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克我——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和原子丽达成为朋友并一起生活在孪生宇宙已有2个永恒之久了。
时间在原子丽达的裙子上流过,我们毫不在乎。
我们——孪生宇宙的所有居民,一律都对那软软流淌的时间豪不在乎。
因为我们的生命有无限长。
这并非意味着永生,相反,孪生宇宙的所有居民都是会死的。纵使会死,我们的生命无限长。关键在于:我们已经活了2个永恒。永恒是那么长,哪怕是1个,那也实在叫人活得够戗。2个!就更别提了。
我们见过成群结队的仙女们死于意外;埃莲诺尔小姐则被水分子梗住喉咙而窒息;2个圣安东尼在一场游戏似的斗殴中丧命。人们说在孪生宇宙死去的人的灵魂会住进几何体里,如果看到某些特别活跃的几何体,那就是他们了。活跃的几何体们喜欢在埃舍府附近出没,相信传说的人们就去那里悼念死者们与永恒等长的生命。
我和原子丽达不相信关于几何体的传说。对我们而言,几何体不过是些普通的小动物,就跟帕普洛一样,甚至比帕普洛更普通,因为几何体为数更多。我们常常捉它们玩来打发时间。
除此以外,我们还做梦。
某一天——我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也许是我们2个同时想到的——我们约定各自梦见一颗星球。自那以后,我们每晚做的梦都是星球。我给我梦见的那颗星球取的名字是西瓜星。原子丽达梦见的星球被她称做地球。
这个游戏开始不久我就深感自己处于劣势。丽达的梦境栩栩如生,她梦见斗转星移、梦见进化演变、梦见爱和战争。……我只有我的西瓜糖浆,就算我夜以继日地做梦,也赶不上她的才能。
起先我们为我们的游戏找来许多见证人,我们找来:蒙娜丽莎、拉罗林娜.里维埃小姐、1个波赛冬、2个阿伽门侬、10个耶稣基督和10个撒旦。大概每隔2年大家就相聚在空旷地的方形十字架下,我和原子丽达分别说那些日子里自己梦中的星球。但是要不了多少回合,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的见证人身份,以及最初的目的,大家相聚只是为了听丽达说关于地球的梦境,称赞她的梦史诗一般华丽。
终于,在这个游戏进行的第20个年头,我鼓起勇气提醒众人:“还有我!你们完全忘记了我的西瓜星球!”所有人恍然大悟,很多人都表示抱歉并愿意洗耳恭听。我立即滔滔不绝说起来。我说我的西瓜星球、西瓜糖浆、以及上面的居民西瓜精,我说精神领域、说关于无性或双性的生物、说禁欲主义……我注意到听众们全神贯注,很高兴自己挽回了一些尊严。可是我还没有说完,只见原子丽达伸手往天空一指,她说:“我清楚地梦见,地球就在那儿!视线必须穿过宇宙迷宫。”于是,连同我在内,大家都朝她指的方向望去。隐隐地,我们都感到并深信,那儿真的有一个地球!
由于诸多阻碍,地球的景象无法直射过来。所以原子丽达介绍给我们看地球的要领:从方形十字架一直往上,中间为了躲开几个黑洞,视线必须及时左转右斜,最后经过一个空间扭曲,那样才能够看到地球。地球与孪生宇宙间的距离天知道有多么远,我们的视线在很长一段岁月里在黑暗中游荡。当第一个人宣布自己终于真的看到地球时,中间整整用了1亿年。然后,接二连三地越来越多的人陆续突破宇宙迷宫看到地球。
我也看到地球了!
原子丽达梦中塑造的星球居然确有其物,实在太叫人惊讶了!
我有点怀疑,原子丽达根本就不是在梦里看到地球,她只是把她偶然看到的真实星球上的事情说出来而已,也就是说,她作弊。但是很快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假如每看一眼地球就要经过1亿年,那又怎么做得到呢?从我们的游戏开始,到她向我们指出地球方位,只得短短20年而已。我不认为她是在过去的无穷岁月里就开始暗自关注地球,因为就算对于孪生宇宙的我们而言,凝神1亿年终究是相当显眼的行为。再说我们都看到了原子丽达向我们描述过的一些地球景象,看见海洋里的鱼,各种不同于几何体的动物,还看到恐龙。原子丽达在头两个年头里就说到过恐龙,她那时怎么就能说出现在才得以看到的景象呢?
是由于丽达的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实体化了吗?不,要相信这一假设无疑对于我又是一次重大打击——毕竟我的西瓜星球什么也不是!
