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爱画画的女生叫喜梅。
我和她“青梅竹马”。认识的时间意义上可以称为“青梅竹马”,但是却没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也可能她单方面认为我们有,但我却从没有把她放在朋友一栏里。
我俩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又因为住得比较近,所以上下学我们经常一起。我们家生活条件较好,她家比较穷。我的母亲经常在我面前说,你就是身在福在不知福,吃饭穿衣挑三拣四,
你看人家喜梅,家里穷一点,经常穿她哥的男孩儿衣服,啥时候也不挑。
母亲虽然这样说,但其实是从心眼里看不起喜梅一家的。所以有时她也会顺嘴溜一句,喜梅这孩子穿啥白搭。从小就会察颜观色的我,当然早就发现了这一事实。
母亲的意思是指喜梅长得难看,这也基于她和我都长得漂亮。喜梅属于那种扔到人堆里,马上就被淹没,捞起来看上一百遍也记不得她长相的人。
喜梅长得黑丑,身材低矮圆胖,唯一的亮点是她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我性格随我妈,是势力而虚伪的人。我和喜梅经常结伴而行,但是我却是从内心里最看不起她的人。
那年暑假,母亲想给我报一个绘画学习班,当时喜梅正好在旁边,母亲顺嘴说了一句,喜梅也去学吧,阿姨觉得你有画画的天分呢。母亲的意思,其实是想给我找个学习的伴儿。
喜梅真地回家软磨硬泡,她那个只有小学文化的,特别勤俭的妈才终于答应她去学习绘画。
最开始学习的是素描,我把这种培训当成了一种消遣,像我的其它许多培训班一样。我学得轻松,而且经常被老师夸奖。喜梅却好像是把它当成了一种非完成不可的任务,较真而努力。上课画静物练习,她会画好几遍,而且问题超级多,老师有些烦她。她画的画都没有我的一半好,渐渐的在绘画班里她就被冷落了。
只是喜梅属于那种脑子一根筋,而且很迂腐的女生。她对外围世界的人情世故不敏感,她自还是乐呵呵地问问题,画她的画。
培训结束的时候,老师把每个人都夸了一遍,说每个孩子都是画画的天才。当然,对于培训机构来说,它需要大家的口碑。这其中,也是唯一的一次夸了喜梅。
喜梅抿着嘴,黑黑的圆脸上挂满了喜悦。
那年夏天我10岁,喜梅10岁。
培训班结束,我的画画任务也结束了。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开学后,喜梅竟然又报了另一绘画班,每周六都自己跑去上课。从此,她就与画画杠上了。她的学习成绩本来就不是很好,如此一来,更是提不起来。很多次开家长会,她的母亲就会和我母亲报怨,说喜梅这孩子,也不知道是着了哪门子魔,一门心思都在画画上了,唉,长大这画画能当饭吃啊。
我属于大众化的人,母亲早就为了归划好了人生。努力学习,考上大学,那些个兴趣班可以提高女孩子的气质。大学毕业以后找一体面的工作,结婚嫁人,生孩子养孩子。
我的生活衣食无忧,我的目标明确,就是考大学。我没有什么其它的兴趣爱好,每天的学习已经忙得晕天黑地。
喜梅的母亲对她没有这么高的要求,就希望她长大后找个婆家,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升入初中以后,喜梅依然执拗地坚持学习绘画,一学就是三年。中考以后,我去了重点高中,她去了职中,依然是学画画。高中三年我们的交集较少,学业繁重,我几乎忘了她的存在。我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在了学习这件事上,大家都是。
高考结束以后,我上了一个普通的大学,我虽然从小被夸赞聪明伶俐,其实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喜梅考上了一个三本的大学,专业是绘画。喜梅的母亲不同意,希望喜梅就此结束学业,可以找个服务员啊什么的工作,就此再不用花家里的钱了。
喜梅以死相逼,最后才得到上学的这个机会,喜梅的母亲也有条件,就是第一年的学费家里给出,后面的就不管了。喜梅答应了。
上大学时的喜梅,那真是拚了命的。三本大学里,爱学习的本就不多,像她这样玩命的几乎没有。除了学习,喜梅还得兼职打工,解决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同时打好几份工,在学校周边的小饭店里当小时工,洗碗,端盘子,去绘画的培训学校当助理,过年的时候还会做家政,去给打扫卫生,甚至有时急缺钱的时候,她都想过去卖身。不过幸亏我长得丑啊,估计卖也无人要。喜梅和我讲这些的时候,口气淡淡地,仿佛不是在讲她自己。
我大学过得,怎么说呢,两个字,安稳。该上的课我上,该学的书我学,该走的路我走,日子风轻云淡,也挺好。
我大学毕业以后,随了母亲的心愿,进了体制内工作。然后相亲了一位男士,结婚。结婚时双方父母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有房有车,我们俩只需安心上班,没有经济上的压力,没有后顾之忧。所谓张爱玲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日子,就此,开始了陀螺似地旋转。时间变得又快又慢,又长又短,每当一年岁末,我都惊骇时间走得太快,回忆一年中所做的事情,竟然没有几件能记得起来。那些个大把大把的春花与秋月,严寒与酷暑,在回忆里都是模棱两可,混沌一片。可每一天又都很漫长,早起,做饭,吃饭,上班,在单位里是冗长而繁忙的,下班回家,吃饭,玩手机,睡觉。一天,很长,一年,很短。
