乡。”
“你看,就这儿”,他在图纸上比划着,“有山有水,村落相对集中,地势也开阔,距离国道不到三公里,很方便,过几天去一趟深圳,我带队,把事情定下来。”临了又补一句,“你也去。”
都说灯不亮要人拨,理不明要人说。这一拨一说,把俞静全身都拨了个通亮。
她一路小调回到家,老公余宏伟见她难得这么高兴说要炒两个好菜喝点小酒来个小范围的庆贺,顺带酝酿下睡前的气氛。俞静搂住他,用力在他脸上吻了两下,沐浴去了。
余宏伟和俞静两地分居快五年了。一年前他主动要求从市里调到镇小学,一来俞静太忙,在一起多少有个照应,二来也免去了相思之苦。学校给他挂个副校长,其实他知道他迟早还是要回去的。
饭好了,红烧鱼块油炸肉丸,一碗蘑菇汤。余宏伟来了以后每天都有蘑菇汤。他说这东西就是这山沟沟里的精灵,汲取了天地的精华,不单天然还养胃。做起来也简单,只需要用水汆一下,放点盐,汤汁爽滑鲜香,简直妙不可言。他说乡里应该办个蘑菇养殖基地,作为扶贫产业既解决就业又增加收入。俞静说他馊主意,那么天然的东西,你用个塑料棚子罩起来养着,这天地灵气从何而来?味道还不掉渣里去了。人工天可代,天工人不为。俞静说乡里打算成立合作社,蘑菇啊木耳啊竹笋啊,山里的这些宝贝让农户自采自收,然后交到合作社,由合作社想办法找销路。目前最要紧的是把山里的群众迁下来。明年开春全省就要验收了。
“知道吗宏伟,前几天去李二娥家她老人家连门都不开。”俞静说。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思想工作不比种蘑菇搞产业,你不能光讲政策讲道理,群众不喜欢听也听不明白对吧?”
“那你说怎么办?”
“你得慢慢来,找到突破口。这跟教育孩子是一个道理。你看我们好多家长,你要好好读书啊,成绩好了就能找到好工作啊,真本事是自己的,你要知道珍惜啊。这些大道理管用吗?我们有些家长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说到这儿,余宏伟停下筷子,想起一件事来,说今天学校有一女娃上体育课的时候不小心摔伤了。
“彭羊羊,对,没记错的话,就是李二娥家的女娃。”
俞静一愣,“怎么啦严重吗她人呢?”
“不会太严重吧,脚踝这儿出了不少血,送去医院包扎了一下,现在应该回家了。”
“你们学校是怎么搞的,这么小的孩子,受伤了还让她一个人走回去?”俞静放下筷子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余宏伟跟在后面,“你去哪?这么晚了,明天去不行吗?”见俞静走远了,他看一眼天色,拎起一把雨伞就赶了过去。
山里天黑得早,走到村子,太阳都快下山了,余晖把半个天空染得通红。
彭羊羊脚上打着绷带蹲在灶台前烧火。因为伤着,脚下垫了一小凳子,砧板上一些洗好的蘑菇和小竹笋。李二娥在灶台前忙乎。
俞静他们进去,“轰——”一下飞起来一群苍蝇。
羊羊要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嘴里叫声余校长好。
俞静扶着她,“疼吗羊羊,让阿姨看看。”
羊羊说不疼,“是我自己不小心,可能是走太急了吧,回来的路上又出血了。”
俞静低头,羊羊脚上满是血渍,一条绷带都快浸透了,不觉心里一酸,眼前浮现一个小女孩瘸着腿逶迤在山间崎岖小路上孤零零的身影。她一把把她揽在了怀里,“羊羊乖,羊羊很坚强,阿姨不知道羊羊受伤了,如果感觉疼就喊出来......”
李二娥放下手里的活,“这位余校长吧,这事不怪学校,娃自己摔的,我们不怪学校,也没伤筋动骨的,过两天也就好了。”
余宏伟连忙说,“是学校工作没做好,不应该让她自己走回来的,这段时间羊羊就不用来学校了,等伤好了我安排人给她补补课。”
李二娥点着头说好,这样好,又拿起俞静的手,说,“闺女,难为你总这样跑上跑下的,我一个老太婆子不想总让你们挂心,就是两个娃娃还太小,她娘她爹又走得早,我心里难过啊......”
俞静听着,不知道如何宽慰她,就说,“大娘,还有政府呢,现在国家政策好,日子会好起来的。”
走的时候牛牛从里屋跟出来,跟出老远,“阿姨我认得你,你经常来我们家,你明天还来吗?”
俞静用力点着头,“阿姨有空一定来看牛牛,等姐姐伤好了阿姨接你去山下找小朋友玩。牛牛跟阿姨再见。”小家伙竟不走,远远地看着俞静两个人越走越远。
俞静回头,路口边,大娘和牛牛一老一小,在夕阳的余晖里站成了一幅孤独的剪影。
夜色升起来,空气中氤氲开一阵白天闻不出来的香甜。
应当是映山红的花香吧,余宏伟想。
三
下山的时候,余宏伟说,刚才一个多好的思想工作机会,俞静你怎么不知道好好利用一下呢?俞静不以为然,说你没看见大娘正难过啊,下山这事大娘很敏感,那个时候说只会让她更加焦虑更加难受。
她说好比你的学生,学习上遇到困难了,跟同学闹意见了,需要的是安慰理解和信任,要你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而不是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他。俞静看一眼余宏伟,“这思想工作嘛,光讲道理是没用的。”
余宏伟就笑起来,“是是是,捡我的话呢,针尖麦芒,半斤八两,这道理,我能不懂?”
“我跟你举个例子吧,”俞静说,“去年国道扩建,乡政府协助征地拆迁,本来很顺利,就一老大爷,房前一小块林地死活不让动。我就想这里面是不是藏什么宝贝了?一打听,大爷的儿子小的时候经常在林子里玩耍,有一天从树上摔下来,一头扎进一个树桩子,当场就死了。中年丧子,大爷伤心啊,那以后,大爷就每天搬一小凳子坐在那,一坐坐一天。”
“还有一次,村里的老旧房子改造,一女的为了多拿些补偿款阻止拆迁,也不吵也不闹,就是把自己的内衣内裤挂在门上,你猜怎么着,拆迁队的人既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
余宏伟一听,嘴巴张得老大,“啊?这衣服裤子还有这功能,都成秘密武器了。”
俞静说,“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人都相信,动过女人内衣内裤的人一辈子都晦气。”
余宏伟就想起以前,但凡是个领导,单位都要给他配个车,市里一位单位有个副职,新车到了,半年之内是绝不让女同事坐的,说有安全隐患还容易抛锚。这事,听着就邪乎。
俞静说基层的工作千头万绪,不呆个五年八年的,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复杂。前几天开会,杨富生还说她,在乡镇工作哪能总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政策明摆着,按政策办事还能错到哪去?噢,群众有意见了就说我们工作没做好,要都依了他们的想法,吃点苦受点累也就算了,这工作还要不要做了?
