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一颗观月的心

M曾在blog中写:“去过的很多地方,当时的场景颜色或空气原来都是侵蚀性的外来物,他们一直腐蚀着平日里碌碌的我,只等到最后如同发作的瘾一般末日来临。”

周末的下午M在网络上找我,说她已经找到了落脚点,刚刚签完合同,几天内就会搬家的样子。“定了日子就告诉我一声,我来帮忙。”我回复她。

“好。”她利落的点头。

话题稍微停顿的了一些,仿佛是过了半个多小时,我重新打开他的对话框,“是在哪儿?多少钱一个月呢?房子状况怎么样?”M一一回答我,说自己的经济能力尚不足以负担更好一些的,先找个老房子落脚,房子不大,一居室的样子,厨房是合用的,但还在有独立的卫生间。

“其实就是房子有个隔间铺着块水泥台,里面挖了个便坑而已。”

“是啊……”我嗯一声,“不过多少是自己的空间了吧。”

“嗯,没错,如果找合租的会更便宜,但多少还是想要自己一个人的空间”她末了说。

我是在网络上认识的M,那是两年前的事,我们混迹同一个论坛,那里聚集了不少才华出众的人——起码在我看来——M是其中一个。我认识她的轨迹其实非常普通,她写文章,我在下面跟帖赞美,我写文章,她拐进来留个只言片语,一来二去就算认识了,交换MSN地址。因为喜好点有众多类似,所以话题在最初认识之时显的滔滔不绝,仿佛永无止境。

那个时候,我对M的感情是所有女性对女性式的依恋般的喜爱。每天晚上我们便总是在网上闲聊,一泡就是数个小时,而她言谈中的某些东西对我奇异的格外吸引——我是说,一些由性格所衍生出来的,漫布于她言论中尖锐而消极的什么。即使那是我已经过了对“残酷青春”这个主题顶礼膜拜的年龄,但M仍然以身体力行式的孤僻令我喜爱着。好像幽色的海草,即使是真实接触会觉得滑腻的手感等不美好的东西,当它在远离我的还水下颤动搅起来源不明的黑的漩涡时,仍然觉得迷人。 

而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些,原因是什么,我一直不曾得知,鉴于M没有主动提起也不适合向她打听,只能借由M的每篇文章或者她的blog日志去猜测。因此那成了在我想象中的,童年便不怎么愉快,父母之间关系粗暴,曾经为了拒绝支付对方“使用的电费”导致拖欠到被拉闸——“我十岁时便经历着频繁的类似的黑暗,很多夜晚并没有月光”,“起初自然是害怕,但后来却再也不会了,好像我的体温已经与无光的黑融为一体,我成了它的一部分。”M借笔下的主人公之口说道——她也在我的想象中成了那样的人。

随着成长和青春期的到来,她的认知观很快地被最先与自己接触的一些什么完全吞噬了。当然他们并非多么糟糕的东西——和许多同龄的人一样,M爱看漫画、动画,只不过那些并非常人的旧观点中“充斥了浪漫泡泡满足少女心愿”的爱情或者诸如此类的幻想系。在大量的动画漫画都已成人为目标的今天,其中可以包容的异想和灰暗性非我所能细数。

M极度地喜爱它们,某个故事或主人公。她常常一边听着某个日本摇滚乐队的曲子,一边在聊天中和我一页页激动地谈论,介绍着、剖析着,截图、截文字对话,然后并列以长长地感叹号和尖叫。末了她在感叹中说:“有时候会羡慕他们羡慕到骨子里也痛起来。”

我拿她口中的动画角色开起玩笑,“可这家伙瞎了两只眼睛哎。”

“不是……怎么说呢,就觉得这个份儿上失去眼睛也是根本无所谓的,而更多的是自我毁灭性的……哎我不知道怎么讲……”她絮絮的解释,又仿佛不甘心,“我觉得自己能理解他……或者说我能够比他更加理解,在这个故事里。有时候想要背离整个社会,用怎么痛苦或愚蠢的办法都行。”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图/Fredie.L

