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人生是一段旅行。人们总在贪图未见过的风景,一直向前走。但到底什么才是“前”?当我们朝着目标努力前进,却发现此路不通时,一转身,刚刚的前方已是遥不可及的身后,之前不屑回头看的方向,已成为脚下的路。
当我们的灵魂在十字路口徘徊,因为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而犹豫不定。我们并没有注意到,左边与右边,其实是同一条路。
我们每天都在选择,选择不同的路,不同的方向。站在路口,熙熙攘攘的人流总在阻碍着我们的视线,左右着我们的选择。我们不知道该跟随大多数人的脚步,还是坚守内心的执着。被太多的不知道所包围,对未知的恐惧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不知道自己选择的是荆棘还是坦途,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失败的苦楚、成功之后的狂喜还有随之而来的空虚与寂寞,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还有多少人坚持有多少人放弃,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的也不知道到底要到哪儿去。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不能停下脚步,哪怕前进的方向被浓雾遮蔽难以 辨认,也要一直走下去。
“南辕北辙”并不一定是个伪命题,孰知我的南方与你的北方不是被同一个太阳照耀?哪怕朝着同一个方向,到达的也未必是同一个村庄;也许向左走向右走,最后却汇聚到同一片海洋。正所谓殊途同归,All roads lead to Rome。
让我们忘却来时的激昂,也不要想归去的感伤。人在路上,就无所谓方向;路在脚下,脚踏实地就不迷茫。
我早已忘了,我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来,来了要做什么。这些都不用记得,因为,我已经来了。这个事实无法更改,我唯有接受。接受了它便打败了它。不必再为它冥想苦思,不必再为它费脑伤神。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它从未邀请过我,我也从未主动接近过它,可我还是来了。我更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在这里做的事在别处未必不可以做,说不定还会更好,可偏偏来的就是这儿。我既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来,来了要做什么便无从知晓。但是从黎明到黄昏,从清晨到日暮,我一刻都不曾停下。
飞来横祸
一
张少成睁开了朦胧的睡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目光呆滞。这是他近来每天起床的必修课。在这段灵魂出窍的短暂时间里,他努力地回想刚刚梦中的情景,却丝毫也记不起来,只是觉得很乱,梦里有很多人。
他是个爱做梦的人,只要睡着,就开始做梦,可醒来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他不愿醒来。他喜欢做梦的感觉,做梦的时候,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梦中,他既是主角,又是旁观者。梦里的一切好像都是围绕他发生的,又好像和他毫无关系,像在看电影。他喜欢看电影,但有时候有些地方看不懂,但他还是喜欢看。做梦就好像是在看免费电影,尽管收费的电影他并没有看过。
二
他起床了。但不知道起床以后应该干什么。那次意外之后,他只上过一次学,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他害怕,害怕同学们异样的目光,还有女生们施舍的同情。这个城市所有人都知道那次意外——动物园放养的狮子在饲养员喂食时逃脱,咬死三人后才被制服,其中一个是张少成的父亲。她的母亲因惊吓过度,精神失常。