其实俞静心里非常清楚,杨富生是个难得的好干部好同事,能吃苦,有干劲,偶尔有些抱怨也能理解。这几年分管扶贫,走村串户,起早贪黑,硬是把个壮实的汉子活生生累成了一头黑驴。可他这人就是喜欢干脆简单,不愿意动脑筋想办法。
天完全黑下来了,远山如黛。山腰间一两盏泛黄的灯火扑朔迷离。归巢的鸟儿躲进树林,偶尔一两声鸟的鸣叫平添了山乡夜晚的寂静。只有路旁边映山红的花香仍然。
走着走着,突然下起雨来。
山里的雨就是这样,说来就来。
周围漆黑一团。两个人拥着一把雨伞,打开手机照明,摸索着往前走。
山下面有一段机耕路,被拖拉机碾压出来的沟壑怕有一尺深。回到家,鞋子上沾满了泥巴,足有半尺厚,甩也甩不掉。
刚进门,俞静就接到一电话,县政府办公室康主任打来的,说去深圳的安排取消了,深圳那边公司的张总这几天就会过来。
四
这天,乡政府驻地彩旗招展,彩虹门上印着大标语:热烈欢迎深圳市LT发展有限公司来我县投资兴业。
天空下着小雨,孙县长,县旅游局龙局长,俞静,杨富生,许一鸣等乡里的干部们,打着伞,一大早就在高速公路口迎候。
十点多,一辆小车驶出路口,在孙县长前面停下。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一下车就拉住孙为民的手,“孙县长,还劳你大驾,天气又不好,让我无地自容啊。”
“诶——要换了其他人我还真不一定来,你可是我们县里的财神爷啊,我能不来?”孙县长说着就招呼众人,“来来来,都过来,隆重介绍一下我们张总,张来顺。”
“小张,叫我小张就行。”张来顺谦逊地回道。
孙县长说,“以前我在新溪乡工作的时候,也没叫你小张,叫什么来着?三顺子,对,三顺子,现在不同啦,现在是旧貌换新颜,今非昔比啊。”
一阵寒暄,孙为民叫过俞静,跟张来顺介绍说,“这位俞静,新溪乡乡长,有能力,有干劲,主要的,是人漂亮。明天看现场我就不陪你了,乡里谭书记在北京学习,项目上的事情你都可以跟她谈。”
张来顺就伸出手,“你好你好,俞乡长。”
这张来顺夹克衫牛仔裤,脚上一双白色球鞋,没有大老板的派头,却透着几分干练和帅气。俞静怎么看都像一位健身教练,无论如何也跟一个集团公司的老总联系不到一块。
隔天,俞静陪着张来顺在现场转悠。她发现张来顺对周围的环境比她还熟悉。杨富生就说,“俞乡长可能还不知道吧,张总就是土生土长的新溪人,这一带可是他小时候的天堂啊。”
张来顺就笑着说,“杨乡长要拿我穷开心了。不过说真的,小时候特别贪玩,没有认真读书,一有空就在这些地方抓蚂蚱,捅马蜂窝,爬树,玩泥巴”,张来顺回忆起小时候的往事,神采飞扬,“有好多蠢事囧事,你们想不想听?”
大家表示欢迎,说张总小时候肯定是个孩子王。
张来顺就说小时候穷,这天地之间就是他们最大的游乐场,没钱买玩具,就自己做。找块木板锯成一把手枪的形状,涂上墨汁,再找根绳子挂在胸前,然后人模狗样地走在小朋友前面装老大。上小学的时候经常不写作业,说没笔,家里偶尔给几个买文具的钱宝贝似的舍不得花。他说,“班上有个叫张来宝的,他有好多笔,我向他借了好几次,他就说你没笔了干吗不自己去买,我就压低了声音说我要把钱攒起来,等有钱了娶我们班的王莹做老婆。”
大伙被他逗乐了。俞静就问他,“你是不是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谈恋爱啦?”
张来顺说没有,真没有,“我发誓,家里穷嘛发育晚啊,这男女之事真的一脸懵懂。记得有一次看见村子里有人家娶媳妇,又是抬嫁妆又是拜堂,吹吹打打吃吃喝喝好几天,就问我妈结婚怎么这么麻烦?等我结婚的时候可不可以直接把人抱回家?”
一伙人大笑不已,张来顺却不笑,说还有呢,说出来可不要骂我。
他就说有一次跟小伙伴一起玩,“我顺着梯子爬到一户人家楼顶,上面有根下水用的塑料管子,就说你们在下面对着管子喊,我在上面听,看看声音有什么不同。下面的人开始喊的时候,我就解开裤子往管子里面尿尿,于是,下面的小伙伴就喝上了一杯新鲜出炉的果汁......”
旁边龙桂花、小罗和公司的几个女同胞已笑得前仰后翻,“张总你可真是,亏你想得出来,你夫人每天在家里是不是特别开心?”
张来顺说是啊,“我老婆很早起就跟着我,走南闯北,吃苦受累。我没考上大学就开始打工,先是福建,然后浙江,修过汽车,送过快递,还在一家餐饮店做过厨师。有时候真后悔,没有文凭,想做点事很难。公司就要上市了,亚力山大啊。”张来顺说着便沉思起来,“不过还好,现在公司高学历的人才有不少,光硕士博士加起来就有十几个。”
有人就问,进你公司打工没有硕士学历还不行吧?
张来顺说原则上是这样子,当然有能力,特别是创新能力,具备前沿思想,公司还是很欢迎的。
许一鸣在旁边听着就想起一段子,说高考一结束,班主任就跟同学们说,你们考上大学的要跟没考上的保持联系,因为你们毕业后要去他们公司打工。
许一鸣这么想着就感觉心里有些发闷,又想不出哪儿不对劲。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没有对错,也不能解释,就觉得诡异。
陪同张来顺在现场转了三天,结束的时候张来顺看看时候还早,就说去李二娥家看看。
看俞静有些不解,张来顺解释说他和李二娥的女儿杨芹是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前几年杨芹车祸去世后,一直没有时间来看看她老人家和杨芹的两个孩子。要不是回来家乡投资,恐怕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李二娥见到张来顺,高兴得不住地念叨,“三顺子,哎呀三顺子,阿姨是要认不出来了,现在真是出息了,做大官了啊还是发大财了啊?”说着又转过身面向俞静,“闺女你是不知道,三顺子跟我家闺女好,常要到我们家来帮我种菜,菜收了又挑下山在集市上卖了。他和我闺女芹芹那个好啊……”
说到杨芹,李二娥又伤心起来,一只手不住地抹眼泪。
张来顺不觉有些酸楚。他拿出一张银行卡对俞静说,“这里面有些钱,不多,等我走了以后麻烦你给阿姨。今后要是有什么难处,也麻烦打电话告诉我,我能帮的就这些了。”
俞静说,“太感谢了,我代表这儿的父老乡亲谢谢你!”
羊羊的伤就要好了,她和牛牛从屋里出来,张来顺两只手把她们抱在一起。牛牛怕生,挣扎着跑开了。
张来顺站起身,说,“两个孩子太可怜了,如果在城里,牛牛应该在幼儿园里唱歌跳舞。”
俞静说,“等移民新村建好了,搬到山下去,牛牛也可以上幼儿园,乡政府的同事也可以经常来看看她们。”
说到这儿,俞静想这移民搬迁还有多少工作要做啊。大娘的思想要是通了,两个孩子的生活和学习问题就都可以解决了。她长叹一声,想大娘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S县与深圳市LT公司共同开发新溪乡旅游休闲山庄的合同不久就签下来了。
新溪乡出让土地,LT公司负责开发。主要项目是拓宽并延伸周边道路,新建一处休闲山庄,集休闲、温泉度假、赏花、游乐于一体,吃喝玩乐一条龙。不征地不拆迁,公司对现有民居重新设计和包装,把它们打造成独具特色的民宿,由农户自主经营。建设一条环山健身车道,一处养生基地。新溪乡成立经营合作社,蔬菜水果,尤其是山里的蘑菇木耳灵芝等时鲜山货,由山庄统一收购、消化。
“不能种不能养,必须保证纯天然野生品质。山庄消化不了的,公司统一在线上销售。”张来顺说,“俞乡长,我们一起努力,把大城市的游客都吸引过来,让这穷山沟变城市的后花园。”
张来顺踌躇满志,大声说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啊!”
