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叫阿山,大学毕业之后工作了七八年,都没有女朋友。以至于他的同事们和领导,都怀疑他是不是gay,当然,这种怀疑并没有什么恶意。
此刻,他坐在我的吧台上喝酒。他是我们酒馆的常客,我免不了和他客套几句,一来二往就这样熟络了。他来我这里只点一杯酒——长岛冰茶。
他在一家股份制商业银行做后台,总是衣着一件灰色条纹衬衣,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西裤,叫人耳目一新神清气爽的板寸头,可是你和阿山说话时,他总是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有几次领导想调他去前台做营销,都被他婉拒。
不管是在熟人还是陌生人面前,他从不花心思去伪装,我经常和他在吧台喝酒开玩笑时,看见他自言自语。
他自言自语的神态叫人毛骨悚然,正常人自言自语,是一人分饰两角,像我也经常自言自语,不过这种自言自语很有意思,我一人演多个角色,自我吐槽,自我安慰,自我讽刺。
可是阿山的“自言自语”,那就厉害了,好像有个隐形人在跟他侃侃而谈,你从来听不见这段对话另一个人在说什么,只有他才听得见,而且他全神贯注若有所思的模样,好像那个人真的存在一样。
我经常以为他正在打电话,后来才发现他没戴耳机线。
我想着,他这样的反常行为,大概是酒精作祟。但我敢肯定,他在心里也一定还在进行着这场无声的对话。
我们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或者,是逝去的亲人,他在和在天之灵的长辈说话,或者,是死去的恋人,阿山以这种方式去祭奠他的恋人,或者,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但是也是死了,当然也不排除一部分人,说阿山在装逼。当然,我还想了另外一种可能,他有神经病。
我刚跟他熟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以为他在装逼。
“哎哎,集中点,在跟你说话呢。”我甚至不耐烦地打断他,因为我觉得这样是很不礼貌的。
他当时的表情。。。你如果亲眼看见这种既惶恐,又愤怒的神情,你一定感受和我一样,他真的,在跟“那个人”对话。
那种表情,就好像躲在小黑屋看爱情动作片,突然被人破门而入,被刺目的白炽灯照耀下的第一反应。被冒犯,又愤怒。
幸好他是个大度的人。
在与阿山的相处与闲聊中,或许是酒后吐真言,在他东拼西凑的语言中,我渐渐知道了他的故事。他在大学的时候,谈过一段四年的恋爱。
两个人天天打电话,连上厕所都在打,洗澡也在打,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是如何做到的。
我确信他真的喝大了,“大家都以为我们毕业之后会结婚的。我是为了她才去大城市找工作的……我是为了她……”
我沉默。
我们看那些鸡汤文,经常说主人公都是在酒后,才述说出自己多年的心结之类。可是我一般,大醉后都是先找一个干净的马桶,扶着吐。
“你怎么不说话?”我疑心他在跟我说话,可是看那模样神情又不相像。
最后我还是开口了,“我在等着你的故事。”
他显然愣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我。他那个表情我更加证实了他之前的话并不是说与我听 。
他说,也许我不会相信他,但是他脑子里就是有一个声音,他就是像听见她在对他说话,仿佛过往一千几百天她还在他身边时一样。
不是没有跟别的女孩约会过,领导有介绍,工作也会接触不同类型的女人。但每次约会,也只能止步于约会,约会开心的时候,他听见她在身侧说,“你看,我教你追女孩的方法好用吧。”,被女人拒绝或翻白眼时,她又说,“肯定是你今天发型太乱,衣服搭配又不好。”
过去,他和她还是好朋友的时候,两个人走在街上,她就爱帮他出谋划策搭讪陌生女孩。当他们在一起时,也经常对街上来往的男女评头品足,但无论如何,他心底深处,知道她内心是爱着他的,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如此,这种唯一的感觉,太美好。
多年以后,当他在街上看见年轻的女孩时,总是难以抑制的伤感,他想吐槽,身边却再没有那个可以肆无忌惮一起毒舌的人。
“可是为什么后来没有在一起?”我很好奇。
“她跟我说,她喜欢上了别人。”他笑,好像在讲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然后低下头。
我觉得我无法理解这种体验。作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我得学会感同身受,于是我细细思索他说的话,然后在内心尝试,我试着先找到一句话,“你快点过来。”
我在内心,模拟出我认识的十个人,在我内心说这句话,事实证明,即使他们从未说过,我也确实可以模拟出他们说这句话的声音和语气,而越是熟悉的人,越是经常接触的人,越生动形象。太神奇。
有段时间,我想买个DV,将年老的父母录下来,这样他们去世之后,我可以经常拿出来播放回看,回看过往被时间洗刷掉的,那些栩栩如生的瞬间,可当我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时,我突然有想落泪的冲动,最后,我扼杀了这个决定,我决定不买。因为我真的去做,就证明,我内心承认了他们终究有一天会离开我,而我对这个事实有所畏惧。
那个姑娘,离开了阿山,她和另外一个钟意的男人,开始了他们的生活,柴盐油米,身体交缠,彼此忍受,互相隐瞒和包容,签订了漫长的契约。结婚生子。她曾经对阿山说过的情话,留在了他的体内,根深蒂固,布满他的心房,而同样的情话和呢喃,也在同一片时空里,对另一个男人述说。
可是真实的女郎,在阿山心里,其实等同于“死去”,而记忆里的她,在他的内心中永生,她灿烂的笑容永远定格在二十岁那个夏天,以这个灵魂的面貌,与阿山日夜相伴。
可是突然,阿山却哭了。
阿山的哭声是那种低低的嘶吼,坦白说我觉得很难听,但是作为朋友我很替他难受,他泪如雨下。
你知道他说什么了吗,他说,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然后哭得像条狗,一口一口地灌着酒。
他开始了一段新恋情,爱上新的人,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过去,他失去了她,如今,他又第二次失去了她,永远地失去了她。是应该幸福还是应该难过?
他喝着第十一杯长岛冰茶,喃喃地自说自话,可是字句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我耳中:“我确实真诚地喜欢过你,想过带你去看每年故宫的初雪,阿拉斯加的海岸线,我曾愿意与你两人独占一江秋,愿意与你郡亭枕上看潮头,铺着红地毯的礼堂,暮霭沉沉的原野,我都曾愿与你共享,我想象过和你一起生活,直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同枕共穴,至死不休。
可我现在也确实不喜欢你了,抱歉啦,我们就此别过吧,我的喜欢要给别的姑娘啦。”
酒馆关门的时候,悠悠抱着那只黑猫经过我身旁,问道:“你会幻听么?”
我侧头看着她:“嗯?”
“听说幻听是因为你在极度思念那个人。”
有时候,一个人走在繁华的街头,穿梭灯红酒绿,我也会听见有人蹦蹦跳跳从我身体左侧掠过,元气十足地跟我打招呼,“嘿!”,熟悉的发丝香味,可是一转头,什么也没有。
每当我喝酒喝多的时候也会听到一个娇蛮的声音说道,不许你喝酒。但侧过脸,什么都没有。
悠悠带着期待望着我,“有么?你有过这样的经历么?”
“我……忘了那个人是谁了。”我早已忘记了那个会出现在我幻觉里的人。
思念到极致是什么感觉?
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