20岁的M小我三岁。

M就读的大学后有座小山包,虽说如此,爬到顶再下来也能花一个多小时。山脚有厕所,山顶有小卖部,东西也是一如既往的贵。我第一次见M时——没错,和M在熟悉了之后我们碰了面,那已是年初的事,我们约在新街口一家奶茶店门前。确实有激动的忐忑心情,儿等到发现站在台阶下,留了些头发扎成一束,穿条裙子斜跨一个小包的女生后,我的心情立刻被蜂拥而至的亲切感所代替。

那次她带我爬到山顶,而这个行程原本不在计划之中,所以我们到了山顶才觉得口干舌燥。我在小卖部的玻璃柜子前转了两圈,然后说两瓶矿泉水。M半路拦下来说不要,一瓶就好了,六块钱一瓶,我们只要一瓶。我以为她是客气,赶忙表示没关系我请。M却突然显得尴尬起来,她的手晾在空中不再说话。

没有经济独立的M,常常捉襟见肘。而她还喜欢着很多东西,由于欢愉动画或漫画的衍生物很多,所以她常常为了买书或者手办而苦恼。

我们坐在一条可以望见山下马路的水泥凳上,M找了块小石头在凳子上来回画,随后向我描述,前些天家里有发生了什么争执,而她决意要搬出来,自己找房子租住,父母起初不准,她母亲又在哭闹。

“翻来覆去那些老话,”M笑了笑,“有什么用呢。”

我回想起曾经在她文章中很多次出现的句子,她写“我的父母都是彻底失败的人类”,“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当时她还是作为网络上一个数字加英语的符号出现,她的一切都是电脑屏幕上几百行的白底黑字而已。可她所有的气息都被衬托完整,是使人信服的而非矫揉造作的叛逆。我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例如一些在既定路线上突然要违逆向光原则,朝角落伸展的枝条,落在窗台上形成非常美丽的斑纹。

那会儿我很喜欢她。

图/温馨

去为M搬家的那天,我意外的遇到了她的父亲。在屋子中央,有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正忙着辨认纸箱上书写的笔记以方便归类,朝我抬头的时候,是与M相似的苍老数倍的脸。额头上的皱纹极其明显,鬓角代着眉尾一块儿发白。听完我的介绍后连声说谢谢了“哎不好意思”,带着浓重的仿佛某类酱菜似的本地口音。

我回过头去看M,她拿了把扫帚早阳台角落来来回回划拉,扬起很大的灰尘。

为了那个不像厕所的厕所的事,M还是和他父亲争执起来,虽然因为有外人在场两人还压低了声音,我因为尴尬不得不找了个还空荡荡的垃圾袋假装去楼下倒垃圾。关上门的瞬间,M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过来,“我根本不想跟你说话。”

她的口气强硬,使我能想象说话时冷绝而愤恨的脸。那才是会写下“父母是彻底失败的人”的M,在我读过的她的所有文章里,也包括她对父亲的描述,“我常常想,如果承认就是变成他们那个样子——胸口的堵塞和压抑便无法排遣,仿佛噩梦一样纠缠不休。”

真的是非常非常,对于周遭的社会和世俗平常的社会,世俗平常的人都倾尽全力地排斥和反对啊。已经是20岁的M。最后为了搭一个衣柜我和她忙了半天,是之前在杂货商店里买的,八根还是十二根铝管加张防水印花塑料膜的简易衣柜。M的父亲此刻已经离开,临走前还是压了些钱在饭桌上,并且像所有老练的成年人一样用担忧的目光打量我一眼后,他扬声转对M说,“是三百块,我放在这里了!”