那天,张少成一家三口正沉浸在难得的出游的喜悦之中,连动物园中的腥臊恶臭都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个其乐融融的家庭。张少成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下岗在家,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把这个温馨的三口之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今天父亲特意休假一天,全家出游来庆祝少成的十八岁生日。张少成性格内向,名如其人,少年老成。但从小喜欢动物,他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名动物学家,但慢慢长大后才发现,“动物学家”仅仅是故事书中的人物,自己和这个称号遥远得就像北极熊与企鹅。但来动物园给少成过生日,已经是一家人保持了多年的习惯。他今天很开心,话比平时多了不少,拉着爸妈东走西看,从一大清早起,他的脸上就挂着笑容,这笑容是从心底洋溢出的喜悦。他早就盼着一家三口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出来走走看看,最重要的是一家人都在。他的父亲平日里早出晚归,往往是少成还在吃早餐,他的父亲就已经出门。晚上少成已经睡了,他的父亲才回来。见面的机会不多,交流就更少了。一家人在一起一整天,这虽然算不上是一件礼物,但对于张少成的十八岁生日来说也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
父亲走在前面开路。常年开车,父亲的腰椎不好,动作稍有些迟缓。母亲挽着张少成的手臂,与他并肩走着,小声地嘲笑丈夫略显僵直的走姿。听到前面吵吵嚷嚷,一家人都好奇地向人头攒动处走去,可人群却反而急匆匆地向他们涌来。正当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的时候,人群中的呼喊给了他们答案:快跑啊……狮子跑出来了……狮子吃人了!三人慌忙转身,跟着人群跑。一个转身,刚刚走在最前面的父亲已被淹没在了人群中。他和母亲一看父亲没有赶上来,再转身去找。此时这头巨大的释放着凶残野性的雄狮正在向人群快速逼近。父亲看到他们母子往回跑,大喊着:“别过来!快跑……”可他和母亲岂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离危险越来越近,便不顾一切的拨开人群向父亲冲去。他和母亲努力想伸手去拉父亲,可四散奔蹿的逃生大军把这对与人流抗衡的母子撞得东倒西歪。他的父亲焦急地想从人群中见缝插针,快一点回到他们母子身边。可对于其他人来说,张少成的父亲此时仿佛比狮子还可怕,任凭他东突西撞,都很难超越任何一个人,只能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张少成母子的境遇也一样,逆水行舟,两人紧紧地拉着手,如航行在九曲十八弯的河滩,随时有可能被撞倒撞翻。
张少成只顾着父亲,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女孩正向自己冲来,他侧过身子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还没站稳,小女孩儿已经结结实实的扑在了他的身上,哇哇大哭。他想把小女孩抱起来,赶紧把她送还到她的父母手中,可还没伸出手,一旁小女孩的父亲就如炸雷般咆哮:“快给老子让开!”这个男人一脚把张少成踹开,顺势把张少成的母亲撞倒在一边,抱起女儿从这一对母子中间夺路而逃。张少成挣扎着爬起来,赶紧去扶母亲。幸好两个人都没有受伤。这个平日里温和贤淑的女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吓得不知所措,紧紧地抱着他的儿子的胳膊,看着两旁如野兽般的过往的人,再看看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眼神里满是慌乱和恐惧。他俩此时正挡在路中央,成了天然路障。人们奔跑着从他和母亲身边经过,他俩极力躲避,但难免会发生碰撞。他想让母亲先走,自己去拉父亲,他知道现在的情况每一秒钟都很重要,时间就是生命。可他没有说出口。
他的父亲目睹了妻儿受阻的全过程,又气又急。推开了挡着的两个人,快步赶到这一对母子身边。看着妻儿平安无事,终于松了一口气。张少成的母亲抓着丈夫的手,看着他,像在沙漠里发现了绿洲。人群已经渐渐跑远,四周显得格外安静。这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又团聚在一起,他们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此时此刻,狮子正停下了脚步静静的看着这一家三口,好像在琢磨他们为什么如此大胆,不去逃命反而站在路中央拦下自己的去路。张少成的父亲扭头看了一眼狮子,回过头,深吸一口气,把妻儿猛地抱在怀里,对他俩说:“快跑!少成,照顾好你妈!”说完,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儿子和妻子推出去,转身扑向了狮子。张少成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抵抗,狮子就一跃而起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咽喉,继而迸发出的鲜红如细雨从空中飘落,落在尘埃化成一条丝带,蒙住了张少成的双眼……
