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不起。”
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红,所有事物的轮廓都渐渐解体、模糊,隐没在血红的世界里。
“对不起。”
浑身剧痛,像是被双无形的大手揉搓成粉末,又被硬生生地重新捏合拼凑在一起。
“对不起!”
“嗡——”
”呼——呼——” 我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又是这个梦,印象中我已经一连做了好几天这样的梦了。
“我是在对谁说呢?” 我努力回想刚刚的梦境,可只能记起一片血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掀开身上的被子,挣扎着从床上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完全陌生的房间,我很确定我从没来过这里。这是哪?我为什么在这?还有,我是谁来着?心里涌出一阵慌张,但立即我就本能般地恢复了冷静,从慌乱状态中抽身。
“我心理素质这么好的吗?”我对自己不自主的行为暗暗感到惊讶和满意。
来到洗手间,从镜子里看到了我的脸——一张蜡黄的脸,胡子拉碴,和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我这是吸大麻了吗?”我摸了摸脸,不知道为什么会成现在这副鬼模样。
我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刺激了我的神经。
我记起了要做的事——去见一个人,并且杀死她。
我推开门,一位老太太站在她的门前,手里攥着一条狗绳,显然小狗并不想进去。
“先生早啊!”老太太友好地冲我笑着。
“您早!”我回礼,“一大早就去遛狗了啊。”
“是啊,一一玩野了,不想回家了,哈哈。”说着她使劲扯了扯手里的狗绳。
“我还有点事要办,回见了您呐 ”
“又是这样,多少次了,啊?”老太太把脸低下去,对着小狗没好气地说道。小狗一副拼死不从的样子,努力地往门外拱。
“太太?”我有点无措。
“嗯,去吧。”老太太转向我,慈祥地笑着。
我走出一段距离,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她已经不在了,应该是已经进屋。
她是谁来着?我在自己有限的记忆里搜寻,却始终想不出答案。
“还是先完成任务。”我对自己说道,于是把所有的疑惑抛之脑后。
(二)
“妈?有什么事吗?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打电话?”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没啥,你现在干啥呢?”听筒那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局促。
“我还在加班,手头上有个项目,不过快完活了。” 我不禁回想起了催工时老板那张油腻的大脸,在心里暗骂了句周扒皮。
“嗯,注意休息,别太累着自己,啊。”
“嗯。”我答应道。一阵沉默。
“你和小蓓还好吧?“听筒那边的声音问道。
“嗯,挺好的。”我回答道。
我看向摆在桌旁的那张合照。照片里的她满眼带笑地望向我,我也忍不住嘴角上翘了些。小蓓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在大学校园里相遇相知相爱,毕业后也都选择了在这个城市打拼。
“嗯,那就好。”母亲声音中带着些安慰。
“嗯,一切都好 ,你放心。”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话我说过多少遍了,但对于语言匮乏的我,这总是我能想到的最好选择。
又是一段熟悉的沉默。
“妈,“我迟疑道,“是有什么事吗?” 听筒那边没有立即回答。半晌,终于传来了声音。
“我和你爸,离婚了。”
“哦。”我的胸口像挨了一记重锤。
“我知道了。”
“你不要想太多,我和你爸离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和你爸以前对你怎么样,今后也会怎么样。我们两个人走了这大半辈子,是走到头了。”
“嗯,我知道。”脑海里浮起了曾经那些鸡飞狗跳的画面。
“从小到大你都没让家里人操过心。现在你长大了,要成家立业了,我打心眼里高兴。眼看着你和小蓓也都成家了,我也没什么……”手机那边的声音哽咽住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莫名一下子变得很平静。
“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声音的主人好像已经泣不成声。
我能听得出她声音中的克制,我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做些什么,来挽救这种气氛。但只觉得有一股气息翻腾在肺腑里,涌到喉咙处便化成了无尽的苦涩,噎得我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这就叫作悲伤,我想道。
“妈,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照顾你的身子,别伤着病着。你做出的决定我没意见。妈,这是你的生活。“我听到声音那头的抽泣声慢慢地止了,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你从来没让家里人操过心。好了,不说了,注意休息,我先挂了。”声音中透出一丝欣慰。
“嗯。”我回答道。
我放下手机,看向窗外。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从窗户伸进黑暗的触手,不敢触碰灯光,只敢蜷缩于房间的角落。
我伸手关掉灯,让黑暗把我包围,房间里只剩电脑屏幕的亮光,直直地刺向我。
“从来如此,所有人都是这样。”我把眼光投向桌上的照片,仍然是那熟悉的笑,“我想你了,今夜你会出现吧?”我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我们都应该有选择怎么过活的资格吧?你说呢?”
