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岁那年的夏天,朱桥的爸爸教我们一首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2
朱桥说他梦见过他以后要和一个叫燕子的女孩结婚,那天放学后我们趴在村口的桥上回忆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竟然真的没有一个叫燕子。走下桥的那一刻他忽然回过头来说“老子会等”,那一刻我觉得他不止十四岁。
朱桥偶尔会提起他的燕子,他说那是一个留着长头发有着大眼睛的姑娘。我们各自抱着橘子水,用十四的岁的脑袋嘲笑他。他咕咚咕咚地仰着头,看着古老的货架和湛蓝的天空。
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进到朱桥的脑子里去看一看他的燕子,于是我留起了长头发。朱桥扯着我的小辫子揽着我的肩膀说“大老爷们扎什么辫子”。那是我第一次在朱桥面前哭,他看了我一眼就跑开了,我自己一直哭到日头都下山了才气喘吁吁地回家。
朱桥以前跟我说,赵小阳那样的,才叫姑娘。第二天下午我跟踪了她。她安静地走路,微笑,尽管我们从来没说过话,我突然觉得她很好看。
赵小阳后来告诉我,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真以为我是个男生。我从湿哒哒的小街里跑出来,站在夕阳前面的黄昏里,伸出脏兮兮的右手,“我们做朋友吧。”
朱桥塞给我一把话梅糖,从此我们三个就是好朋友了。
朱桥对赵小阳好极了,每天都会给她带奶糖和橘子水。我问朱桥,为什么你对我没这么好。朱桥说,赵小阳是小公主。我瞥见赵小阳一挤就要漾出水的小脸,心里似乎就认同了。
十五岁,我真的扎起了不长不短的辫子,朱桥终于温柔地碰碰我的头,“小阳要唱歌了,过来吧。”
我在学校新年汇演的台下像个怨妇一样看着朱桥,朱桥的眼睛里装满了穿着红衣服唱歌的赵小阳。
那天夜里开始下雪,越来越大。
3
我知道朱桥一定背着我给赵小阳写了情书,然后自己偷偷用力哭完了。他看着赵小阳的眼睛不一样了,橘子水也留给了自己喝。
那时的朱桥喝橘子水也会醉,他摔碎了瓶子开始哭,在村口的桥上没出息地掉眼泪,“她竟然喜欢何夕。”
很多年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朱桥如此难过的样子,那种心痛显得锐利而且真实。我猜着他是从谁的声音里听出赵小阳和何夕的事情。朱桥说男人嘛,哭过就放下了。我低着头说,你还有燕子呢。
十五岁的朱桥不像个孩子,道别的那天真的像个流里流气的中年人。妈妈说朱桥没有钱上学了,他只能去打工,背着被褥碗盆像个帅气的乞丐。
朱桥抱了抱我说好好念书。赵小阳没有来,尽管他回头看了好几遍。
没有朱桥的那两年很无聊,每次路过那座桥也都会想起他人畜无害的脸。我听着桥下的水唱歌,忽然会想起赵小阳。她真的学了唱歌,有时候村口还会有亮亮的来接她的小车。村里人看着她粉色泡泡裙子的背影,啧啧称赞。
我才发现,没有朱桥在,我和赵小阳也不算朋友了。妈妈摘着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呦”。
4
朱桥回来的那个下午是个夏天,我和妈妈从田里回来。妈妈接到了朱桥的电话。
我欣喜地换衣服,扎起长长的头发。在那个拥挤的堆满了啤酒瓶子的桌子边,我看见了朱桥。
朱桥谈恋爱了,那个女孩不叫燕子,朱桥却叫他燕子。我还看见赵小阳攥着何夕的手,她在昏暗里面闪着光。
朱桥说,“燕子,再倒一杯酒,”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两年了,十七岁的朱桥有点陌生,他一杯一瓶向肚子里灌的不再是橘子水,而是浑浊的啤酒。燕子坐在朱桥的腿上,我只看见她鲜艳的口红和眼线,我记着朱桥小时候跟我说他最讨厌这样的女人,糊了一层粉的女人。