五
天气慢慢热起来了。山上的映山红、野丁香也都谢了。凋落的花瓣在地上堆积成一段艳丽的往事,只待来年,万山红遍。
端午刚过,一场大雨把桃坑村杨有财家的几亩鱼塘冲垮了,鱼苗漫过堤岸。水渠里,道路上,白花花一片。杨有财人懒,里里外外全靠他老婆一人撑着。眼见鱼苗没了,地里的稻子也焉不拉叽倒伏一片。杨有财便把乡里扶持给他家的锦鸡拉到集市上卖了。
“这个杨有财,一堆烂泥巴就是扶不上墙。”龙桂花说。
好在有好消息不断传来。山庄建设平稳推进,安置房再有个把月一期就可以封顶;由发改委立项用于移民安置的专项资金和农业产业化项目省里已经批复;水利局立项的河道治理资金已经到位;果园的苗木经受住了几场大雨的冲击,目前长势良好;水利部门也下发了部分水毁工程修复资金。
俞静找到许一鸣,希望他和扶贫办龙主任一起抓紧时间办理合作社的相关手续,把未办理新农合的贫困户再摸一遍,在夏收前全部办妥。
两人正说着,小陈急匆匆跑进来。
“快去看看,俞乡长,都快...快打起来了。”
俞静忙问怎么啦?谁打起来了?
“杨乡长,杨乡长跟人打起来了。”
三个人连忙往外跑。到了移民新村,见十几个人吵吵嚷嚷把杨富生围在中间,带头的是潭头村的张来宝。地上一些散落的桌椅板凳和被褥。
俞静排开众人,大喊道:“张来宝,你干什么?”
听得俞静喊,一伙人停住了吵闹,一起围过来指着杨富生:问他,你问他。
杨富生和几个干部杵在那儿,一声不吭。
原来,杨富生眼看首批移民安置房就要封顶了,多数群众还是不愿意配合,就想着让张来宝几个年轻人带些简单的家具下山,暂时先住在乡里或者工地上,一来起个示范带头作用,二来也可以在工地打点临工。没想到,张来宝根本就不同意,说下了山上的房子和地就保不住了。再有,娃娃们怎么办?就吵起来,杨富生一急就让人把张来宝他们连人带家具拉到了这里。
乡里小罗说,“这事不怪杨乡长,是我们几个——”
小罗话没说完,俞静打断她,“你不要帮他开脱,我告诉你杨乡长,这事影响恶劣,你要好好反省反省。”转过头,又对张来宝一伙人说:“围攻乡镇干部,知道这是什么性质?这是违法。为了让你们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免得娃娃们上学起早摸黑地在这山沟沟里风吹日晒,杨乡长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们知道不知道?啊?你们看看,不过四十来岁的人,脸也黑了,头发都白了。”说到这儿,俞静有些激动,“我知道大家都有些想法,有意见,但脱贫攻坚是国家战略,不是他杨富生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俞静个人的事,是大家的事,是我们新溪全乡的事。你们摸着良心想想,难道就一点都不能理解吗?就一点也不觉得愧对了国家的好政策,愧对了杨乡长的一片苦心吗?”
场地上顿时安静下来。静静地,只听得见山脚下小溪流水的声响。
许一鸣走过来,说,“我是竹山里的驻村第一书记,我叫许一鸣,大家也都认识。这半年里我也走了不少人家,我知道大家日子过得不容易。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一起想办法,一起下决心去改变这种现状。这段时间大家也都看见了,经过县里乡里的努力,移民新村一期就要建好了,旅游山庄也在加紧施工,合作社马上就要成立了,大家到山下来,一起生活,娃娃们也可以就地上学,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让娃娃们不再像我们一样每天翻山越岭,娃娃们的日子长着呢,大家说是不是啊?”
“许书记,我们下山了,山上的房子会不会拆了啊?”有人问。
“许书记,下山了开支比以前大多了,我们又攒不了多少钱,还要养家糊口呢。”另一个人说。
“搬下来可以,我们上哪凑这么多钱?”
“对,这房子好是好,但我们住不起。”
“没钱,搬个鸟啊!”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
许一鸣抬高嗓门,说,“大家静一静,这些问题我相信孙县长和俞乡长比你们更关心。我也相信只要我们共同努力,困难总是暂时的,是完全可以克服的。”
俞静接过话,说许书记说得对。但光提意见发牢骚有用吗,动不动就吵,就闹,还围攻乡镇干部,钱从哪里来?指望大风刮到你跟前吗?扶贫扶什么,扶的是智不是懒,是扶着你走,不是背着你拖着你走,政府在积极想办法,你们一个个年轻力壮,有手有脚的,还指望政府把你们全部当菩萨供起来养起来啊?
“至于山上的房子,我跟许书记商量过了,可以利用的尽量不拆,用作山货采摘的收购点,老旧的房子必须全部拆除,用来种果树。”俞静说。
这个时候就听见有人大声喊道,“俞乡长,你说的我们都明白,没有钱,你就说我们怎么办吧。”
俞静也大声说道,“好!那我就告诉你,你什么时候脑子开窍了想通了,什么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等一帮人都散了,俞静叫过龙桂花,“龙主任你把地上的东西清点下,损坏的这些家具列个清单,由乡里照价赔偿。”
张来宝说,“不用了俞乡长,就一点破烂,也值不上几个钱,我们自己拿回去就行。”
六
回到乡里,俞静把杨富生叫到办公室,“你这事是怎么做的,也不动动脑子,你知道这事情影响有多坏,工作是靠捆绑就能做好的吗?你这么做跟鬼子进村有什么区别?”俞静一席话把杨富生问得哑口无言。
七月的天气,才刚入伏,就已经热得不行。办公室没有空调,就头顶一把吊扇呼呼地转着,发出有规律的“咔嗒,咔嗒”声。
俞静拿过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说,“你也是老党员了,做群众工作是有压力有阻力,这就更需要我们学着冷静。”
“我冷静不了,都要动手了,你叫我怎么冷静?”杨富生想不通。
“不是也没动手嘛。好了,我知道你委屈,”俞静递给他一份表格,“这是我帮你申请的困难补助,你爱人身体不好,家里的农活也没时间打理。钱不多,我替李书记做一次主,你签个字,一会去财务室领就可以了。”
杨富生签字的时候还是觉得憋屈,拿笔的手有些颤抖,一个大男人,眼泪都掉快下来了。
没几天,张来宝带着一伙人来到杨富生办公室。
张来宝说,“杨乡长,小弟几个不懂事,那天实在对不起,今天来呢,没有别的意思,就跟你赔个不是。”
杨富生连忙摆手,“你们也不用跟我道什么歉,实实在在地按照俞乡长的要求去做,支持乡里的工作,比什么都强。”
“是是是,你看中午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
“不行,”杨富生指着桌上一堆材料,“你看我像有时间的人吗?”
“也对,杨乡长为了新溪乡的扶贫事业,那是呕心沥血,费尽心机。”
身后有人踢他一脚,“怎么说话呢,什么叫费尽心机?那叫煞费苦心。”一屋子人就笑起来。张来宝就说,“笑啥?不都一个意思吗,你们读书好,怎么跟我一样不去上大学呢?”转过头又跟杨富生说,“杨乡长你看这样,再忙饭总是要吃的,也不耽误这一时半会的。”
大家就撺掇着杨富生出门,“走走走,先吃饭去。”
前面不远,有家“山里人家餐馆”。落座后,杨富生就说,“你们几个请我来不单单是来赔不是的吧?”
张来宝掏出一包烟给他点着,一边倒茶一边说,“领导心细,洞若观火,我们呢是响应俞乡长号召,自力更生,发愤图强,移民新村和旅游山庄那边我打听过了,时间急人手紧,你看能不能安排我们几个过去帮帮忙,嘿嘿。”
“好事啊。”
“好事,当然好事了。”
“这事跟我说?”
“那当然了,移民新村你是主管啊。”
“没用。”
“怎么就没有用呢?”
