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想症

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鲁迅《秋夜》

当他像往常一样下意识走进房间时,满地狼藉!

似乎有小偷来过,但他却只是那么简单的愣了一下,就像喝水时咽一下喉咙,睡觉时拿个枕头,理所当然。

也就是被小偷偷了,不算什么倒霉的事。他自嘲的摇了摇头。

离得最近的,是地上的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原来应该装的整整齐齐,而现在散落一地,尤其是泡面汁,将地板浸成了猪油黄,散发阵阵恶臭。

有点过分了吧?

他瞥了眼泡面桶,小心翼翼的跨过这摊污秽,一身昂贵的西装可不好洗,他想。

房子倒是挺大的。他一路穿过乌烟瘴气的客厅,经过某个小房间。门是半掩,里面没开灯。这个门,他记得封了好久了,久到他都快认为这个门在自己住进来之前,就是封着的。

他试着推了一下门,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剧烈的颤音回荡在空洞的房子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打开灯,昏暗的光线顺着灰尘投影,他惊讶的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被毁掉完了!一张以前是小而温馨的床,如今刀痕累累,一面精美椭圆镜子支离破碎,几件旧衣服,化作了丑陋的布条。

他脸色突然就变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一拳打在墙壁上,又震落一地灰尘。

或许正是这响声,惊到了什么,他听到里屋好像有动静,脸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再也不管任何东西,冲到发出声音的地方。

他不是个喜怒于形的人,至少认识他的朋友,很少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

当他冲到发出声音的门前,刚伸手要打开紧闭的门时,他却突然停止了,如同古老的时钟忘了上发条般。

他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忍到开门的手乃至身体都在颤抖;或者又是在惧怕,好像门后面有吃人的恶魔,让他惊恐。

“咔嚓”,门自己开了。

无数飞舞的棉絮不知从何而来,充斥着空气,又在压迫着空气,压得还没进门的他也喘不过气来。

他刚动了一步,一只苍白的手就毫无征兆的砸在门口,纤长手指白如玉萝,红而不妖的指甲油静静附着指尖,似乎是刚涂上的,还残留着些许痕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又惊又气,嘶哑着嗓子,怒火慢慢腾起,像座苏醒的火山,随时要喷发,“我不是让你走吗?”

地上的她顺着他崭新的皮鞋,一路向上而望,遮挡的头发却掩盖不住她脸颊的两行水墨。

她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自顾自的伸出僵硬的手,要去摸他的皮鞋:“你今天,挺帅。”

他闪电般躲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将她的手谅在半空,眉宇间的不耐烦显露无疑:“我问你怎么还赖在我家?还有你哪来的钥匙?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算是入室行窃,如果我愿意,我甚至可以……”

“把我抓起来吗?”她打断了他的话,以一种冷静又不失礼貌的方式。

他沉默了,没说话。

“我只想看看你。”过了好一阵,她才说了一句话,很轻很轻,连她自己都快听不到了,却还是被他察觉了。

他不屑的笑了一声,指着门外的一切咬牙切齿:“这就是所谓的看我?将我的一切全毁了,你……”

他急得剧烈的咳嗽起来,眼睛都快看不清周围了。

模糊间,他想起自己刚认识她的时候,那是好多年前,学校里组织了一次大型交流会,他当时感冒了,咳嗽个不停,碰巧她路过,递给他几张纸。

也许就是那几张普通到再平凡不过的的心心相印,让他动了情。

后来的他们,在那个连鲜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纯真年代,悄悄坠入爱河。

“我只是毁掉了我不想看到的曾经,垃圾桶是我买的,沙发也是我躺过的,厨房的碗我也用过,我……我仅仅是想用我的方式拿掉这一切。”

“以破坏的方式?”他冷冷的问道。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还留着?明明那么恨我。”

他眉头一挑,轻蔑的说:“钱买的,扔了可惜,我也没时间再去买新的,怎么,有意见?”

“有。”

她突然抬起头,眼睛认真的盯着他,执着又倔强。

她的眼睛真好看,以前总是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慈柔,但现在他好像什么都看不到,除了灰蒙蒙,死气沉沉,疲惫不堪。

“有什么?”他叹了口气,放宽了点态度。

“我就是想毁掉它们!”她赌气般的回答,仿佛有太多冤屈,沉重到说不出来。

“别浪费口舌了,我现在很忙,没空和你耗下去,你赶紧走。”他说着,就要去拽她,毫不留情。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很冷,没有温度,仿佛握住的是南极的冰川,刺痛到她差点放开。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想,以前这双手,温暖了无数个她肚子疼的日子。

异地恋的那段时间,她每次来大姨妈,都会疼到抽搐,于是他就忍着冷风,深夜骑着摩托,风尘仆仆赶过去,一步不离的陪着她,躺在那个已经被她划破的沙发,一手梳着她的头,一手揉着她的肚子,嘴里还不停说着笑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那个时候为了方便见面,他省吃俭用,在她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很便宜的房子,避免进不去学校的尴尬。

虽然大多时候她都一个人住,却觉得无比温馨。她一个人的时候,就默默布置着房间的一切,天天没事就守着日历,计算着和他见面的日子。

他突然冷漠的甩开她的手,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快走,你想我叫保安?”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像个反抗的战士勇敢的站了起来,怒气冲冲:“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你现在的女朋友吗?”