照片中的人没有回答我,只是冲着我笑。
(三)
出了我住的地方,我径直走向目的地。去那的路线像是刻在我的脑子里,无比清晰。
我的手摸向兜里,冰冷金属的触感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是一把手枪。我知道,这是用来杀死一个女人的。可那个女人是谁?同样想不起的还有杀她的理由,我为什么要杀她?我想,这一切问题在见到她的时候,都会得到解答。
我来到目的地,远远的看到了她。她站在路边,穿着一件毛呢大衣,是鹅黄色的,红色的围巾在风中飘扬。
我向她走近,她看到我的时候很诧异,眼里有种别样的光彩。我竟然不舍得把目光移开。
“你来了!”她很惊喜。
“嗯,来了”。真的是在等我? 她好像看出我心里的疑惑,会心一笑。“现在你可能还不认识我,但没关系,我会帮你回忆起来的。”
你在讲些什么鬼东西,我暗想道,我是来杀你的,不是来陪你过家家的。想着这些,我握紧了兜里的枪。
“不过,”看着她的脸,不知为何有些不忍。我有些犹豫了,姑且听听会说些什么,料想你也不能拿我怎样。
我装出迷茫的样子,点点头。
“那是一个秋天哦,”她挽住我的手臂,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来
“那个傍晚,你一脸神秘地告诉我让我看一个好东西。你说,这是你研究反重力的最新成果。你就喜欢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你领我到一棵树下。拉了一下从树上垂下的绳子。
只听到一阵沙沙声,叶子没有直接落下来,而是慢慢漂浮在我的身旁,衬着夕阳的余晖,就这样金灿灿地漂着,在我的周围慢慢慢慢的旋转。那景象,是我见过最美的。”她眼里满是沉浸在回忆的幸福。我竟然有些不忍打断她。
“你是个很蠢很蠢的人,连话都不会好好说。往往得罪了一些人自己还不知道,我都不记得我私下里为你说了多少好话……”
“每次如果有了争执,你都尝试跟我讲道理。有时候道理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你就开始变成讲歪理来逗我开心,不过问题出来我们总能解决好它……”
“我们一起做了好多事情,还记得我们一起做的那个游戏吗?你是男主我是女主,一起探险,最后打败魔头的故事。现在想想感觉好幼稚哦……”
她视线向下,慢慢地走着,说着,回忆着。不知为何,这突然让我觉得有点怀念。
(四)
“导师,我听公司那边的人说,我们的研究拖的日子太长。如果还不能尽快完成的话,恐怕会有麻烦啊。”助手小赵凑过来小声对我说。
“这就肉疼了?”我问道,“不就多用了些超算吗?他们难道看不出这项研究如果成功对人类来说是多大的成就!目光短浅的平庸之辈。”
“是是,导师,没人敢否定您的实验成就。只是虽说人家是世界上拥有超算最多的公司,但人家也得赚钱啊。”小赵一脸苦笑。
“哼。”我不置可否,埋头继续研究电脑上汇总的超算运行数据。
“导师,还有一件事。”小赵面露难色。
“什么?”我头也没抬问道。
“导师您知道,我一直都很崇拜您。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您的事迹。本来是一家普通公司的职员,突然提出了湮灭理论。为了追求与其相适应的计算力,您又花了数十年促进了新一代超算的诞生,湮灭理论的成果也在一直不断地被实验证实。在大学的时候,我研修的也正是理论物理学,希望能够追随您的脚步。也正是如此,我为能当上您的助手感到无比荣幸,我也从未怀疑过湮灭理论的正确性,我相信它甚至能有重新建构世界的能力。”
“有话直说,不要兜圈子。”我仍旧没有抬头。
“导师,请允许我不谦虚地讲,这世上对湮灭理论的研究认识最全面的,除了您以外,应该就是我了。因为我直接负责超算对湮灭理论的数据采集,我按照老师您有史以来发表的论文研究进行过不下数百次的推演,我发现,数据总量与推演结果不匹配。”
“不匹配?”我抬头看向小赵,他一脸严肃。
“是的,导师,不匹配。采集的数据总量始终要少于推演结果。尽管是很细微的差别,一般情况下甚至根本就不会被系统本身检查到。我调查了最先投入运算的超算数据,发现这种现象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很少的几台。但现在这种现象已经发生在不下四百台超算身上。本来我根本不会发现这种情况,但我偶然的一次将两台超算数据用新的一台超算进行比对,终于在小数点后的 138 位,发现了‘1’的差别。就是这‘1’的差别,汇总到四百台超算身上,完全足够模拟一颗小行星的运转模型了。”
“是不是超算本身运行或者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出现了额外的数据亏损呢?还是说感染了某种病毒?”我问道。
