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居者的意识流

  一朵花掉了下来。花瓶是搪瓷的,上面画有蓝色的青花瓷,一道铁锈横穿期间,很像一道伤疤,仿佛植物的血液能从那伤疤之中汩汩流出似的。那种液体应该是极具腐蚀性的吧?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很早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外星人喷出的绿色液体呲啦啦地溶解了宇宙飞船的特质金属,一直往下,一直往下,最终竟然停了下来,躺在地面上像一口绿色的浓痰。腐蚀性。任何与文学有关的事或多或少都是具有腐蚀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从窗口吹来一阵冷风,他打了个寒战,却并不想动手关窗。他的思想与身体之间隔了一道十分狭窄却极其深邃的甬道,生命所能产生的能量都会被吸进去,然后从各个喷水口被抛洒出来,扬起金光灿灿的水沫,转瞬即逝。如果运气好,彩虹会接踵而至; 如果运气不好,嗯,如果运气不好,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衫,上面破了至少四个大洞,不断散发着酸臭味儿。他的腿毛长得很长,却并不密集,你简直可以从缝隙之中看见他白花花的肉体。他为自己的肉体竟然是这种颜色而感到恶心,这颜色和白种少年脸上黄色的雀斑总是形影不离,也和白化病甚有渊源。梅尔维尔竭力使人相信白色是一种恐怖的颜色,对此他举双刀赞成。一年前,他用两把刀割开了自己的皮肤,从手背到胳膊,揭下一层仿佛蛇蜕的人皮。这皮晶莹剔透,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换个角度一看,却变成了暗红色,再换个角度,变成了浅紫色。他好奇地把这层皮肤贴在窗户上。正午的阳光照射过来,穿过皮散射成黯淡的彩虹色,就像哥特式教堂中的彩绘玻璃,又像不断旋转着的万花筒。他看得入迷,却没发现窗上的玻璃已被那皮溶解,破开了大洞。一阵风吹来,那皮随风而去,悠然快活,就像断线的风筝。

  他的爷爷不断开门闯入,扔下一句随机的胡言乱语后就马上离开。不知是因为孤独还是因为好奇,总之那个老头就是不肯让他安安静静地枯萎。他的心脏又开始抽搐了。他曾接受过一次换心手术。事情事这样的,两年前的一天下午,他在家正准备看当天的第四部电影,突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他在梦中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一股顽强的力量撕扯着,直扯到皮肤撕裂; 皮肤撕裂后还在继续扯,直扯到筋肉分离; 筋肉分离后还在继续扯,直扯到骨头断裂; 骨头断裂后还能继续扯,因为每到那时,他的手臂就会自动复原,并变得更加强壮,可那股力量也会相应地变得更加暴虐,扯得他更加痛不欲生。

  醒来时他躺在医院里,恐怖的医生戴着恐怖的蓝帽,恐怖的蓝光映着恐怖的蓝口罩。医生紧了紧手套,说,你感觉好点了吗?他欲开口,话却被胸中的一阵紧缩给压了回去。医生的声音又从手术室的深远处飘来:不要紧张,胸腔不适是换心手术的正常反应,不不,不对,我说错了,这一点也不正常,乖乖,你的耳朵怎么流血了?喂,小刘,你快来看,你给换心的那小子样子有点奇怪,我的天哪,他失禁了,你怎么还不来,小刘?真该死,小刘到底死哪儿去了?病人先生,很抱歉,我们可能需要您再沉睡一会儿,小刘那酒鬼可能不小心给您移植了一个骆驼心脏......

  尽管主治医生在术后接连强调,医院给他做的仅仅是简单的电击复苏术,两块铁,通电,啪,再通电,啪啪,如此不断重复而已,如果他不信,他们可以给他看手术室的监控视频; 而且,换心手术费用昂贵,正处于临床试验阶段,历史上都很少有成功的案例,他们那设施不全,资金短缺的小医院又怎么可能承担得起呢?但他却发誓说他们给他移植了一个动物心脏,不是骆驼的,而是蝎子的,一定是小刘那酒鬼不小心又搞错了。主治医生耐心地说,他们的医院没有小刘,而且不要说蝎子的心脏了,就算是整只蝎子也没人的心脏大。对了,就是整只蝎子,你们这群混蛋,竟然在我的心窝里放了只蝎子!他愤怒地吼叫。主治医生叹了口气,说,病人,请您冷静下来听听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我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虽然是个弱者,我虽然人见人踩,我虽然无为无能,我虽然是个被社会遗弃的孤儿,但我也有最起码的尊严!你们把我的心都掏走了,今后还让我怎么活在这世界上?他愤怒无比,拍案而起,指着主治医生骂得唾沫横飞。主治医生闭上眼忍了忍,拨打了保安室的电话。