她离他太近了,近到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心跳,那种汹涌澎湃的心跳。

她赢了,逼得他后退了两步。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盯着她,刻意保持着距离。

她又上前两步,就是盯着他不说话。以前他们也有过这种情况,静静地陪着对方远眺灯火阑珊的学校,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那时候,黑夜万籁俱寂,他两挤在狭小的空间,喜欢深情的对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

他似乎在畏惧,还是逃避?总之他不敢看她,所以一直后退,直到被逼到墙角,而她还想要靠近。

“别过来了!”他用手挡住她的肩膀,厌恶的说,“想要什么你说。”

她听话了,却没有后退的意思,只是仔细的感受着他的冰凉,病态一般的冰凉,那样熟悉又陌生。

空气骤停,静到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们多少次了?”她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什么?”他没明白。

“从第一次见面,我们在一起三年零五个月十五天。”她自问自答。

他又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后悔过。”她说。

“分手费是吗?”他试探着问了一句,“要多少?”

她的身体明显在颤抖,惨笑一声:“你变了,在你的眼里,现在真的只剩钱了吗?你那女朋友,给了你很多钱,让你变得如今这么富有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用另一只手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头又开始疼了。

好像第一次疼,是在某天淋雨后。那次她特地带着他参观校园,因为没带伞,于是他脱了衣服,为她挡了一路雨,最后把自己淋湿,落下了这个病根。

她温柔的伸出了手,轻轻为他按摩着,如以前一般,但他却明显的抗拒,似乎要躲避。

“过得还好吗?”她勉强笑着说。

他突然就怒了,火山爆发般狂怒:“你过分不过分?”

她不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当初,是你说毕业分手,也是你说的,跟我在一起没有未来!”

她不说话,只是倔强的看着他。

“当初,是你说距离太远,家也太远。于是我舍弃一切,辍学搬到你那里,也是你说,我们生活差异太大,合不来!”

她不说话,只是温柔又痛苦的看着他。

“当初,我求你很多次,是你一一拒绝,也是你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感觉,和我在一起太过于平淡!”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眼泪肆意横流。

“呼,”他似乎爆发得太快,以至于呼吸急促,激动的手指在她眉宇间胡乱飞舞,“现在,你还要这样,你要把我怎么毁掉才甘心?”

“你当初坚决抛下我,想没想过我应该怎么活?”

她突然就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猝不及防,慌乱的想要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开。

“对不起。”她哽咽道。

“你放开我,放开!”他气急败坏。

她不松手,像是贪恋那点仅存的温柔。

也许是挣扎累了,也许是不想挣扎了,他慢慢伸出了双手,将推脱变成了拥抱。

多么熟悉的样子啊,一如最初的时候。

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次见面,他带她认识他的室友,去到每天上课的教室,徘徊绿叶下的林荫道,手拉着手在阳光下尽情释放青春。他努力的让她了解他的一切。

只是那都是过去了。

不知抱了多久,他才缓慢的松开双手,此时的他,早已没了之前的愤怒与憎恨,取而代之的,只有无尽的宠溺。而她,也破涕而笑,笑得那么灿烂,但他总觉得,不太真实。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简单的问了一句,如同走路需要迈双腿。

“有一段时间了。”她贴着他,轻轻的说。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在他怀中抬头:“你那个女朋友,是假的吧?”

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他用力搂着她,在她发间埋头深嗅,像咽下了无数回忆,不舍得叹息:“是啊,一直都是假的。”

“对不起,齐玫,我不能再继续陪你了,我知道我一直接受不了你的车祸,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但我已经感觉到一些声音了,他们说那里的大海很蓝,空气很甜,白云很美,他们在呼唤我,让我快点回去。”

他说着说着,竟扑簌簌的落了泪:“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

她出奇的没有想象中那种哭闹,只是如老人般放慢了动作,拭去他脸上泪水,而后合上眼睛,抖落这世界最后一丝曙光。

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三年的齐玫突然毫无征兆的坐了起来,凭空对着空气做了个拥抱的动作,嘴里喃喃自语:“你确实该离开了,刘影,一路顺风。”

说完的瞬间,她睁开了眼,泪如泉涌。

窗外阳光灿烂,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很蓝很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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