“你得跟俞乡长说。”
“这多大的事啊?还跟俞乡长说,俞乡长她这人吧,是个好领导,可我跟她提这事心里有点发怵。这美女领导要是发脾气了,凶巴巴的样子比男的还让人受不了。”
“看你这点出息。”杨富生就笑起来,“这样吧,我跟她说,你们呢要给我下保证,不能误了工期,不准偷工减料,特别是歇工了不许打牌、赌博,出了问题看我怎么收拾你。”
吃完饭,杨富生又拉过张来宝,“有事做了,今后少在外面东游西逛,有机会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旁边一人说道,“放心吧杨乡长,来宝他早就有相好的了。”
“谁啊?”杨富生问。
“后山的彭荷花呀。”
“她啊?”杨富生就问张来宝,“她跟你一样好吃懒做,就一花架子,你怎么就看上她了?”
张来宝说,“她奶子大。”
杨富生扬起手在他后脑勺上用力扇着,一边扇一边骂道,“奶子大奶子大,奶子大能当饭吃啊?”
不几天,杨富生就去找俞静。小罗说俞乡长到集市上去了,过几天全县卫生大检查。
杨富生转到集市,看见俞静陪着牛牛蹲在李二娥的菜摊前玩耍。
“怎么还亲自卖菜呢?”杨富生问。
俞静说大娘的菜,她自己卖,刚才看我过来,说让我帮她看一会,她去去就来,“这都好半天了,也没见她回来。老杨你在这看到牛牛,我去找找。”
俞静就在集市各处转悠,没有;附近门店也没有。走到公路边上,远远地看见李二娥从农商银行出来,模样却有些慌张,也不向俞静这边走过来,倒急急地从一条巷子拐走了。
俞静有些奇怪,准备跟过去,想想又不妥,就直接回到了集市。
杨富生向她说明来意,俞静说这事你定就行了。让张来宝他们几个在工地打点工,一来可以攒点工钱,二来也少了空闲,免得一有空了就去打牌赌钱。末了,她又说,“杨乡长你再辛苦几天,移民新村、山庄、果园、河道,这些地方都缺人手,年轻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各村的青壮年劳动力不多,你去做做工作,尽量把他们都发动起来。”
回来的路上,许一鸣打来电话,说他在县工商局办理合作社的手续,这边说还需要发起人全体成员的签名、出资人的出资金额和签名,问怎么办。俞静一听就来气了,现在办个什么手续都要让你跑断腿,不就是个合作社嘛,群众自己成立的组织,什么叫为群众办实事办好事啊?她告诉许一鸣,“你先回来吧,一起商量一下。”
许一鸣回来,大家就商量。合作社是群众自愿的,自发的,谁出资金?让群众掏钱这事就难。发起人应当没问题,乡政府倡导,乡里干部就是发起人,我们都可以签名。还有各村的村支书村主任都可以签名。俞静说既然这样,出资人就写各村村主任,每个村小组挤一部分资金出来。不足的由乡里出。
许一鸣就提出来,合作社一旦开始运作,得有个人来管理,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大家就想到张来宝,说这人头脑灵活,办事机灵,就有一点,喜欢打牌,赌博。俞静说不行,好赌成性,让人不放心。最后就推选乡干部小罗。大家都说好,小罗大学毕业,懂电脑、网络,这段时间帮着杨乡长抓扶贫,各村的情况也熟悉。再说了,女孩子办事,心细,有条理。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没几天,许一鸣就把营业执照就办下来了,原来的计生办腾出来用作合作社的办公室。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开通网络,让小罗好一阵子忙乎。
第二天,各村主任被召集到合作社开会。十点都过了,人也没来齐。
杨乡长说,“不等了,我直接说。合作社今天算了正式成立了,各家各户的蔬菜、瓜果、鱼、山里采的山货,家里吃不完的都可以拿到合作社,按斤论价,统一收购,统一销售,就是说你们原先拿去喂猪的菜现在都可以变成现金。愿意加入的现在就报名......”
大家觉得这是个好事。家里的这点东西以前都自己吃,拿到集市也卖不了几个钱,谁家稀罕这点东西?多余的菜不是用来喂猪就是倒了。现在好了,吃不完可以换钱,有钱拿不报名那是傻子。这几天,报名的人就排起了长队。
俞静说,合作社成立以后,各个村要根据自己的情况,组织自己的专业种养队伍。比如桃坑村可以养鱼、养鸡,潭头村可以种瓜果,竹山里村可以种蔬菜。如果像李二娥那样的种菜能手多了,种养专业户多了,就可以一个带一片,一片带一村。
李二娥最近没来卖菜。学校放假,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俞静思来想去,大娘那次在集市上的举动,总觉得蹊跷。她抽个空就去了农商银行。
“小李你帮我查一下前几天是不是有个叫李二娥的在你这取过钱?”俞静问服务员。
“哦,那个李奶奶啊,她经常来,隔个两三天,三四天就来一次。”小李说。
“每次取多少钱,查得到吗?”
“这个不方便吧俞乡长,属于个人隐私。”
等俞静解释半天,小李打出来一单子。俞静一看,懵了。钱是从外地汇来的,全国各地的都有,浙江、广东、江西居多,每一笔多的两三百,少的五六十,最多的一笔是两万,加在一起是四万多元。这让俞静满腹狐疑。
正想着,余宏伟打来电话问她回不回来吃饭,俞静说马上到家了。
学校放暑假,余宏伟把羊羊接到了家里。说是帮她补课,也就跟她一起玩玩游戏,看动画片,什么爱丽丝学园啦,哆啦A梦啦,还有就是马丁的早晨,名侦探柯南,光之美少女,日本老爷爷宫崎骏的系列动画电影......或者和她一起看小说,讲故事。讲夏洛的网,窗边的小豆豆,装在口袋里的爸爸。余宏伟发现羊羊对这些东西有着无比浓厚的兴趣。每每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手舞足蹈,快乐开怀。她说她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玩好看的故事,在学校除了做作业就是考试。余宏伟也这么觉得,语文这东西其实就是多读书,多积累,光是书上的内容是远远不够的。
吃饭的时候,余宏伟说学校不上课了,我就是我们俞大乡长的专职保姆,“想吃什么尽管说。”俞静回他,“本姑娘荣幸之至,帅气男保姆,零报酬,还高级职称。”羊羊在一旁说,“余校长不是保姆是哆啦A梦,从怀里一掏就掏出好多好吃的,还有故事。”
“羊羊,好故事要从这里掏出来,”余宏伟手指着脑袋,“你看的书越多,里面的故事也越多,随便这么一掏都是好听的故事。”
俞静就说,“宏伟你也跟我讲两个故事呗,你看我忙的,别说看书看电视,事本来就成堆,还要应付各种检查、考核、评比,过几天又有邻县的一些领导要来山庄,说是参观学习。”
“要不我们去外地转几天,散散心?”余宏伟说。
“去哪?”
“云南?要不四川?”
“算了吧,根本就走不开。”
俞静想了想,“要不你自己去吧,给你这个高级保姆放几天假。”
“我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啊,没有你这个大美女陪着,再好的风景也逊色。”
俞静就笑他,“要不跟你那个小琼妹妹一起去?”