“应该都不是,为了确定这个现象,我还调用了其他国家的超算,进行了多次的运算比对,所有的结果都证实了这个现象的确存在。不过,”小赵皱了皱眉头,“与其说病毒,倒不如说更像存在着某个东西,依赖于超算庞大的运算能力生存,以数据为食,来壮大自身。”
“这个现象有没有和团队里的其他人讨论过?”我问道。
“没有,您曾经告诉过我,关于湮灭理论的核心数据的信息绝对不能泄露,所以数据的调查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而且运算痕迹我都已经消除,外界不会查到的。”
“嗯,”我思忖道,“你做得很周全。不过我现在手头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一会就先别回家了,我请你吃饭,好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导师,要不明天吧。”小赵语气扭捏了起来,“一会,我打算,去看场电影呢。”我看到他手扣弄着手上的戒指。
我对他笑了笑,“小赵啊,你要分得清轻重缓急。我们都不知道你发现的这个现象会对湮灭理论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五百多台超算始终在运行着,我们早点解决就能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啊。”
“嗯,好,导师我听您的。”小赵毅然道,“那一会我开车接您?”
“不,开我的车吧。你在门口等着就好。”我微笑道。
“那我接着整理数据去了。一会见,导师。” 我点头示意。看着小赵离开办公室,我打开电脑的隐藏页面,是一个很古老的像素风格的页面 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东西了。
“还差最后一点了,等我,蓓蓓。”
(五)
“到了,你看。”她停下脚步,眼睛看向一侧,昂起头,“好漂亮啊,一直没变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有空空的街道,地上有塑料袋和腐烂的苹果核。
“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就是在这里见面的。”我要参加演出,你逃课出来玩。我们就在这里相遇,然后,就没有再分开。” 我仔细回想脑中的记忆,完全没有她所说的事的印象。
“杀了她!”一个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对,我要杀了她,尽管我不知道原因,但我要杀了她,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我必须要完成这件事情,这是确定无疑的。
她抽离出手臂,向前方走去,走了几步,定住,转头面向我,“来呀!”她冲我笑着,那么美好。
为什么?为什么?我在内心狂问,为什么我要杀了她?她描述的事情我完全没印象啊。
那,我为什么不开枪?我,我只是不想破坏这种美好。
可这美好与我有关吗?我必须要完成任务,这是理所应当的。但我缺少一个理由。
我的头剧烈疼痛了起来,世界在眼中浮动,眼前猛地一黑。
事情的脉络,逐渐被完善,脑中的记忆像被人用手硬按在一起的拼图给凑了起来,最终的全貌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
她是我的爱人,遭遇车祸,始终昏迷不醒。医生说她始终沉沦在她的回忆里。而一种新科技可以帮助病人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但必须要病人回忆中不可或缺的那个人潜入病人的记忆当中,帮助病人脱离。这种技术并不成熟,对潜入者精神损伤极大。所以一开始会被清除记忆,只要等待患者打开记忆的枷锁,并杀死目标。如果掺杂了个人情感的话,任务将难以进行。
一连串的信息严丝合缝地对上我记忆的空缺。
这,这就是理由吗?大脑像被无数跟针扎一般,我的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对,一定是这样。
这解释了我为什么对自己一无所知,而只记得我要杀掉她。
而一旦潜入者恢复了记忆,那么即使成功,潜入者的身体也将遭受极大的损害。
对,一切都有原因,我必须要这么做,而且我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记忆像洪水溃堤般涌进我的脑海里。我终于记起我们曾经那些发光的日子。
我强忍住泪水,走向她 。
我必须,要杀了你。这样你才能从虚假世界里解脱,和我一起回到真实世界中去。我愈加坚定了我的信心。
“你看,那不是……”她一脸惊喜地指向旁边。
“啪——”
她倒在地上,大衣被胸前的血液浸透。
