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名抑郁症患者。当然,症状不算太过严重,对他人社会基本无害。上个月复发的时候,我的医生推荐了一种之前没有使用过的药物,原因大致是各种临床测试都表明其很安全,副作用比其他抗抑郁药小很多,不会发胖,不会损伤心脏和肝脏等等……询问过诸多相关领域的朋友,确认了这种药的安全性之后,我在2012年2月14号清晨去药店取了药。
那一天,是情人节,也是我持有清晰记忆的最后一天——晚上10点29分,我回了两封老板的邮件,完结最后一篇实验报告,揉揉通红的眼睛,走出地下一层的电脑房,将实验手册锁进locker,提起包准备回家。经过实验室的时候,点了最后一根烟,抬头看看漆黑的学院大楼,拿起手机给好朋友发了条短信:“今天老板办公室居然这么早灯就黑了,肯定出去过节了。”
回到家,订了第二天去朋友家的火车票,就着白开水,吞下第一片药。副作用似乎比医生说的大很多,一夜没睡,眼前全是幻象。
二
我推门进了那个屋子,抽烟,说话。屋子里挤进来一堆人,都不认识,乱乱的介绍,点头。眼神都茫着,谁也不看谁。都若有所思,似有所待。
“我见过你,在392路上。”一个女人挤过来对我说,“你一直站我旁边来着。我对你印象特深,你那天跟老周、棒子和小羽在一起,没错,就你。”
“我现在出门就打车,几乎一年多没坐过公交了,你肯定认错人了。”我说道。“还有你说的老周、棒子和小羽,我也不认识。”我不喜欢这里的气氛,转头走向阳台。
“那哪能呢,就是你们啊,”那女的继续追着到阳台,“你们后来下车,去路口的老边饺子店吃饺子,还喝了七瓶啤酒。”
“你就一直跟着我们吗?还是咱们一块吃的?”我有点起疑心了,点了根薄荷味的烟。
“我在饭店窗户外面看见的啊。”那女的说,“天挺热的,我出了一脑袋汗。我一直看着你们把饺子都吃完了,啤酒剩了小半瓶,然后你们就晃荡出来了。”
“这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呢,”我皱眉怀想,“哪天啊,说得真的似的。”
“后来你们就去洗桑拿了,你怎么就忘了呢,是我给你做的啊。咱两在一包间,你对我倾诉衷肠来着,又是背诵诗,又是谈人生谈理想的,你怎么能就都忘了呢。”
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我给老周拨电话,问他怎么回事。老周说想不起来了,依稀记得好像有过那么一天。
我听了更纳闷。冷汗都下来了。就又打给了棒子。棒子过了好久才接,说确实有这档子事,是去年夏天发生的。棒子说你丫最无耻,在公共汽车上摸一特漂亮女的,然后尾随到饺子馆把人家男朋友给打了,余兴不消还去洗了桑拿,最后还赖着不给钱与老板娘吵了半个小时。
这是我?我坐在老板椅里呆了半晌。就说去年还没混出头,只能在实验室里给师哥合成前体,但也不至于跟个地痞流氓一样龌龊吧?这些朋友都怎么了,这么歹毒串通着毁我?
三
清晨我翻身而起,把东西装到车后备箱里,开了很远,有好几百里地。我知道那里有一片荒野海峡,很壮美的景色。我喜欢那里,似乎也经常去,我把车开上崖边,把东西抱出来,很沉重,我抱着很沉重,我打算把它扔进海里。
“你先歇歇手吧。”树丛里忽然闪出两穿制服的壮实男人,看上去挺像警察的,“我们等你半天了,把手里东西放下。你被逮捕了。”
我惊的跳了起来,“我扔点垃圾废物犯法?不就是个污染环境嘛,怎么就够得上用两警察蹲坑抓我了?”
他们冷笑,指着袋子渗出的血迹,问我那是怎么回事。我反问他们。他们再反问我有没有看过黄秋生演的人肉插烧包。我再反问他们看过又怎么样。他们说那就别装糊涂了,你这个杀人碎尸恶魔,法网恢恢,抓住了你。
我哭笑不得,只好把袋子打开。里面都是我从那些破纸箱里翻检出来的旧物杂书,那片血迹是一瓶打破的红墨水。
两警察当时呆那儿了,互相对视。我就不好把这些东西再扔进海里了。又使劲搬回了车后备箱。我从车里拿出来些吃的,找块干净大浴巾铺草地上,准备就着海风吃点东西。
“是这么回事,”一警察见我不说话,急忙解释说,“在这片海域发现好几具裸体女尸了,都是每月的这个日子死的。肯定是一个凶手做的。我们就蹲着等他来抛尸了,蹲了一宿却把你给等来了。”
“你怎么跑这么老远扔垃圾呢?”另一个老一点的警察还是有些怀疑的看着我,“哪儿随便一扔不行?光这油钱就多少?你就算有钱也不至于烧成这样啊。”
“我就是喜欢这地儿。”我笑着,喝了一大口酒,有点呛,咳了两下,“喜欢这里的风景,时不时的来一下散散心。顺便就把过去的一切用不着的东西带来了,算是埋葬自己的过去吧。听着挺犯傻吧?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胡吃闷睡的混日子吧。回头眼一闭,腿一蹬,就死在这里也好啊。”
“那我们就该发现一具裸体男尸了,”那老警察继续看着我,我与他平静对视,他慌了,低了头问,“既然你说你经常来,那有没有看见过别的什么车或者人呢?有没有印象?”