孪生宇宙的居民都有理由相信现在看到的是地球1亿年以前的样子。一想到观看进度滞后这么多,简直恨得人肠根直痒。
在众多仰望地球的人中,突然有谁建议道:“我们来制作超光速望远镜吧!”
对啊!有了超光速望远镜,我们不就能想看多远就看多远,想看地球的什么年份就看地球的什么年份了嘛。
我们就地取材,在空旷地上这里踢一脚,那边刨一下,时间在原子丽达的裙子上流过半小时,超光速望远镜顺利完成了。
然后我们就都能够随心所欲地看地球了,只要调对望远镜的超光速倍率,甚至可以重复回看同一个事件无数次,除了那些未发生的,别的都难不倒我们。
自从这里的人知道有地球可以看,特别是还拥有了超光速望远镜以后,看地球就成了现在孪生宇宙上最时髦的消遣了。几乎所有的话题都跟地球有关。
“我昨天看了一整天的地球,今天想让眼睛休息休息。”
“是吗?你看到哪儿?我终于把冰川世纪快进看完了。”
“我是直接看人类的,特洛伊那段看了3遍。”
“最近好像很多人都迷上看中国了。”
“哦,我也喜欢看人类,不过大国的那种我倒反而不看,跳看专挑冷僻一点的,昨天和前天一直都在看柬埔寨。”
“说到柬埔寨,我蛮喜欢印度歌舞的。”
“那不一样的啦……”
“差不多嘛。”
原子丽达梦里的星球跃然世上,给孪生宇宙的居民带来莫大乐趣,大家都把原子丽达当作女神来崇拜。
超光速望远镜的诞生令我再次对原子丽达起了疑心,谁能保证她没有私下偷偷制作过一个呢?可是,如果原子丽达真的偷偷制作过超光速望远镜,难道是她事先知道有那么一颗星球存在么。宇宙迷宫的岔路是有无穷可能性的,视线随便乱走的话通常什么也不会看到,即使碰巧看到1、2颗星球,下次也难准确记住迷宫路线啊。公正地想一想,原子丽达其实也没必要指给我们看地球的方向嘛,如果她没有指出那么明确的方位,孪生宇宙的居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的。
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指正原子丽达,或者她本来就是无辜的。
只不过,我在这件事的立场上,比起原子丽达的作弊,却更无法容忍她的无辜。
于是我拼命观察研究地球,甚至比原子丽达自己看的还要多,我放着自己的西瓜星球许久没去打理:这意味着我日以继夜地看地球而不去睡觉做梦。我看了人类进化演变的过程,这大致都跟原子丽达说的差不多,只是更生动、更详细了。我还看了大部分的战争。然后又把焦距对准他们的舞台表演、娱乐项目。再后来我看他们的艺术作品:文学和美术。
有一天我惊讶地在一个画家的手中看到一幅叫做《原子丽达》的画,我简直不敢相信,画上的人虽然说不上跟我认识的原子丽达一摸一样,但是任谁都能认出她来。这让我开始重点关注画家们的作品,不久,我发现了更多我认识的孪生宇宙的人们出现在人类画布之上:蒙娜丽莎、威特鲁威人、埃莲诺尔、圣安东尼、波塞冬、拉罗林娜.里维埃小姐、阿得勒.包厄、西斯廷圣母和岩间圣母,数不清的耶稣和撒旦……还有帕普洛。我一直都没找到我自己。
别人一定还没有发现这一奇怪的现象。原子丽达呢?她发现没有?我认为连原子丽达也没有发现,如果我告诉她,她的样子出现在人类的画布之上,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我现在有了一条计策,我要利用我所观察到的东西替自己扳回一局。
我拜托原子丽达,凭借她的号召力,尽可能多地把人们聚集到方形十字架下的空旷地。我有事要宣布。
我等到到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到齐以后就直入主题了:“孪生宇宙的各位,尤其是原子丽达,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看地球并且相信地球是从原子丽达的梦境中产生。但是近来我观察到一些地球的线索却显示别的朕兆。”原子丽达惊奇地看我,因为我事先没有告诉她我说的事情和她的星球有关。
我继续说下去:“也许正相反,地球不是某个人的梦,我们才是地球的梦幻,是人类的梦境!”现场一片骚动,但很快就安静下来,原子丽达表情冷漠。