“对不起,对不起。”我哭喊着跑到她的身边,跪在地上托起她的头。“很痛吧,很痛吧,离开这,我们就能一起回家了。”我拨开她散乱的头发,她的脸因为疼痛有些变形。
“我爱你,我爱你。”我将她搂在怀里,紧紧握著她的手,“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接下来我们应该就会从模拟场景中脱离,回到现实世界的吧?我闭上眼睛,在脑中这样想。
悲痛和狂喜交织成巨浪,冲击着我最后的理智海岸。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还,还是没能,没能救你。”她奄奄一息地说道。
“什,什么?”我一脸惊愕。
“我也爱你”她费力地把头转向我,向我虚弱地笑,“不过这一次,我一定能救你。”
(六)
我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素白的天花板,稍稍有些刺鼻的消毒水味让我大概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
“教授您醒了!”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教授,您终于醒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坐在我床边的男人笑道。
“和我一起的小赵,他怎么样了?”我问道。
“警察到达车祸现场的时候,赵助理已经……”
我不再做声,缓缓地闭上眼。
“教授,对于您和助理遭遇的不幸,我谨代表公司致以最真挚的同情。我们公司已经向助手先生的家人送去了抚恤金,希望能稍稍减轻一些他的家人的痛苦。”
“如果可以的话,也慰问一下他的未婚妻吧。”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那个男人,“请把这个东西带给她,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是?”男人接过盒子问道。
“一个U盘,里面存放着他的一些音像资料。毕竟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都长吧。”我缓缓道,“不用想着破解,这只有她才能打开,如果你动了什么手脚我会知道的。”
“这是应该的,毕竟助手先生是在为我们公司工作期间遭遇的不幸。”他不卑不亢地答道。
“我明白了,那尽快给我办理出院手续吧,湮灭理论的验证还在继续。我必须要持续观察收集数据。”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病房中回荡。
“这再好不过了,注意身体,教授。希望实验成功,我们都会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男人对我微笑道。
办公室里。
我的手边多了一个相框,里面是小赵的照片。他是一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只是他的时间被定格在了这一刻。
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在心中默念,保佑我吧,小赵,我一定会成功的。
我打开那个像素风页面,手忍不住地颤抖。页面上方漂浮着一个球形进度条。我能看到纷繁的数据乱流在其中涌动。它所代表着的含义这世上除了我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已经足够生成进化板链,湮灭理论也已经准备就绪,就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我闭上眼睛祷告。
“所谓规则,就让我来创造吧。”
“蓓蓓,我来了。”
与此同时,市中心大厦的房间里。
“U盘有什么问题吗?”男人背着手,望向高楼下的风景。
“没有什么问题,就是那个死人生前的一些照片,日记什么的。U盘的密码很好破,并且也没触发什么传输机制。那个老头应该是唬人的。”站在身后的手下说道。
“可不要小看这个老头,玩心思你可不是他的对手。”男人转过身,皱着眉头。
“那,我再拿去好好验验,看看这个U盘到底有什么古怪?”手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必了,他既然放心让我们转交U盘,就说明他有信心不会有什么让我们发现。”男人思索道,“派人严密24小时监视死人的未婚妻,上道保险总归是好的。”男人摆摆手示意让他退下。
看着手下从门外出去,男人的眼眯了起来。他点了一根烟,升腾的烟雾将他笼罩。
“老东西,你动了车的手脚,是什么目的呢?”他思索道,红色的烟头在他的指尖闪动。