余宏伟就有些不高兴,说,“你就别提她了,多久没联系了,人家现在可是市妇联副主席,市作协理事。我一个山村小学老师,算我有心,人家也无意啊。吃饭。”
七
余宏伟真就去了云南。
每到一处景点,他就在微信上给俞静发一组图片。
那天从梅里雪山回来,他躺在床上,感慨这里的住宿条件太差,好在白天那些流光溢彩的海子、雪山、彩林依然如在眼前,给人不小的安慰。他给俞静发了一条微信:“滴滴水珠清冽,座座雪峰妩媚。妩媚,妩媚,除却美人难醉。千道流泉飞碎,万顷彩林堆砌。堆砌,堆砌,空无俞静添翠。”
俞静就回他:“老公你太有才了,你要不去当个作家,真是屈才,亲一个。”
余宏伟回道:“嗯,你要不夸我那真叫可惜,亲一个。”末了,又补一句,“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送走参观考察的邻县几位领导,俞静又回到山庄。民宿改造快要收尾了,原有民居四周已经被绿化。种下的花木已经成活,芍药、扶桑、紫微,樱花、四季菊……以映山红居多。映山红很容易成活,她生来就是这块土地上那一抹永恒的色彩。民宿内部装修很有点明清古韵,旧貌新颜。俞静看着,由衷感到高兴。
刚才邻县有位领导有个建议,说游客一旦多起来,污水排放和垃圾处理将会是个大问题。如果每一家民宿都有餐饮服务,油烟排放对周围的生态也会带来很大压力。俞静想这是对的,以前各家各户分散在山里,日常生活污水和油烟对环境的影响不大。山庄就不同了,人多了,车也会多起来,环境的压力肯定不小。
正想着,山下乱哄哄跑过来一群人。
一个大高个把手里的镐头往地上一放,说,“你是俞乡长是吧,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你们乡有能人,有大老板,在你们这里搞旅游我们没意见,但是这路不是你们新溪乡一家的吧,是我们大家一起修的。”
“对,”旁边几个一起起哄,“修路的时候我们都是出了钱的。”
俞静没明白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一个说,发生什么事了?”
高个说,“装什么蒜,你们搞开发把我们的路占了,破坏了。占了我们的路就是断了我们的财路。”
俞静说,“路是国家的,怎么成你们的了?”
旁边有人喊道,“修这条路我又出钱又出力,这山庄就必须算上我们一份。不然,我们就把这路挖了。”
另一个说,“别跟她扯,扯什么扯啊,就问她怎么办,光你们想发财,有钱大家攒,有财大家发,是不是啊兄弟们?”
俞静好像明白了,他们应该是隔壁乡的,借路讹钱。
不等俞静解释,一伙人操起手中的农具就开始挖路,“挖!看他们从哪发财去,挖!”
俞静喊道,“看你们谁敢挖,这是犯法,犯法啊!”俞静极力想阻止他们,几个人推推搡搡竟把她推倒在地上,头发也散了,嘴角在流血,“你们,你们还有没有国法了,再挖下去,我就报警了......”她在口袋里摸索,手机呢,我手机呢?她转过身,看见手机在路边的草丛里,她刚把手机拽着,就有人跑过来从她手里把手机抢过去,扔进了旁边的水塘。
山庄附近的群众听见吵闹,几十个人拿着棍棒、锄头大喊着也围了过来。已经没有人听得到俞静的喊声了,所有的人厮打在一起......
“砰——砰——”道路被挖开了一道几米宽的口子。
有人打110,听见警笛,那帮人便迅速逃远了。
俞静跌跌撞撞回到乡政府,把杨富生,许一鸣他们几个都吓坏了。
“这些人就是来闹事的。”
“看到这边有钱攒了,故意刁难。”
“我去找他们乡长,没有王法了!”
俞静连忙摇手,“这事没有那么简单,找谁都没用的,等山庄开业了,他们还会再来,每天都来,阻止得了吗?等县里协调吧。”
小罗从食堂打了盒饭过来。俞静说不想吃,气都气饱了。余宏伟还没回来,俞静不想这么早回家里去,就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把一段时间来的工作捋过来,又捋过去,心如乱麻。
许一鸣也没走。俞静叫过他,说陪她到外面走走。
月光如水,夏夜微凉。
两人顺着公路边走边聊,从大学生活聊到目前的工作。许一鸣说来之前真不知道基层的工作这么辛苦。他说俞静你当时要是跟他一起留在市里多好。俞静说是啊,分配的时候是自己主动要求下来的,她说大机关上班一杯茶一台电脑有时候也感觉无聊。
“在县政府办公室呆了三年多,本来可以留下来的,到哪个部门上班都行,组织上最后把我安排到了这里,全县最穷最偏远的地方。”俞静有些感慨。
许一鸣说,“大学的时候你就要强,组织上是信任你啊。现在工作局面已经打开了,离了你还真不行。”
“算了吧,我又没有三头六臂。”
“就说这移民安置,像李二娥这种情况,也没看你劝她,但我明显能感觉到你对她的影响。我相信到时候,第一个下山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这李二娥。”
许一鸣说,“在你身上我明显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女性特有的潜在的魅力,这种力量跟这个国家联系在一起,跟这里的父老乡亲们联系在一起,不可战胜。”
俞静不语,默默地往前走。
她好像被许一鸣的一番话感动了。是啊,脱贫攻坚,史无前例。有多少像她和许一鸣、杨富生一样的同事咬着牙在默默地坚持着。许一鸣是同学,现在算是同事,但更像是兄长,这半年多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许一鸣离开家人和孩子,来到这穷乡辟壤,他应该比我更难吧。老同学啊,遇到你的时候,心手相牵,月色温柔,空气里流动着映山红的花香。
俞静拿起许一鸣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希望这份力量能够在彼此的生命里传递。她望着许一鸣,说不清什么理由,眼睛里竟噙满了泪水。
月亮已经爬过树梢,把远处的山峦勾勒出一个黑色的轮廓,隐约而又清晰。
说到李二娥。俞静就说李二娥在银行取钱的事情。她本来不想说的,但在心里藏着就像一块心病,堵得慌。
许一鸣听完,也是一头雾水。
许一鸣就说通常情况下给人寄钱不是给自己亲人,就是奉献爱心。“有不少爱心机构给贫困户寄钱,这一点不奇怪。奇怪的是大娘怎么会突然接到这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爱心捐款呢?”
他问俞静,“李二娥的女儿杨芹走了有五年多了吧,是怎么走的你知道吗?”
俞静说,“说是车祸,也有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出事地点就在这附近,这个地方别说几年前,就是现在也没有监控。地上也没有发现血迹,只有一辆被撞坏的电瓶车。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结。”
“假如,我是说假如”,许一鸣说,“杨芹的死是因为交通肇事呢?假设被人撞了,并且逃逸,大娘取的这些钱会不会跟这案子有关系?比如肇事者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给受害人一点补偿。”
“不可能,钱是从全国各地汇出来的,总不会各地的人约好了一起把她撞了吧?”
“要不要请派出所协助查一下?”
俞静不同意,“大娘生活本来就很不容易,你让一帮警察找上门去,查她的钱哪来的?这怎么能行。”
许一鸣却觉得,这钱来得不明不白,老人家又没什么文化,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就麻烦了。他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找个时间去派出所先问问案子的情况。”
俞静说这事任何人都不要说,也不要让大娘知道。
八
挖路的事县里态度非常明确。这件事情性质恶劣,影响极坏。有关乡镇政府主要领导要深刻反思,总结经验教训。要从政治、组织和思想上统一到县委县政府的决策部署上来,确保全县打赢脱贫攻坚战。
挖路的一帮人被派出所叫去训话:公路属于社会公共资源,故意破坏那是犯罪,要坐牢的。你们几个读过书吧,学过法律没有,要不是人家新溪乡俞乡长说事情不算太严重,县政府处理就行,早就把你们几个扣起来了。
而俞静想到的是,把路补好是小事,一两天工夫就行了。周边村民的关系处理不好麻烦就大了。人心不稳,经济发展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陈,让他起草一份报告到县里,希望争取县里的支持。
杨富生找来张来宝,说,“两件事,市水利局捐赠了一批太阳能路灯,这几天你去协助厂家的师傅安装好,完工后,把山庄那边被挖断的公路补好。”
“谁挖的找谁,干嘛找我呀。”
“让你干嘛干嘛,哪来这么多废话。”
“好,不问,但这也不是我们几个份内的事情吧,我们的岗位在移民新村,这工钱——”
杨富生踹他一脚,“工钱工钱,就知道工钱,少你了?还不快去!”