M把自己的衣服逐件挂进衣橱里,我坐在地上扯开一件毛衣的袖子重新叠好。

“那周末你还回家么?”我问她。

“不一定吧。”她回答。

“哦。”

“我对他们,周围的大人,就是喜欢不起来。”M说,“过年的时候跟着去亲戚家吃年夜饭,饭后又聚在一起聊天,他们说的话题,不论他们说什么,我都觉得如坐针毡似的不想再多待一秒下去。而后一旦意识到这种感觉就更加膨胀百倍似的,脑袋里疯狂的念头就是想撇下所有人独自离开。虽然最后还是没能付诸行动,但脸色却是很难看,被我妈发觉了,她就拿根筷子在别人看不见得地方狠狠戳我的背。”

“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大概也是不喜欢我的。”

“这样其实正好,我们之间扯平了。”

我回想自己早在多年前的样子,也有与长辈们的抵抗,只是自己并没有M的文采,所以没能借由文字抒发的更加真实或者冷漠。或许也正是因此吧,M的叛逆呼唤出我同感的回忆,并且在我的眼睛里,那些借由她笔下所写出的故事而体现出的渗入极深的物质,想当年的那部著名的电影,著名的原声大碟一样,是种诱惑。

就是在M搬家后没有多久,我仍然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白天读书,中午到晚上便赖在网络上无所事事,一边翻看着M的博客,一边与M一聊就是数小时,然后约在周末去逛街或看电影。因而是在过了许久之后,我才从父母口中听说前些日子家族中发生了大事。小姨被查出患上了脑部恶性胶质瘤,而她家的生活状况原本就不好,小姨夫一直下岗在家,孩子也才考上高中。因而这阵儿所有的亲戚都被带动的心神不宁,虽然知道借出去就别指望能在收回的钱,但大家也都给了一两万。

我跟随父亲去看望小姨的时候,她刚刚结束手术。除了最显著的与室外迥异的气味,小姨病床前摆满各种监视仪器,浑身上下的管子插得几乎令她变形。而小姨头部正中插有一根导管,她脑内积留的淤血就在我的注视下一点点流淌出来。

好像整个胃部都在翻呕。我两腿发软,提不上起来。

因为小姨与妈妈的关系很好,所以从小我也与她十分亲近。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为人非常实在,夏天时看见特价西瓜一口气买了七个又送三个到我家来。所以医院一面,对我的刺激不可谓不深。某些画面深烙在脑海里,是极低气压下的呼吸困难。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听父母谈论此事,他们以怜悯交织无奈的口吻叨叨讨论这“她家将来怎么办”“她小孩怎么办”“挺不过去吧”。他们算着小姨家的生活帐,医药费会有多少,就算手术成功挺过来了,将来的护理费是多少……尽管是极其琐碎,甚至颇为庸俗的口吻,但心里在做着“庸俗”的评价是,却并不是将之作为贬义词来使用的。

我打开聊天窗口,给M留言,“今天真是难以忘怀的一天……”

她很快回复着,“怎么了?”

我打着回复,“小姨前一阵子病了,今天去探望她。走到病房里我真的吓了一跳,她看上去好可怜。而且听说这病很危险,她家的经济条件又不算很好,我父母算了笔帐,说是接下来的日子怎么难过……真的觉得她也很不容易啊……”

但很快我将整段话都删除了。面对M的问号,最终只是简短的回复她,“有个亲戚病了。”

“哦。”M简短的回复。

我凝视着她的聊天头像,被针缝补的一颗心。图片还是我推荐给她的,那是只觉得很配合她的味道。

是我无法和她谈及一些现实生活的味道。

图/温馨

我依然在翻看着M的每篇日志,她写完文章也总是先发一份给我。比先前更长进的功力是显而易见的。以及贯穿始终的主题,或者她的那部分世界观。

每每隔上一周,M便会有文章是以自己家庭为背景所写的,有些内容我也并非第一次了解了,例如童年时一个个停电之夜,可见对她的影响之深。她再次谈及最近几日与父母的冲突,某个话题上的不和。“他们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自己的经验之谈只是些盲目和愚蠢的自大呢?”“无法沟通,怎么也无法沟通。”“不过,和他们之间无法沟通,也许才是幸运的,倘若什么时候我也与他们的思想同步一致,那才是最可怕的结果吧。”