男人拿起手机,快速地拨了一个号码。
“刚刚安排你的事情不用办了,这件事我亲自去。”
挂下电话,男人眼中露出一丝冷意。
(七)
无数的记忆狂塞到我的脑海之中,我的脑袋一阵剧痛,近乎要昏死过去。
“这是一个惩罚,对吗?”我呆坐在地上。我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猫眼扭曲过一样,呈现出死的灰白。
“一个人意志力越强大,意味着他更坚信自己所以为的那样。无需太多步骤,他自然会合理化他所面对的一切,并且为自己信念的完成而服务。”那个声音既像从我的四方传来,又像直接从脑子里传来。
我跌坐在那里,良久,“那么,她也是……”我看向躺在地上的她。
“她接受的指令同样是杀死你。至于她的理由,就只有她自己能知道了。我们都是自己信念的奴隶,被记忆的枷锁束缚着。所谓的理由,不过是让我们走的更加舒坦罢了,但结局是注定的。”
“那什么是真相?”
“真相只存在于一厢情愿中,如果你愿意,刚刚在你脑中出现的理由,就是真相。” 我看向怀中的她,豆大的泪珠从我的脸上掉落,砸在她被血迹濡湿的衣服上。
我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很痛吧,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泣不成声。
天地间突然变得一片血红,视线中的一切事物变得模糊。我感到浑身剧痛,像是被人紧紧攥在手里一样。耳边响起嗡嗡声,我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次是时间最长的一次,看来也失败了。继续下一次运行吧。”那个声音喃喃道。
“别这样。”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
“我不想看到你难过,好吗?”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心疼的微笑,“这次,我一定能救你,只是,要永别了。”
“什么?”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她的手中赫然出现一把匕首,紧接着,她把它狠狠地刺进了她的心脏。
“嗡——”天地间一下归于寂静,血红色消退,所有的事物都消失不见,世界变成一片空白。
(八)
“终于!终于!终于出现了!” 我看着那个我亲手创造出来的页面,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我已经不记得我等这一刻等了多长时间,不!应该说多少年!就是在等这样的一个契机,一个变化,一个打破规则的可能。
“是否确定所有超级计算机全功率推演001号任务?”电脑的总控制端页面显示。
不必隐藏了。我竭力控制住颤抖的手,按下回车。
我可以预想到,因为捕捉到了正确的方向,那个被我埋在数据中的小小世界,正在逐渐生长膨胀。
我看向屏幕中央,那个带有浓重像素风的页面,一个男人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女人。
我打开抽屉,拿出里面的那个相框。照片中的她笑得依旧灿烂,穿着一件鹅黄色毛呢大衣,围着一条红色围巾。
“什么湮灭理论,如果没有你,这个世界都与我无关啊。”我喃喃道。
这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小赵的照片,“孩子,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为你的未婚妻留下了通往那个世界的钥匙,算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点弥补吧。”
“湮灭计划,启动。”
一阵白光将我笼罩……
距此数公里之外的一幢小楼里。
“先生,您喝茶。”一袭黑衣的女子端一杯茶,看得出她面容很憔悴。
“请节哀。”那个男人起身接过茶杯,“冒昧问一下,那个U盘里的东西您都看了吗?”
“您是说这个?”女子拿出那个U盘。
“对,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男子问道。
“特别的?”女子疑惑道,“我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只有我爱人他生前的一些照片和文字。”
“哦。”男人微微点头。
“不过,”女子迟疑道,“这个U盘中的东西没办法取出,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女子把U盘插在电脑上,向男子展示,“就是这样。”
“不能取出?”男人暗暗吃惊。“那您有没有对U盘做过什么呢?”