张来宝一走,杨富生便接到俞静电话,让他找些人或者果树种植户赶到果园里来。
这几天,俞静和许一鸣一直泡在果园。去年种的黄桃、百香果,只长叶子不挂果。农业局两位专家正在给果苗把脉会诊。按照专家要求,杨富生和龙桂花赶来后立刻让大家给果苗剪枝、松土、施肥,疏通排水沟。俞静说今年刚种下,要是没有效益,果园的工作以后就更难做了。
俞静电话响了,是老公余宏伟,“回来啦?”俞静问。
“没呢,还在昆明,明天飞回来。”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听不太清楚,大概是说他在昆明遇到老同学徐大明了,他们一家休年假,撞上了。接着,电话那头就传来徐大明的声音,“喂,喂,俞静,啊啊......”没说几句就挂了。
第二天晚上,余宏伟就到家了。
“啦啦啦——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余宏伟一个舞蹈动作,从背后拿出一块披肩,“丽江特产,纯手工编织,怎么样,喜欢吗?”
披肩浅棕色打底,镶蓝边,纹样粗犷大方,中间灰色细绒线描一只神蛙,这是纳西人的图腾。
俞静抚摸着,爱不释手。
小别胜新婚。看着俞静高兴,余宏伟一把抱起俞静往床上一扔,猴不拉几地压在她身上。
“轻点,你弄疼我了……哎呀——”
……
做完功课,余宏伟将俞静搂在怀里,“昨天电话里没说清楚,徐大明现在是市编办主任了,他说市文明办正好有个编制,我跟他说了,他答应帮忙,我们回市里上班好吗?”
“徐大明是官运亨通啊,几年前还是我们这儿黄岭乡的书记,这么快就正处了。”俞静说。
“人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们得向人家学习啊,不然,一辈子呆在这山沟里不成。”
俞静想了想,“干部调整有组织程序的,谁跟你说要在这呆一辈子啊。过段时间再说吧。”
忙完果园的事,许一鸣就又去了竹山里村彭大爷家。
移民安置,彭大爷是这个村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还没有沟通明白的搬迁户。彭大爷快八十了,孤零零一个人,一间房,就算是庙也有几个和尚做伴啊。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做通大爷的工作,让他搬到山下去。许一鸣想。
彭大爷家远啊,许一鸣第一次去的时候有村主任彭三仔带路,后来他就说彭主任你忙吧我自己去,就一个人往山里走,走出老远却硬是找不到地方。那样一间土里吧几的矮小房子,许一鸣总以为是附近村民堆放杂物的窝棚或者厕所。
走了几次,今天算是熟门熟路了。
将近正午的太阳热成了一团火球。大热天爬山,许一鸣满身都是汗水,恨不得把衣服裤子全脱了。路边有泉水,他把头埋进水里,浸一会,抬起头,拼命地晃着脑袋,水珠四溅。他想他这模样应该像极了一只刚刚上岸的落水狗。
进门,大爷跟没看见他似的,拿着把刀削着手上的竹子,旁边几个编好的竹篓子。这一带竹木资源丰富,这半年多里许一鸣印象最深的除了映山红,就是这漫山满坡的竹林。能不能弄个竹制品加工厂?林地产权不变,由所有权人适量采伐,对竹子做些深加工,也不失为本地一项特色产业。
许一鸣叫声大爷,老人家抬起头看他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了。彭大爷耳背,又听不懂许一鸣说话。问题就在这里,许一鸣有点后悔,至少得带一个当地人跟他一起来才是。现在他只好不停地比划,拿根棍子到地上划出些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图案。不行又做动作,做出各种动作,像个跳大仙的巫师。许一鸣跳出一身大汗,大爷愣是一句没弄明白。他放下带来的一袋大米和一壶油,垂头丧气地下了山。
回到乡政府,他把过程复述一遍,把俞静、小陈、龙主任他们都笑翻了天。
俞静开玩笑说到时候搬迁,得给大爷准备好一顶轿子才行。
“强行抬下来啊?”
“不然呢?”
许一鸣就把在山上的想法说了一遍。
“不行。”
“为什么呢?”
“这一带,这种企业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人家起步早,规模也大,我们现在去分人家的残羹剩饭,还不够一餐吃的。”
许一鸣摸着头,呵呵地笑着,“我就说嘛,我的想法不错,就是跟实际情况有点距离。”
大家就说,许书记,不是距离的问题,是我们这里的人穷怕了。
九、
寒来暑往,夏去秋来。
国庆节就要到了。旅游山庄雏形初具,民宿改造已经完成,经营民宿的农户们正卯足了劲期待国庆假期的第一批客人。
国庆这一天,山庄人山人海。大家都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预设的车位根本不够,车辆从国道岔路口开始一直停到了山庄门口。小罗从合作社调配过来的瓜果蔬菜蘑菇山药等供不应求。
俞静和余宏伟抱着牛牛和羊羊陪李二娥过来看热闹。初春种下的蓝目菊、芍药、蔷薇、木芙蓉、秋海棠已经开了,路边的桂花飘过来淡淡的清香。
大娘哪见过这场面,直看得两眼放光,高兴得合不拢嘴,说以前看戏,人也没这里多。看戏的时候人远远站着,看一晚上也不知道戏台上唱什么,今天这里,比戏还好看。
中午在山庄吃饭,随便挑了一家农家乐,五个人坐下来,准备点菜。一转身,走进来几个人,竟是张来顺。
“张总——?”俞静感觉太突然了,“也不事先通知一声,你这叫明察暗访啊。什么时候到的?”
“就刚才,今天这阵势我能不来嘛,我得来看看你啊,俞乡长。山庄试运营,没想到这么热闹吧?看上去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情况是打了很大折扣的,有点名不符实啊。”张来顺哈哈地笑着。
俞静说,“我也是没想到啊,来了这么游客,一定是你张总千里之外,运筹帷幄,决胜乾坤。”
张来顺说,“那我岂不成了那天罡地煞的猴子精?或者撒豆成兵的妖怪?”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跟余宏伟打过招呼,他便一手一个把两个娃娃抱在怀里,对李二娥说,“阿姨,我来看看你,等会儿还有些事,马上就走,你老保重身体。”
“就走?”俞静问他。
“对,赶场子呢,跟你们孙大县长约好的,下午赶到市里,有几个商业项目要谈。”张来顺说。
“那就不留你了。来,下来牛牛,跟叔叔再见。”
俞静两人送他出门,张来顺说,村民挖路的事我听说了,真难为你了,山庄的运营、管理、排污,我会尽快拿出一个章程,你尽管放心。回过身,又神神秘秘地对余宏伟说,“也希望余校长留在我们这里,未来的新溪一定比城市更美更让人快乐。”
余宏伟有些莫名其妙。他怎么知道我在想调动的事?
吃过饭,几个人一起去了移民新村。俞静示意余宏伟不要说话,就带大娘各处转一转看一看。两个女娃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开心得不得了,“艾婆,阿姨说我们要住在这里的,好不好。”
李二娥说,“艾婆也想啊,一直都想,想了几十年了,几十年啦,艾婆老了,老得都不会想事情了……”说着,她停住脚,抬起头,默默地望着远处的山梁,一声叹息。
俞静他们跟大娘告别,羊羊和牛牛万分不舍。
黄昏里,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她们身上,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拉出三个长长的身影。
前面,是一段崎岖的山路。
十
国庆长假结束,许一鸣回到乡里上班。
隔天,俞静带上小罗、扶贫办主任龙桂花,拉上许一鸣一起去了桃坑村杨有财家。
路有点远,俞静让小罗去开车。
“这杨有财本来在去年是摘了帽的,”龙桂花说,“前些年乡里引进一批锦鸡,给他家扶持了五十只,他老婆勤快,两年下来攒了些钱,两间瓦房也修补一新,村里就想把他从贫困户名单里去了。没想到这家伙不同意,寻死觅活要把名字填上去。”
许一鸣就笑,“有听说努力脱贫的,居然还有争当贫困户的。”
龙桂花就说,“当贫困户多好啊,一年到头多少人围着他转,逢年过节又是给钱,又是送吃送喝的,有个头疼脑热,村干部还得陪着去医院看病,比他妈还贴心,你说帽子摘了到哪里去寻这样好的事情?”