我继续说下去:“如果不是这样,这些奇怪的现象要怎么解释?一个名叫达芬奇的画家画了《蒙娜丽莎》《威特鲁威人》《岩间圣母》,《阿诺佛尼夫妇肖像》是画家杨.凡.埃克的作品,拉斐儿《西斯廷圣母》,此外,几乎每个时代的画家都画各自大同小异的耶稣和撒旦,圣安东尼也为数不少。当然,还有原子丽达,1949年萨尔瓦多.达利《原子丽达》!你们可以看。”大家将信将疑地拿起自己的超光速望远镜,调准年代,很快就传来了一声声惊叹。
我继续说下去:“这样也可以解释孪生宇宙的这些毫不自然的自然风貌,形状跟人类的手一样的群山和路边风景,也许正暗示着我们就是出自人类手中的造物。还有更巧妙的呢,我所看见的这些画家们的画,一经问世便经久不衰,生命力反而越旺盛,可说是只有出生没有死亡,这跟我们的没有出生只有死亡的命运又是何其惊人的对称啊!谁能说这不暗示着我们是地球的镜像呢?原子丽达的梦也许只是她的深度记忆,说不定地球的记忆存在于每个孪生宇宙居民的灵魂深处,你们仔细想一想!”我说完了。
众人假装成没有认真在听的样子,个个神情深奥,没一个人反对我,仔细地对着自己的望远镜里瞧。我内心知道,我所说的每句话,他们都听见了。因为他们现在都在观察人类的画家们。不时还有人呼喊:“我看见我了!有人画我了!”他们一定是需要时间适应”自己是幻象“这个概念。
一直没有人发现关于我的画。除了我以外,也有许多人,他们没有找到代表自己的画。这与我主张的“先有地球才有孪生宇宙的我们”这一说是矛盾的,但是没人注意到这点,他们似乎更愿意接受自己是幻影的想法,沉浸在古怪、自怜的感情中不能自拔。
原子丽达一声不吭,她在看过那副自己的画以后没有说话,慢慢退出人群,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这时我感到了内疚。太晚了。很长一段日子,——具体我也不知是多少时候,因为精确的时间只显示在原子丽达的的裙子上,现在她不见了。——我没有再看到原子丽达。
人们的话题仍旧是地球,尽在讨论我那天说的观点,他们都很赞成我的推测,起码有一半崇拜的热情从原子丽达那儿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在这种气氛的影响下,搞得我自己也差点相信就是那么回事了。——错了!我不会是幻影!要是真如他们轻易相信的那样……如果是那样,那么,找不到自己的画的我又是什么!?
我旁观着众多孪生宇宙的人,尤其关注那些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画的,发现这样的成员决不在少数。找不到自己的人模样焦急,有些甚至想出新的论调,认为找不到自己的画,那是因为画他们的画家不够优秀,甚至不是画家,找不到也就理所当然了。这样的言论一出,找不到自己的人越加着急起来。他们不知道,我轻松就能驳倒这一荒唐说辞。要是找不到自己的画是由于画作无名,那样的、也许根本连画作都称不上的东西怎可能一经出生就没有死亡?那种生命力短暂或者毫无生命力的画中人又怎么跟我们的无穷过去的命运相对称?而少了这至关重要的对称性,镜像之说本身就变得很可笑了。
我倒有一个念头:孪生宇宙的人喜欢看地球,在人类生活至今的岁月轨迹上处处留有自己的视线。那些艺术家,感觉总是特别敏锐。他们通过作品模拟我们,他们把这种感知称作灵感,满心认为他们画的是内心思想的产物。对,不能说他们错了,也许这才是所谓灵感的真面目——一切灵感均是感知。就好比原子丽达对地球的感知,她没有作弊,她的梦境是真正的灵感,感到了需要通过遥远迂回的宇宙迷宫才能到达的真正行星——地球。
许多像我一样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画的人,原因不在于代表他们自己的画作默默无闻,而在于他们迄今还未被创作。我们不该忘了,超光速望远镜虽然已尽可能地随心所欲观看地球,对于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是无能为力的。当相信,所有会出现孪生宇宙居民的画作都是经典之作,都是不死的,这样才符合镜像特征。所不同的是,地球倒更像是我们的反射。
我觉得自己把一切疙瘩都解开了,但所有这些话我没有对旁人说。只有原子丽达才能第一个分享。诶,她在哪儿呀?