“您可别问我过去的事儿!”我大声的说,站起来,迎风伸展了一下,“我就正在为这事苦恼呢,过去的事我自己都糊涂着呢!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就算我曾经亲眼看见凶手扔尸体,现在我再跟他面对面走大街上估计也认不出来了!”
一只白色海鸟扑打翅膀飞过,我忽然打了个寒战,浑身无法遏止的颤抖,无法言说的恐惧充满心头。
四
我捂着脸去洗手间,从镜子里看我那片红起来的皮肤。我用凉水洗脸,洗出来满脸的眼泪,怎么也洗不干净。
我给小羽打电话,“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啊!”
“怎么回事?你问我,还是应该问你自己?”小羽似乎比我还更气愤。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
电话被挂掉了。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星光下的黑暗城市。我做过些什么,做过什么?我伤害过谁吗,我欠过谁吗?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到底做过什么了,这问题,是不是,这城市的每个人,也都该一起想想呢?
五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那医生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人们通常会遗忘自己不愿意记住的事情,这样可以逃避与这些事情相连的一些感受,比如羞耻,比如伤害,比如内疚,比如恐惧。不过这一般都发生在童年时期,成年人除非遭受大脑损伤和震动,不会轻易忘记大量的记忆的。”
“不管什么原因吧,我就是忘了,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它们从我的脑海里找出来呢?”我也不由自主的开始学着他摸下巴。
“其实呢,人们并没有把它们真正的忘掉,”医生高深莫测的看了我一眼,“是把它们隐藏到潜意识里了,而没有进入意识。催眠和心理分析可以帮助你找到它们,它们沉睡在你的心底深处,需要一根火柴,哧拉一声,就把它们照亮了。”
六
我把屋子里的灯都关掉了。我摸索出火柴来,我的手指有些哆嗦。我哧拉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我瞪大了眼睛。我的脑海里还是一片空虚和苍白,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看到火柴熄灭,烧痛了我的手。我继续摸出火柴,我一根根的点燃,熄灭。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我感到无穷无尽的黑暗继续把我包围和席卷,把我彻底的埋葬和淹没。我在空气中奋力游泳,我要被窒息而死,我要被那孤单和恐惧窒息而死,我什么也看不见啊,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最后一根火柴了。我再也没有勇气点燃它,我把它掰断,捏碎,放在嘴里咬成粉末,然后吞咽下去。我猛地倒进空荡的床里,无声而痛苦的扭曲身体和面孔,哭泣藏在我的身后蹂躏我的心脏和大脑,我把手臂放进嘴里用力的咬下去,天轰的塌下来了把我砸在一切沉重深渊的最下面。
肚子疼痛难忍,我翻下床去,我躲在厕所里,我坐在马桶上,我呆呆的坐在那里,我看到苍白的灯光把一切都显得无情无义,我忽然注意到废纸篓里,有一片暗红的卫生护垫。我把它拿出来,拎在手里默默的看了许久。难道,我过去竟然是个女的?我是老周,棒子和小羽争风吃醋要追的女人?我做过变性手术?我嫉妒那些与他们接近的女人,所以我就杀了她们?我难道,原来竟然曾经是个女的?
我记得我把防盗门锁得好好的了。可是我听见了转动门锁的声音。这在如此凄冷宁静的夜里,听起来是那么的毛骨悚然。我只能呆坐在马桶上,看着洗手间的门。我听见有人把门推开走进来了。我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音,很轻。那个人好像去卧室了,又出来。脚步很轻的向洗手间走来。
我好像被什么钉在了马桶上,无力挣扎和逃离,我只有等待那扇门被轻轻的推开。
我做过些什么,做过什么?我伤害过谁吗,我欠过谁吗?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到底做过什么了,这问题,是不是,这城市的每个人,也都该一起想想呢?
八
现在,电脑上的时间是2014年2月24号,我停了课,手臂上全是针孔和淤青,偶尔四肢会抽搐。至于感觉上,是非常糟糕的。仿佛睡了一觉,身边的所有都变了。你的好朋友拿走了你家仅剩的香烟;医生把厨房的刀子和啤酒藏了起来;每天被问及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你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有人发短信、邮件或者按你门铃,一天有23个小时处于深深的睡眠状态,一觉醒来,又是头脑一片空白……最糟糕和令人惶恐的,不是生活上的变化,而是你的生命里,突然被掏空的一段。我只能凭借聊天记录和病床前的记录单,尝试填补起这段记忆,身边的人却在千方百计回避这个问题。
每天早晨,会有医生来我家看我,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比如:你觉得活着有意义吗?
比如: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比如: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在哪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