俞静说,“这个杨有财就是懒,觉得日子好些了,村干部也来得少了,加上今年夏天雨水把他家的鱼塘也冲垮了,他便把那些锦鸡全卖了,剩下的呢,全炖着吃了,连渣都不剩。”
小罗说他肯定以为把鸡卖了,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成为贫困户了。
前面就到了。杨有财背靠墙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看见俞静走近便站起身子。
俞静招呼他,“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山路十八弯,杨有财有些坐不住,一会要喝水一会要尿尿。
小罗就说他,“真是懒人屎尿多。”
在山脚下一处开阔地前面,小罗停下车。俞静叫杨有财,“下车,过去看看。”
前面,从山脚开始,一条网状围栏向上围起的大片树林里,成百上千只锦鸡正在悠闲地觅食。围栏边一口池塘,水里一群芦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坐在池塘边上抽旱烟。
俞静问老汉,“这些鸡和鸭子都是你养的吗?”
老汉说,“是啊,不养吃啥?能动能喘的。”
“这些鸡,有多少只啊?”
“前些年村里给了——”老汉默想了一会,“给了六十只,现在差不多有这个数,”老汉伸出一个巴掌。
“多少?五百?”俞静问。老汉说,“少了,八、九百只了。”
许一鸣走上前问他,“那你闺女和儿子呢?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们不来帮你吗?”
“死了!”老汉黑着脸答道。
“死了?”杨有财吓了一跳。
俞静在旁边就笑起来,“大伯,你看谁来啦?”
龙桂花就走过去,叫一声,“爹,你别生气,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乡里事情太多了。”
俞静也安慰道,“大伯,这乡里面我在负责,桂花是个好同志,能吃苦,现在国家在扶贫,大家都忙,有时间我一定让她多回来看看你。”
老汉又顶一句:看什么看,等我死的时候看一眼就行。
龙桂花眼圈就红了,她说,“愈乡长你不要生他气,我爹他也就是说说而已,我每次回家他都很高兴的。”
回来的路上杨有财就说了句,“龙主任,下山的路上我想我不会再吵着要尿尿了,不就几只鸡嘛,我还养不过他一老人家。”
俞静说,“那好,乡里再想办法送些锦鸡给你养,到时候可不许炖着吃了。”
回到办公室,小罗便张罗着通过合作社给杨有财筹集锦鸡。联系了几个养鸡专业户,人家一听,以为收购呢,匆匆忙忙就送过来好几百只锦鸡。合作社哪有钱啊,再说也不需要这么多啊。她就给山庄那边打电话。这两天天气好,又是周末,山庄游客有不少,几百只锦鸡很快就被拉走了。剩下四十几只,补个差价留了下来。她跟小陈两个叫了一辆三轮车就给杨有财送过去。
初冬的天气,山里面已经很冷了。
两个人坐在车斗里,用块塑料布挡在头上。回到乡里,满身都是鸡屎味。
这天晚上睡觉前,余宏伟又提起调动的事。他说年后市里班子调整,各单位一把手也会跟着变动,徐大明很可能就不在编办了。“我自己也跟教育局说过,市教育局正准备从基层选调一批优秀教师充实到重点学校去。我们得抓紧啊。”
俞静说你以为我不想啊,但你看,山庄、果园、新村、贫困户摘帽验收,一堆的事,李书记又不在,叫我怎么放手?
“噢,离了你这脱贫攻坚就没人管了?这里的老百姓就都要去要饭啦?”
“好好的一句话到了你嘴里怎么就这么不好听了?”俞静没好气地说。
两人无话,俞静就打开微信,看到张来顺发来一条消息,说公司准备元旦这天山庄正式挂牌开业,问她能不能在当地找个人写几个字,嵌在山庄入口的大石头上,就写“新溪花海山庄”。俞静回一句:你那么多书法大咖朋友,我一个山村大妈上哪找去。张来顺说就找你,字不需要名家精品,要的就是这股乡土气息。
余宏伟就在旁边推荐他们学校的彭福文。
彭老师前几年退休,老伴癌症去世了,一个人闲下来没事就写字、养花、种菜。他说写字是修身,养花是养性,种菜呢跟养花一样,看着园子里那一片葱茏就特别开心。为了把菜种好,彭福文还专程去竹山里村拜了李二娥为师。他说人嘛,各有所长,在学生这里我是老师,但种菜,大妹子李二娥就是我的老师。
李二娥也不推辞,每逢在集市卖完菜就在彭老师这里“教菜育人”。牛牛这学期也上一年级了,中午两个孩子在学校吃饭,不回家。李二娥偶尔也就在彭老师这儿噌一餐。一来二去,两个人竟相处得倒也和谐。
余宏伟就开玩笑说,如果把二老撮合到一块,岂不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俞静就亲他一下,“这个好像不是馊主意。”
第二天俞静就去了彭老师家。
彭老师在浇花,一株映山红盆景虬蟠轮囷,想必已被主人料理多年。俞静说明来意,说希望彭老师不要推辞,不吝劳烦,专赐墨宝,山庄那边会考虑少许报酬的。彭福文连连摆手,但高兴之情亦然溢于言表:“俞乡长你这是看得起我,不过几个字,举手之劳而已,谈什么报酬啊。”
彭福文瘦高个,看上去精神矍铄。他找出尚好的宣纸摊于桌面,准备挥毫。发现桌子小了些,他转过身又找来一张把它们拼在一起,动作麻利干脆。他笑着说,“不好意思啊俞乡长,家里有点简陋,平常基本上就我一个人,多有几个人就无处安身。”
俞静环顾一周,这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了,一个厅堂兼卧室,一间厨房,连个卫生间都没有。院子里摆满了各式花草。她本想说李二娥是不是也可以帮你收拾一下,又觉得唐突。想了想,就说,“彭老师,现在生活观念都在变,有人讲上班的时候很难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退了休才是真正实现自己愿望的开始呢。”
“是啊是啊,我呢,人老了,心态不老,你看我,微信,电脑,网上购物,刷卡坐车,除了不追星,还算是与时俱进的。”彭福文挥了挥手,“我没有老思想老观念,年轻的年老时都可以追求自己幸福。”
俞静听着,仿佛受到鼓舞,便装着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彭老师有没有考虑找个老伴啊?少来夫妻老来伴嘛,身边有个人就能多些照应。”
“你是说李二娥吧?你直接说,没有什么不方便。”彭福文倒是很爽快,直接进入主题,反而弄得俞静不知道说什么。
彭福文又说,“我不是没想过,你是不知道啊,大妹子她心里有个结,解不开。”
“怎么呢?大娘也挺直爽的一个人啊。”
彭福文叹了一口气,放下笔,字也不写了,取下眼镜,让俞静也坐下,说,“有些事说起来就长了,让人难受。前些年她女婿跟她女儿芹芹闹离婚,芹芹就带着两个孩子一直住在娘家,没几年她女儿又出车祸死了,案子到现在也没结。芹芹就葬在她的房子后面,她离不开啊。现在乡里搞扶贫,要她搬下来,我也劝过,她说芹芹的事还没有安顿好,人死了,连个说法都没有,她没法对两个孩子交代啊。”
彭福文的一番话让俞静心情沉重起来。她是知道大娘的症结所在的,只是我们的工作还不够细致,不够深入,没有做到大娘的心坎里......