“没有,先生你好像很关心这个U盘。”女子回答道。
男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苦笑着摇摇头,“真对不起,我是被伤心冲昏了头脑,一直冲您问这问那的。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说着起身向房外走去。他刚准备推门出去,突然,一阵白光从身后亮起。
男子转身,看到从电脑中发出一股白光,女子的身体正好被白光所笼罩。
“发生了什么事?你做了什么?”男人急忙问道。
“我,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把我和我爱人的一些图片信件存进去,别的什么也没做。”女子声音有些发抖。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只有她能打开的意思。男子暗想。
“我,我好像要被吸进去了。”女子焦急道。男人看到女子的身体逐渐消失在白光中。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搞鬼。男子在心中咒骂。
你已经害了一个人,我相信你不会再害她的。男人的大脑疯狂运转,女子的身体已经完全消失,眼看着白光也逐渐要消失,男子冲上前去,一同消失在白光之中。
(九)终章·上
我睁开眼睛,这是一个纯白的世界,我知道,湮灭计划成功了。
我看向地上的那个眉目和我相似的男人——另一个“我”——仍然在那呆坐着。怀里抱着的,是那个女人。
“你就是始作俑者吧。”坐在地上的男人面如死灰,对我说道。
“是的。”我回答道。
“那么,你知道真相吗?”
“很遗憾,答案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那就是真相。”我看着他说道。他的眼神已经失去了光彩,就算下一秒倒下我也不会意外。
“我曾经拥有过一个爱人,我和她是在学校里认识的。那天阳光很好,我觉得专业课无聊,就逃课跑到礼堂看演出,在礼堂的门口我遇到了她,我还不小心弄坏了她表演的道具。” 说着,我眼前好像真的出现了那天的景象,我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讲。
“没遇到过她之前,我的世界是黯淡无光的。她来到后,灰色的世界便变得绚丽,有了光彩。我们吃了很多苦,但是有彼此陪伴着,心里始终是满满的。遇到她之前,那样的生活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奢望;遇到她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也拥有选择美好的资格。”
“我们一起在城市中打拼,朝五晚九地奋斗,只为了能在城市里有一个地方可以供我们栖息。”
“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真正意识到,命运丝毫无公理可言。只是因为我的一个走神,只是因为一个打瞌睡的司机,我便失去了人生中唯一的色彩。”
“后来,我又做起了研究,我改进了现有的超算运算模式,将耗能大大降低,并且将计算能力提高了数千个数量级。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有了足够的计算能力,只要有足够精确的运算情境和范式,我甚至可以完全模拟出一个虚拟世界来。就在这时,我发现了规则的存在。”
“世界遵循着它自己的规则运行着,即使到今天仍旧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现象,但背后都是在规则的支配下运行着。正如人一样,受想法和信念的支配操纵。我受到了规则的阻碍,如果能打破这层障碍,我就能改造,甚至是创造一个世界。我把这个计划叫做‘湮灭计划’。”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和她的记忆都是我植入的,其实就是我和小蓓的故事。连同你们的指令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说过了,想要创造出一个世界,需要有准确的方向和范式。就像解决不同问题要在不同情景下讨论一样,超算的运行也是这样。湮灭理论作为指导,超算的计算力作为支撑,还差最后一件东西,那就是打破规则的范式。”
“打破规则谈何容易,于是我想到曾经和她一起制作的那款游戏。我相信数字世界和物质世界想要发生关系,就只能从数字世界下手 。于是我在游戏中设置了足够长的随机变量,用数百台超算进行运转,只期待着会出现一个改变。只要捕捉到了那个缺口的数据,凭借计算力便可为两个世界制造联系。所以,在你的世界里,就是这段经历被无数次地高速地重复,再重复。” 我看着他怀中的那个女人的脸,不免一阵心痛。