周围已经逃离得没有一个人,远处的人群只是静静的看着,无计可施。附近的每一个人都是慌不择路,唯恐避之不及。张少成的父亲用生命为大家赢得了逃跑的时间,做为回报,人们把张少成母子留在了距离狮子最近的地方。张少成的腿突然软了,嗓子突然发不了声了,他想再叫一声爸爸,可是他做不到。他想喊,可是好像一下子被人卡住了脖子,快要窒息了。他以为地震了,因为他感觉到天地都在晃动。事后他真的希望当时发生地震——他从未如此强烈的盼望过一场灾难——也许这头狂躁不安冷血凶残的猫科动物已经自顾不暇而不会如此暴虐地夺走父亲的生命。后来他只记得父亲一直在向他和母亲摆手,不停地挥舞着,只是频率越来越慢,那画面也越模糊。
三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床边站满了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开始找妈妈。从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面孔中努力地想要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熟悉的容貌,可一无所获。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天花板,努力的回忆,回忆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却再也不愿记起的那如带血的刀子般的几分钟。他忍着剧痛,把未愈合的伤口再一次撕开,想在这腥红恐怖的颜色里寻出一点令人欣慰的别样的色彩。他搜寻到的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母亲因惊吓过度而扭曲的五官,之后是她踉踉跄跄向父亲的尸体跑去,最后是一片漆黑……
张少成想挣扎着起来,但他感到很吃力,索性放弃。他挺直身体,十分努力地发出声音:“妈,你在哪儿?妈……你们有谁见到我妈了吗?你们谁知道我妈在哪儿?”张少成无助地望着周围的陌生人,可他发现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从他们的眼神中,张少成看到的只有不安。尴尬的气氛让他的目光无处着落,他知道面前的这些人无法解答他心中的疑惑,他还得靠自己。所以他闭上了眼睛再一次努力回忆。可在记忆中搜寻母亲的下落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必须先说服自己,忘掉这些陌生人带给他的所有不好的预感,让自己相信母亲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然后再在大脑中的各个角落去搜索,并且还要一边告诉自己,他一定是漏掉了某些极为重要的情景,才使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母亲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母亲现在到底在哪儿,但他坚信母亲此时此刻一定在某个角落默默的看着自己。然后突然出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惊悚的剧情只是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而已。现在他可以回家和爸妈一起切蛋糕,许一个美好的愿望,然后共进晚餐。他丝毫不会介意父母在自己生日当天开的这个似乎有些过分的玩笑。只要自己还能看到他们,就好。
四
但残酷的现实正肆无忌惮又不着痕迹地蚕食着张少成的美好幻想。
当张少成的父亲惨死,张少成的母亲歇斯底里,张少成两眼一黑不省人事的同时,一支高浓度麻醉枪射入了狮子的身体。庞大的野兽开始眩晕,开始摇头摆尾,像只讨人喜欢的大猫,楚楚可怜地望着前方不远处的人群。它的眼神并没有凝聚在这些一边玩弄自己同时又惧怕自己的不堪一击的人类身上,尽管人群挡住了它的视线,但它的目光早已穿越过这片钢筋水泥的监牢,奔向自己渴望过无数次祈盼过无数次的未知的神秘的远方。此时狮子的身体正缓缓的向下滑,卧在地上,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疲惫不堪。狮子捋了捋沾满鲜血的胡须,打了个哈欠,上眼皮渐渐垂下来,闭上眼睛,睡着了。