  事到如今,他已经习惯自己胸腔里的蝎子了。他甚至琢磨出了一套和那蝎子交流的方法。爷爷又推门进来,说,鞭炮二路不可左逞强。

  他问蝎子,这是什么意思?蝎子说,我不知道字面意思,但我或许能为你解读出隐藏着的意思。

  他说,我不要听,隐藏着的意思总是比字面意思险恶。可是蝎子却没有理会他的抱怨,谁说蝎子必须考虑人的感受呢?你爷爷太孤独了,蝎子说。

  孤独有很多种意思,你说的这个是什么意思?

  蝎子说,孤独没有很多意思,孤独的意思只要一个,那就是渴望陪伴。他问,那我该怎样陪伴我的爷爷?这回蝎子沉默了,它只是用自己尾巴上的毒针挠了挠他的肋骨。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独特的暗号,意思是,如果现实世界中的困境使你郁闷,那就去看电影吧。电影可以用虚拟得世界把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电影陪伴一切,也能原谅一切。

  可是刚打开电脑,他就闻到了一股黏糊糊的恶心的臭味。那是电脑发出来的臭味。电脑的臭味就是电影的臭味,游戏的臭味,文档的臭味,压缩包的臭味,浏览器的臭味,代码的臭味,指令的臭味,二进制的臭味......他甚至能闻到电脑这个概念背后的臭味。于是他明白自己该换电脑了。在他手上,只要一台电脑的使用时长超过半年,那么这台电脑就一定会出现各种奇怪的症状。仿佛遭受药物实验的小白鼠一样,那些可怜的电脑有的自燃,有的屏幕碎裂,有的键盘不断脱落,有的总是迸裂出火花,还有一次,电脑莫名其妙地无法开机,他拆开一看,发现原来在这台电脑的主板上长满了毛绒绒的蘑菇。这次是臭味。对此他感到十分不解。和一样东西的磨合时间越长,与这样东西就越容易相处,常识是这么告诉他的,如果他还有常识的话。可是他面前的这台电脑却不断散发着只有他才能闻到的冲天恶臭,仿佛在借此抗议着和他相处这138天似的。

  他捏住鼻子,还是用鼠标点开了一部电影。他今天一反常态,竟然做了些思考,这让他感到神清气爽,但同时也十分疲惫。这疲惫就值得一部电影的奖励了。这种感觉很美好,他的大脑里透进了思考后的凉丝丝的气息,成就感接踵而至,他觉得自己仿佛解决了那堆在过去,溢满未来,挤压现在的所有问题当中某一件,或许是重大,但更有可能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可那具体是什么样的问题呢?他讨厌这样问,他就是因为不想问问题才选择蛰居的。

  不,不是不想问问题,他心中的蝎子对他说,你只是被你自己的身体给占有了,仅此而已。

  是吗?你就这么了解我?他轻蔑地质问蝎子。我当然了解你,我住在你的心间,蝎子说,我不仅了解你,我还知道你选择蛰居其实并不是因为问题,而是因为解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蝎子举起不详的双钳,反问,你为什么要蛰居?他回答,因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宽广了,我渺小的灵魂根本就没有能遨游期间的力量。

  蝎子交替摩擦着两只钳子,紫色的毒液落下,滴在心窝里灼得他眉头紧皱。蝎子说,我知道你的这一生基本上就是由谎言组成的,但我实在是没想到,你对我竟然都会撒谎。他说,我没撒谎,至少我没觉得自己是在撒谎。