“你知道吗,在过去的上亿次的运行中,死的一直是你。这是我向她的忏悔。但不知从什时候开始,死去的变成了她。但这仍然没有打破规则。直到这次,她违背了自己的指令,自己杀死了自己。
我本来以为,只有极致的痛苦才能打破这世界的铁则,但没想到,原来,是靠爱的牺牲。”
“本来我不必向你说这么多,你只是我游戏中的一个角色。但是,就当是我对这一生的总结吧。作为联系的主导者,我将投入我设定的世界里,在那里,我将重新和她相遇。幸福,将是唯一的规则。”
(十)终章·下
“放屁!”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
“公司为你投入那么多的物力财力,你竟然全都是用来为你建安乐窝!”我转身过去,是公司的那个男人。
“你为什么……”我注意到他身后的那个女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小姐,你就是小赵的未婚妻了吧?”我问道。
女子点点头。
“我想问一下,你愿意回到有他的那个世界吗?” 女子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立即回答道,“我愿意。”
我冲她微微一笑,心转意动间,她身边便出现了一个漩涡状的通道。
“请忘掉那些不幸,一切都是刚刚开始的样子。”我摊开手掌,示意请她进去。
女子竭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向我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了漩涡里。
“那么,您想怎么办呢?”我面对已经恢复平静的那个男人。
“你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不止骗了我,骗了公司,你甚至骗过了整个世界。”
“还是要感谢您的帮助,不然我不可能调动如此庞大的资源来完成这件事,不过我也为您的公司提供了足够的好处,不是吗?”
男人恶狠狠地看向我,转眼间露出一丝讥讽,“可怜你的好学生,到死都还崇拜着他的导师。”
我脑海里浮现出临死前小赵的脸,“我并不是一个好人,我只是一个困在回忆里的囚徒。” 我语气低沉道,“那么,我该如何处理你呢?”
“送我回原来的世界吧,毕竟有我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商业帝国,而且,你也没有理由与我作对了。”男人说道。
“好的。”我心念一动,在他旁边也出现了一个漩涡。
“你不怕我回去之后,把超算关了?”男人问道。
“世界已经获得了充分的数据作为规则的基础,可以独立存在了,你关掉也没用的。” 我回答道。
“嗯,你也没有再骗我的必要了。”男人思索了一阵回答道。于是跨进漩涡中。
男人的身体慢慢消失,他突然像想到了什么,问道,“既然如此,你完全没必要杀他啊?”
“因为他比你聪明,会知道发生些什么。”我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什么!?”男人一脸惊恐,随即消失在漩涡当中。
“你还是骗了他。”地上的那个“我”冷冷说道。
“我没有骗他,我只是说了一部分真相。”我回答道。“我只是建立了联系,但我不是创世的神。已经身在依存于虚拟数据的世界里,怎么可能回到真实的物质世界。我所创造的世界,和你经历过的世界一样。我会为他们创建合适的指令,他们都会满意的,因为谁都逃脱不了自己的思想。而我的指令,就是思想。”
“永别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也为你创造一个世界,有你,和她。指令会为你们的记忆合理化好一切。”我说道。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请把我销毁吧,我和她,都不想再受人操纵了。”那个“我”缓缓道。
“我尊重你的选择。那么,永别了。我已经和她,分开的太久了。” 我闭上眼睛,脑中操作起我已经操练过无数次的指令代码。
“蓓蓓,我来了。”
一个漩涡在我头顶缓缓出现,将我吞噬……
纯白的空间中只剩下“我”,和“我”怀中的人。
“我”看着自己缓缓变得虚幻的身体,更加抱紧了怀中的人。
“我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我爱你。”
“嗡——”
空间里消失了最后的人影。
“一个花费一生创造出打破规则的人,却是为了能将规则的枷锁永远套在自己的身上。真是讽刺啊。”
一个身影从虚空中缓缓出现,身影微微有些佝偻,脚边的一只狗拼命地蹭着她的裤脚。
“让你们钻了空子,罢了,罢了,一群可怜虫。”
老人叹息着,消失在一片虚无中。
纯白的世界里一片寂静,空空如也。好像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