张少成的母亲看着狮子在自己面前倒下,正如刚才自己的丈夫。这头庞然大物现在显得如此虚弱,楚楚可怜。躺在冰冷的地上的自己的丈夫,勃颈处还在淌血,如同河流的上游发源地,鲜血在水泥路上汇集成一汪湖泊,她从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俯身下去,捧起一滩血,依然温热。她用这血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像以前自己的丈夫那样。她感受着这温热,这是丈夫留下来的仅存的温暖。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从嘴角滑进口腔。一阵咸得发苦的血腥味道直冲她的大脑皮层,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显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像儿时自以为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又强忍着不说出来的窃喜。没有一丝预兆,她把血手放入了口中吸吮,从手掌到每一根手指,贪婪地将每一滴血液舔尽,连唇边残留的一星半点都要伸出舌尖粘入口中回味。她又捧起一滩血,血液的不断凝固使地上的沙粒都粘在了手上,但她毫不介意,只是一味的吮……吸……舔……仿佛在享受琼浆玉液。她的笑容洋溢在脸上,越发的明显,刚刚只是嘴角的一抹浅笑,现在已经喜上眉梢。她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头狮子,一头饥饿的嗜血的有些癫狂的狮子。
人们从远处看着这个女人做出一系列怪异的举动,像在观赏珍惜动物。用带着一点儿新奇,一点儿恐惧,一点儿同情,一点儿蔑视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可怜人。静的出奇。只有鸟兽的啼叫缓缓的撕扯开这难熬的寂静。连刚刚千钧一发之际临危不乱及时开枪的管理员都不敢贸然上前。有时候人的确比野兽还要可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张少成的母亲累了,她躺在了地上,躺在了丈夫和狮子中间。她倚着丈夫的肩,闭上眼睛,挪动了一下身子调整到较为舒服的位置,如释重负地睡了。
在某一个瞬间,人们开始自发地向张少成的母亲靠近。猎奇的心态在人群中传递,当迈出第一步的人大着胆子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的时候,他旁边的人就如同打了强心针,有了前进的动力。这个时候,狮子已经不足以令众人的心潮澎湃,这个神秘、乖张的女人成为了游客们新的兴奋点。
人群慢慢地靠近这个女人,每个人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吓着她。也怕吓着自己。打头的几个刚开始还能压着步子,可身后的人越聚越多速度也越快,人们争先恐后地想看看这个疯癫、怪异的女人,还有惨死的男人和狮子。最后大家竟一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他们包围起来。最内层的兽医首先检查了狮子,招呼管理员把狮子抬出去。剩下的,有的开始拨打报警、急救电话,还有电视台的新闻热线。但更多的人注视着地上的一对男女,保持沉默或者与身边的人小声交流一两句,再继续沉默。气氛有点像追悼会,但明显不够庄严肃穆,尽管众人悼念的是一位刚刚去世的死于非命的英雄,还有另一位陪他躺着的未亡人。
没有夸张的表演,没有更加震撼的画面,也没有继续发展的出乎意料的剧情,人们显然有些失望。因为面前躺着的这个女人真的睡着了。
五
张少成再一次见到母亲,是在安定医院。此时这个刚刚年满十八周岁的少年,已经是身家近百万的富翁。他的父亲用生命为他换来了未来的衣食住行,但这笔巨款丝毫没有让张少成兴奋。当他看到冰凉的存折上的几个孤零零的数字,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心脏流遍全身。他害怕,颤抖。因为害怕而颤抖,越颤抖越想控制着不抖,可越控制越控制不住,像筛糠似的,全身每一个部位都不听使唤了,他就越害怕。他知道,从此陪伴他的就只是这几张印着他似懂非懂的数据的卡片,再也不是厨房飘来的阵阵饭香,再也不是淋雨之后的干毛巾,再也不是睡前的一杯温热的牛奶,再也不是嘘寒问暖的关切,再也不是没完没了的唠叨。只有他自己。
母亲还在,搬进了安定医院。母亲今后再也不能为他准备早餐,叫他起床,鼓励他批评他和他谈心陪他做作业。母亲比过去苍老了许多,一夜之间大多数的黑发都变成了白发。但又像一个比他小好多的孩子,喜欢一个人呆着,害羞、腼腆,不敢和陌生人说话,有人靠近就紧张。母亲现在喜欢把少成横抱在怀里。像他小时候那样。但少成已经长大,这样的姿势母亲显然已经难以完成。但不管张少成身体扭曲成什么形状,母亲都丝毫觉查不到,反倒常常会抱得更紧,嘴里咿咿呀呀的哼唱着只有自己和少成才听得懂的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