M始终觉得,这是个麻木却单调的世界吧。她想要的更多,哪怕是一些伤痛也好,能够将自己与这个世界稍微进行区分的标志。不仅是与长辈间的无法相处,她文章中频繁出现的消极和抑郁曾使得整篇文章被反衬的异常耀眼。M可以引用非常多非常多我所不知道的名句来说明她有颗死亡般的心。

其实我明白她的感受。

曾经我也觉得“这是个很不同的女孩子啊……”我喜爱着她的不同之处。

但是,终究还是有但是。

就像一块反复打磨的石头,终究还是出现耗损。

我开始觉得厌烦起来。

那一阵自己也在忙着找新工作。可以说非常不顺利。遇见的几个人事主管都各有千秋的苛刻,一副“我们就开着点儿工资你爱来不来”的口吻。在我低着头退出门去时,他们的声音又在背后不依不饶的追上来喊我:“哎!哎!把门关上!”而回家后向父母提起,他们的表态也是“随手关门也不会,你自己太不懂为人处世”,我仔细想想,竟然也确实如此。就这样,一个礼拜内,我每天听到手机铃响就又喜又忧的急躁起来,几乎所有时间都窝在房间里。

然后继续看M的日志,那天看到她写“在21岁来临前,干脆先把自己完全肢解掉,随后活在世界上的,就可以是另一个我了”,就是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愤怒。是真正正正的愤怒的心。对她的日志、她的态度、她的语言所产生的愤怒。那一刻连我自己也有些吃惊,然而更压倒性的是完全流窜于身体里的混合各种感悟后的烦躁,好像颜色打翻,最后便是黑色的,我对她的愤怒的心。

“够了吧。”我想对M说。

“我已经受够了。”

我几乎想要当面对她说……我想要当面对她说些什么呢?我能说些什么呢?

我好像位处尴尬的断层。身体里留有对M的同感的回忆部分,但更多的是,现实的日子,他们比什么都强大而具有说服力,令我臣服。

“你的伤痛究竟是什么呢?”“你对这个世界的不满究竟是什么呢?”

“那些被你看不起的,凡夫俗子的人生,他们的卑贱为什么就能成为你鄙视的对象呢?”“我们的父母长辈,倘若如你所说,等到成人也将如他们一般愚蠢,你那么的抗拒成人,难道不是因为你成人以后,也将明白其实愚蠢的是当年的自己么?”

我想对M说,我想知道她的答案。

好像是将她所有的一切,我所喜爱着她的几年,喜爱着她的所有方面,一并否决掉了。

和M再次约在奶茶店的时候,她坐在我对面,积极的说着自己最近正在看的一本俄文小说。她确实有许多我望尘莫及的才华。并且看书也似乎过目不忘似的,常常随口就能背出书中的几句话。我把奶茶吸管咬在嘴里,又用手撕扯着想掰坏。

“我找到工作了。”随后我打断她。

“啊?哦是吗?很好啊。”

“嗯。”

她看着我的脸色,“不满意么?”

“也谈不上满意不满意的。”我盯着M的额头,她皮肤偏黑,也有些小疙瘩,“就是这么回事,妥协就好了。”

我内心也许是在嫉妒着吧。我是羡慕和忌妒的。那些怒火中烧似的感想,其实是被无意中踩中死穴后的暴跳如雷吧。倘若由我来指责M的天真和涉世未深,那么反过来,或许我也正像M笔下所写的那群成年人一样,朝着越来越大众的路上走。只是我们都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认识错误,而坚持将它们各自美化。

图/温馨

在很久以前,M曾经与人争吵过,她将这段过程记录在文章中。

“他们质问我,你动不动写自杀,你究竟对自杀明白多少,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正为了活下去在医院里苦苦挣扎?也只有你这种不懂事的小屁孩才会把‘自杀’之类当成一件时髦的事。你这是对生命的亵渎啊。”

“‘你们别因为有人想活,就去否定也有人想死的事实’,‘这完全是两件事’,我当时这么说。”

“但事实上,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吧。”

“想活的人永远无法理解那些自杀者,正如选择自杀的人,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有人会不明白。”

“可是是仍然如此,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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