  这就是问题所在,蝎子说,你那句貌似诚恳的谎言本身就暴露了你需要空间的事实,你只有在躲进房子里时才能舒展身心,你只有在潜入网络中时才能睁开双眼。由于你近乎自傲的挑剔,在现实世界中你总是自己挤压自己。证据就是你的脸。我的脸又怎么了?他有些生气地问,蝎子最近的话是越来越多了。但蝎子却用很平静的语气说,你根本就没有脸。你的脸是大大小小的闪着蓝色荧光的屏幕,这些屏幕帮助你启动思维,逃避狭窄,抵抗孤独,最重要的是,竭力使你自己与人群相连。不对,人群占满了空间,那让我感到窒息,他反驳。你还不明白吗?蝎子晃动着尾部的毒针,仿佛在对它的猎物进行示威。在这个世界上,人群就是空间。

  爷爷又闯了进来,张开嘴正要说话,突然两眼上翻,像棵被砍伐的橡木似的直直向后倒去。脑袋与地板沉闷的敲击声悬浮在空气中,他楞楞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爷爷,身体动弹不得,却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因为懒惰。他想了想不起床去处理这件事的借口:我的电影还没看完; 床上很暖和; 我的身体才刚刚适应坐姿;我的爷爷的确是晕了,但他是老年人,晕倒可能也是正常的吧?说不定马上他就会自己起来了; 我的爷爷是个疯子; 去医院的路真远,我可能扛不动他,我没有打车费了,坐公交车也很不现实; 我不想打急救电话,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与那边的人交流,我怕他们又像上次那个主治医生一样骂我; 我的爷爷是个疯子; 我的心脏不好,可能不具备出一次门的体力了; 早上我亲眼目睹掉一朵花的凋零,这可能是一个预兆,预示着爷爷的晕倒,如果是这样,那么生死自有定数,我也无法强求; 我的爷爷是个疯子; 我的爷爷是个疯子;我的爷爷是个疯子; 而让他起身,哪怕只是蹲在他爷爷身体之前稍微看那么一眼的理由却只有一个,那就是道德: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十二年教育的残渣,道德。

  爷爷发出被掐住喉咙似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四肢稍稍蠕动一下,停住了,而他却还在思考道德的问题。那么,救助自己爷爷的动机可以仅仅是道德吗?他想,没有爷爷就没有爸爸,没有爸爸就没有他,爷爷生他养他,种种恩惠并非道德二字便可概括完全的。所以,如果帮助爷爷只是因为没有实际内容的道德约束,那原本高尚的行为反而会变成一种亵渎,对爷爷的亵渎,对亲情的亵渎,对他自己的亵渎,他不能容忍这种亵渎产生。

  可是爷爷突然翻了个身,这猛烈的动作让他联想起了电影中的丧尸。爷爷开始像鲤鱼似的不断在地板上打挺,其灵活程度根本不像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而像是森林里的某个野蛮土著,不小心吞下了一瓶剧烈的毒药。爷爷的模样把他给吓坏了,却唤醒了他的灵魂。他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把掀开搁在腿上的电脑,跳下床,咬着牙好不容易压住了爷爷的四肢。爷爷口吐白沫,鼻孔渗出黑色的血液,喉咙里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他的身子底下奋力挣扎着。他闭着眼,使出他年轻的身体里所有的力量把爷爷绑在地板上,就像牛仔驯服一匹脾气暴烈的骏马。也不知过了多久,爷爷终于消停了一些,他趁机把爷爷扛在肩上,踢开家里的破木门,一步两阶冲下楼梯。

  他呼呼喘着粗气,心里再次充满了成就感。他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爷爷很有可能会由于他而得救,这可是一件足以拿出去到处吹嘘的英勇事迹,如果他还可以吹嘘的话。可当他走到公寓的一楼门口时,却停住了脚步。

  楼外阳光灿烂。

  他已经忘记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见过阳光了。他讨厌阳光,因为每次阳光都在不恰当的时候出现。他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光,每当严苛的班主任把一个班104个年轻的生命囚禁在教室里时,阳光总会在窗外灿烂地铺满世间万物,那光辉仿佛在嘲弄他们的自由。现在依然如此,爷爷病了,他必须背着爷爷去医院,可是阳光却出现了,他又丧失了一次享受阳光的机会。

  他把爷爷扔在公寓大门口,自己折回了楼梯。无论如何,行人不会对一个躺在地上的老年人视而不见的,他这么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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