过几天,俞静把字取回来,让余宏伟“鉴赏”。字以外,彭福文还写了一幅联语。
余宏伟把字摊开,看了会,说,“要说很有功底也谈不上,但看得出彭老师是下了很大功夫的,笔力刚劲,字体端庄。起笔收笔和整体布局还真有点山沟沟里的灵秀和包容之气。”
俞静说,“书法我是真的不懂,就觉得这幅对联,把它刻在山庄门廊上那是真正的恰到好处。”
上联:来此都是天上客,
下联:入园俨然画中人。
十一
元旦这天,花海山庄热闹非常。
孙县长、农业、旅游、教育等有关部门的领导,各乡镇主要负责同志和部分企业负责人都来了。
张来顺和夫人顾敏前几天就到了。顾敏头一回来新溪,感慨这里偏远闭塞的同时,也对这里秀丽的自然山水风光赞叹不已。她说她从小在大城市长大,对城市的喧嚣早已麻木了。这里的一切让她看到了一个新的存在,一处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理想家园。
揭牌仪式由俞静主持,孙县长致词。张来顺作了一个简短的发言。他说自己是新溪人,这里的山山水水养育了他。他爱这片深情的土地。他说我跟我的父老乡亲们一样,盼望着我们的祖国越来越强大,我们的社会越来越美好,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幸福。
仪式结束,是自行车赛和歌舞表演。许一鸣与乡政府的同志,以及山庄的工作人员一直忙到天黑。
吃过晚饭,张来顺让顾敏先回酒店休息,他和俞静说说话。
两个人沿健身车道边走边聊。
正是寒冬节气,冷风嗖嗖。两人竟不感觉冷。
一弯月牙升起来,山乡的冬夜幽邃而宁静。
张来顺说,“这一年里真是辛苦你了,忙前忙后的。”
俞静说,“辛苦是应该的,你对新溪的关心和帮助,我想这里的百姓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张来顺就说,“你知道吗俞静,就让我叫你俞静吧,亲切一些,其实我对这里一直有一种依恋,我的父母在这里,我的乡亲们在这里。这里有我的童年,还有我的初恋。”
“你是说杨芹吗?”俞静问他。
“是,杨芹,”张来顺说着,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我们是同班同学,高二的时候就开始在一起,没有那种卿卿我我,就是离不开对方。我们一起挖野菜,摘蘑菇,下河捞鱼虾,一起种菜卖菜割稻子。那是怎样一段快乐的时光啊。”
“那后来呢?你们正在读高中,面临高考呀。”
“她成绩好,是班里的尖子生,因为跟我瞎混,两个人高考都没考上,阿姨人好,也不怨我们,还张罗着为我们办婚事。我呢,不甘心在这里受穷,一心想着要出去打工,杨芹放心不下阿姨一个人,不愿意跟我走,我就一个人出来了。我发誓等我混成个人样了就回来娶她。我一个人先是到了福建,后来又去了浙江。四年多没有回过家。
“有人说我死了,也有人说我有钱了不要杨芹了。没多久杨芹就嫁人了。那男的后来听说了杨芹跟我的事,接受不了,一狠心跟杨芹离婚走了,丢下两个孩子。”
俞静说:“没想到张总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往事不堪啊,”张来顺说,“后来在浙江就认识了顾敏,我们一起拼了命打工,赚钱,也没有要个孩子,再后来就到了深圳,有了现在的LT。谁想到,杨芹却遭此不幸。顾敏是个富有爱心的女孩,从不在意我过去那些事,也看不得别人受穷。两年前吧,她发起成立了一个爱心基金会,为偏远地区和贫困山区孩子募捐,这其中就包括芹芹的两个孩子。”
俞静全明白了。难怪这些钱各个地方都有寄过来。但还是不清楚一件事,接收捐赠合理合法,非偷非抢,大娘为什么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呢?
张来顺说,“我让她不要声张。”
“是我让张总这么做的,”顾敏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既然是行善事,献爱心,怎么好大张旗鼓地到处张扬,对吧俞乡长?”
俞静就笑着说,张总找到你,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十二
早春二月,山里人还没有走出春节的喜庆。
几场大雨过后,阳光穿过云层,湿漉漉的空气里便有了丝丝的暖意。移民新村一期已经交付使用。溪水边,杨柳拂堤,飞燕呢喃,春天就要来了。
这天早上上班,俞静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警车。
两名警察走过来,“你好俞乡长,我们是县刑警队的,方便的话,我们进屋聊吧。”
“是这样,”一名警察喝一口俞静递过来的热茶,说,“根据公安部统一部署,我们对全县多年来积压的案件进行了清理,其中就有你们乡杨芹的案子。经过反复梳理、核查,我们在案发现场的水沟淤泥里挖出来一小块汽车前保险杠残片。技术部门鉴定后认为,这块残片出自一辆普通型黑色桑塔纳轿车。当年,经常进出新溪乡的这类车辆一共有三辆。经过摸排,我们在一处废弃的车库找到了这辆肇事车辆。”
警察同志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车主姓顾,叫顾小辉,浙江人,他有个姐姐叫顾敏,也就是LT公司张总的夫人。当年顾小辉和朋友刘大毛在这一带做蘑菇生意。出事那天,顾小辉将车子借给了刘大毛。晚上,刘大毛开车从新溪回县城,路上把杨芹撞倒后开车逃离了现场。前不久,浙江警方在一座大山里对刘大毛实施抓捕,刘大毛弃车跳崖,当场就死了。”
“我补充一下,”另一名干警说,“杨芹是被送到医院后死的,死亡原因是脾脏破裂导致心肺衰竭。就是说,案发时杨芹还活着,现场也没有发现明显血迹。我们推断,刘大毛肇事后车子已经驶离了现场一段距离,他步行返回现场时看到杨芹躺在地上正在打电话,误以为情况不是很严重,便迅速逃离了现场。经过技术部门鉴定,事发时拨打120急救电话的号码正是从杨芹的手机拨出的。整个事情经过大致就是这样。”
“我们来呢,主要是希望俞乡长跟我们去一趟李二娥家里,一来告诉她案子已经结了,二来顺便看看她老人家,你看行吗?俞乡长。”两位警察说。
到了李二娥家里,还没有听完警察陈述,李二娥早已经泣不成声,嘴里不住地说谢谢,谢谢你们,谢谢警察叔叔……接着,她又伸出手,在俞静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闺女,这样就好了......这样芹芹她就可以放心了……闺女,芹芹她走了,你不走,你要一直陪着大娘对不对?”
俞静也流着泪说,“是的大娘,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李二娥嗫嚅着,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住,一双眼睛满含深情地看着俞静。
——大娘啊,我知道你心里有一句话,只是嗑嗑吧吧不知道如何表达,心如乱麻。你看这些山这些水,我如何离得了它;大娘啊这个国家就是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啊。俞静伸出手把李二娥紧紧地抱在怀里:“大娘,你要是不嫌弃,就让我叫你一声妈妈——”
李二娥热泪盈眶,用劲地点着头,破涕为笑:“闺女——我的好闺女……走——我们一起,下山,搬家——搬新家!”
山下,许一鸣、杨富生,张来顺和顾敏,所有的人已经在移民新村等候。
——今天是个有意义的日子,我们一起照一张全家福吧。
......来,大娘和彭老师你们站中间,俞乡长站大娘旁边......羊羊和牛牛,张总和顾敏你们两个一人一个抱在手上吧,——好嘞!
“等等,”张来顺说,“我要宣布一个消息,我和顾敏决定领养羊羊和牛牛,手续过几天就可以办下来。我和顾敏有孩子啦!”
大家便一起鼓掌。
——好!大家准备,笑一个!
“等一下,还有我呢,”大家回头,余宏伟急急地跑过来,“我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就在新溪乡,和大家一起陪着我亲爱的老婆。”
俞静美丽的脸上洋溢出掩藏不住的笑容。她拉一把余宏伟,“快过来,你站那儿,站彭老师边上。”
——好了吗?
——好了。
——警察叔叔,你帮我们拍吧。
好嘞,准备了,一、二、三,大家一起喊,茄—子,耶——!
阳光温暖,白云悠悠,天空湛蓝。
一群不知名的山鸟扑啦啦飞过头顶,飞上天空。
天空下,莽莽苍苍的群山里,映山红的花蕾正在孕育。前面,又是一个万山红遍,山花烂漫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