喜梅很久没有联系。直到那一年夏天,她的母亲来找我,说,她要搬去喜梅那里住,她一个老妇女,没出过远门。本来喜梅说忙过这些日子过来接她,可是她等不及了,想着我和喜梅是好朋友,能不能去送她一下。
喜梅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到家乡,留在了南方城市。而且她很少回来,连我都很多年没有见过她。
对于一个老辈的请求,我自然不好意思推托。于是我们约好日子,准备出发去喜梅的城市。
我打电话告知她的时候,喜梅开心地在电话里大叫,来吧来吧,正好我们也很多年没有见了,我是真得太忙了,麻烦你把我妈送过来。
虽然我早就知道,喜梅在那里发展得很好。但是真正见到她本人时,还是让我吃惊不少,心里竟涌起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南方的城市。南方的夏天,南方生活的喜梅。
喜梅开了一家工作室,当然是与绘画有关的。工作室也办培训班,每年招收的孩子都不少,喜梅在那里还是小有名气的。另外她个人给各种杂志,自媒体、书本做插图画画,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工作室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尊敬地称她为喜姐。
快30岁的喜梅,竟然长得有了张扬的味道,原来挤在一起互相拧巴的五官,如今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舒展地排列在脸上。身体也像是被某种力量拔高了,高挑轻盈。
女人的年龄越大,原来面貌在好看中占的比重越小,年轻的时候,长得好就是长得好,但是时间这玩意儿,很调皮,当你越长越老,原来爹娘给你的天生面貌就会被改变雕琢。有的漂亮的人变丑了,有的人丑,却变漂亮了。
我和喜梅正好相反,现在她的美就映衬出了我的丑。
我变胖了,胖不是原因,我的眼角眉梢都带着颓废的气息,耷拉着的眉毛无精打采,整个人都是下垂的。
喜梅忙完一天的事儿,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我睁开醒忪的双眼,问她,怎么回来这么迟,喜梅说,我几乎天天都是这个点儿。我今天高兴,兴奋地睡不着,起来和我聊会儿。她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冲了两杯咖啡。
城市的夜晚并没有真正的黑暗与宁静,总有一些声音接着一些声音,总有一些光亮追着一些光亮。我和喜梅坐在这隐隐的夜色里,没有开灯。良久,喜梅说,我好羡慕你哦,从小就羡慕,你长得美,父母又那么宠你。我好像什么都没有。现在也羡慕你,什么都不用自己打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你怎么有点显老哦……
喜梅凑到我跟前,嘻笑着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妈着急要来我这里吗?她怕我不养她老呢。当初因为上大学,定下了这个事儿,就是以后我要负责养他们的老。我父亲前几年走了,只剩
她一个人,我这几年太忙又回得少,她怕我不养她呢。
我说,你不是有哥哥吗,哪轮到你养呢。
喜梅哈哈一笑,说,你知道吗,我是他们捡来收养的。当初我妈不同意要我,我爸就说,养上吧,大了将来放身边让伺候咱们。所以呢,我读书好不好,他们倒是一点都不在意的。而且经常说我脑子笨。一开始,我也觉得自己又笨又丑,学习不好,不受人待见。
直到那次,你妈妈夸我有画画的天分。那是第一次有人夸我,所以我卯足了劲学,就是也想证明自己是有一点点优点的。所幸,我在画画里慢慢找到了乐趣,那是怎样的一个光和影交织的美丽世界,是怎样的五彩斑斓的世界啊,它把灰色的我点亮了。
喜梅说,大学时代,我过得很苦,经常会一个人悄悄地哭,累了哭,伤心了哭,没钱了也哭,但是哭给谁听呢?没有人会理会。那时候就特别渴望有个男生出现,替我挡风遮雨。可是当一个普通女生一无所有时,甚至连爱情都会嫌弃你。所以我早早地知道自己是无人可以依赖的。大家不是说嘛,没伞的孩子必须玩命跑吗,我真的是玩命跑了十几年,包括现在也是。你看我得还房贷车贷还有工作室的租金,打个盹我都怕自己一下子一无所有了。只是,心境变得不一样了,以前是日子过得阴郁惶恐,现在虽然压力山大,但是我有画画的技能,我不怕,总不会饿死吧,而且,我喜欢现在的自己,我做着自己喜欢的画画,当我悦纳自己的时候,每一天我都觉得是乐趣无限。还有,我有一种感觉,我好像生来就是南方的人,在这里竟然找到了家的感觉。而且开始有很多男生喜欢我……
凌晨三点的城市夜晚,空调发着微弱的嗞嗞声,听着喜梅的话,我竟一时迷茫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幸福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喜欢着现在的自己。但是我确定,那个爱画画的女生终于改头换面,破茧成蝶,肆意狂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