人们对我的尊敬时时提醒着我,自己对原子丽达做了多么卑鄙过分的事情。原子丽达,我想念她。她不在,我没人说话,别人跟我合不来。
为了玩,我去埃舍府附近抓几何体,可是一抓几何体,我马上又想到了原子丽达。
我只能不抓几何体了,也很少去看地球,偶尔看看,就只看达利,只看《原子丽达》,顺便看到了达利的《方形十字架》。或者关注那些走在最现代的画家们有没有哪一个感应到我了。罢了,都没有意思。
我又开始做梦,梦里的西瓜星球活灵活现起来,我认为短时间内我不会梦到它的宇宙方位,但是也渐渐相信它是一个真实的实体,与我的波长吻合。我不愿和信仰地球的人们讨论西瓜星,没有原子丽达的孪生宇宙即使人数无穷多倒更显得我寂寞。
我做了一个方形十字架,把我要告诉原子丽达的事情一件一件刻在上头,生怕忘了,打算等到再见面时当作礼物送给她。
我想到了一个地方——文艺复兴走廊。那是上一个永恒的时候我和原子丽达最初成为朋友的纪念地。但是相隔了一个多永恒那么久,我忘记要怎么走才能到那里了。从前都是原子丽达带我去那儿,我对道路从来就没有把握。可我已打定主意要去,连方形十字架都带上了,我的灵感告诉我原子丽达在的。我只好询问还有没有人记得文艺复兴走廊,一位好心的半人马先生载我过去,路上一直说着自己的画幅场面是多么壮观。
来到文艺复兴走廊,这里跟从前没什么变化。
她真的在那儿,坐在门柱上,模样就像个真的女神。3个门洞外面是不一样的3种风景,原子丽达就坐在我们最喜欢的显示天宇景色的门柱上,另外2个分别是山林和海底。我觉得,我们在这里成为朋友,也能够在这里和好如初的。
“原子丽达。”
“夸克我,你来了。”
“因为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整天讨论我提出的那些事情。你呢?你不再喜欢地球了吗?”
“喜欢的。我只是在这里思考。”
“你在生气吗?”
“原先有一点,现在已经不生了。”
其实看到她我就知道她没有生气了,只有我才总是为些小事动不动生气,不过我还是问:“那你干嘛不回去呢,我找了你那么些日子。”
原子丽达笑起来:“可我到这条走廊来一共只有2天呀。”
“天啊!”我惊呼:“没有你的裙子我就这么算不准时间!”
“哦,你做了一个小的,但这是什么呢?”原子丽达看见我手中拿着方形十字架。
我皎洁一笑:“你说在这里思考,先告诉我你想到什么,然后我把它送给你。”
原子丽达突然变得表情悲伤,她说:“我在想,关于你提出的‘我们是什么?’有一种辨白:我们的过去是无穷,地球时间则很有限,人类的出现更是短暂,假如我们是他们的造物,他们出现以前我们就不会存在了。”
“说的好!这我都没有想到!”
丽达继续说下去:“但是接着这种辨白又显得无力了,或许我们只是自以为生活了无穷长的时间罢了,那也不过是人类要我们这么以为的;再或者,我们的过去毫无意义,那只是,单纯对于那些画作只有出生没有死亡的一种镜像反射。我们是什么呢?……”
只有原子丽达,想法才会和我这么接近。我认为她之所以没有想到我得出的最后结果不是因为我较她更聪明,是因为她像我一样:总是特别容易反对自己。我对她说:“也许孪生宇宙的所有人都没有想过自己是什么。但我们不是我曾说的那种存在,这样让你好过一点吗?你想瞧瞧证据吗?那时候我不过是出于嫉妒,现在我把方形十字架送给你。”
她接过去了。像摆弄魔方似地玩着,边玩边看我写给她的字,边看边想,我注意到原子丽达一直淡淡地笑。这样持续了一会儿,最终她抬起头来时,说:“可我觉得‘地球是我们的反射’这句话有点过于自我膨胀了。如果因为人类画家的灵感里有我们,他们就是我们的反射,那么我的灵感里有地球,是不是就要说我是地球的反射呢?我们一直把一个概念混淆了,人们的灵感和人们本身,我的灵感是地球的反射,人类的灵感是孪生宇宙的反射。而我们自己,则就是我们自己。地球就是地球。所以谁是谁灵感的反射不是真的那么严重。”
“太精辟了!”我欢呼道:“这段话我也一定要刻到方形十字架上去!”
“我们把所有这些刻到空旷地的大十字架上去,那样,去那里看地球的人都能看到了。”
“明天就去!”我太高兴了,于是说道:“对了,我再送你一件礼物吧?”
“你已经给了我方形十字架了。”
“我把西瓜星球送给你,现在人人都可以直接看到地球,你就不用再梦见它了,一定会觉得怪无聊的。以后我们一起做关于西瓜星球的梦,绝对比自己只做自己的梦来的有趣!”
原子丽达接过我的梦,一下扑到我身上,搂住我的脖子,一声声叫着我的名字:“夸克我!夸克我!”
我们和好了。
以后我们有空还是会去看看地球,因为我们都好奇,到底感应到我的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