朱桥还是看了很多眼赵小阳的,他总是握着酒杯偷偷地看。他们嘻嘻哈哈说着外面的事情,我握着筷子很想哭。
夜深的朱桥送我回家,他看我很冷,脱了自己的外套搭在我身上。霎时有劣质烟的味道扑进我的鼻子。朱桥没看见我皱眉,我也没舍得把衣服还给他。
我跟朱桥说,去桥上站一会儿吧。
“你以前不是说,你会等燕子吗。”
朱桥看着远远的树和并不鲜明的月亮,淡淡的笑了起来,“她就是燕子啊”。
桥下的河水唱着呜咽的歌,我想着十四岁的朱桥,他真的站在这里说过,他会等燕子。我把衣服还给他,拼命地跑开,留下错愕的朱桥。
第二天,我把留了两年的长头发剪短了。
朱桥在七月的头上回来,八月的头上离开。那天朱桥看到我有一瞬的错愕,大声说,“你怎么把头发剪了,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我安静的笑了笑,朱桥的女朋友过来伸出手,“我们去买点喝的吧。”
“你喜欢朱桥吧。”
大概是以前听朱桥说过太多涂脂抹粉女孩的坏话,我在她面前没有一点儿自卑。
“你觉得朱桥喜欢你吗,还是喜欢……燕子。”
“无所谓”
她仰着头倒下一瓶可乐,留下我在旁边不知所措。
我们看着朱桥和燕子走远,赵小阳过来拍了拍我的左肩。
“朱桥和燕子分手了,是不是因为你啊。”
赵小阳闪闪发亮的眼睛一点也不可爱。我不受控制地开始向朱桥跑。
朱桥墨镜里的我顶着丑陋的头发,厚厚的镜片后面是小小的眼睛。因为我?笑话,肯定是因为赵小阳。
5
怎么了。朱桥笑着问我,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我……我舍不得燕子。”我求救似的看向了燕子。
她笑,那时候我发现她比赵小阳好看,真的。她让朱桥先走,她要陪我一会儿。
在逼仄的小店里,她坐在我对面。我第一次喝到酒,很难喝,但我我没有吐。燕子总是笑着看我。
“别叫燕子了,我叫乌衣。”
我跟乌衣讲了好久的事情,十四岁的朱桥和我,十五岁的朱桥和赵小阳,十七岁的我.何夕,赵小阳还有朱桥。乌衣说,人得自个儿放过自个儿,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我睡着了,一定是乌衣送我回的家。我梦见桥塌了,我面无表情情地向前走,朱桥在河里喊救命。我流着眼泪醒过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我早些认识乌衣就好了。
6
再次见到乌衣是四年后了。
四年改变了很多事情,嘲弄了很多命运。我快大学毕业了,赵小阳却变成了普通的打工妹。
那是春节,和着满村子的鞭炮气味,朱桥握着乌衣的手,踏进了我家的院子。
乌衣先笑着叫我,“谢妹妹,好久不见了。”
他们只在我家坐了一会儿,说些结婚的事情。我只不说话坐着,听我妈说早生贵子的客套话,我也没起来去送。初八的婚事,都安排好了。
初一的气息真是喜庆,我竟然有些不自在。人该如何放过自个儿呢。乌衣是好姑娘,大家都成年了,朱桥结婚,我应该高兴的。我在别扭什么,是四年里朱桥和乌衣曲折的爱情故事吗,还是怪乌衣没有把朱桥让给我。
我在桥上还是遇见了赵小阳,她一身酒气,扶着栏杆。一看见我竟然顺势抱住了我。赵小阳掉了我想掉的东西,她把脸上好看的妆都哭烂了。
“朱桥结婚了,何夕也走了,我唱歌唱不出样子,打工也处处受气,我哪里来的这些活该……”
这样的痛苦我曾见过的。十五岁的朱桥,也是在这里,为着他的赵小阳哭,这样的心痛,怕是握上一握就碎的不成样子。只是,赵小阳的痛苦,为何会有一句朱桥。
“小阳,你,喜欢朱桥,对不对。”
赵小阳没有回答,即便是醉了。也许就算她喜欢,那个时候的朱桥又怎么配和赵小阳在一起。我抱住赵小阳,怀里是她的哭声,又是朱桥的哭声。
7
我去找了何夕。何夕端给我一杯茶,讲起他的赵小阳。
“离开她当然不是因为她不再是别人眼里的小明星,即使她只是打工的。有光环的时候她心里不止我一个,也许,根本没有我我只不是不愿看她欺骗自己,她成熟懂事太早了,以为我会是她最好的靠山。”
“你是说,朱桥?”
“而且我不喜欢她的心机,”何夕笑了笑,“我喜欢的只是她唱歌的样子吧。”
“你喜欢的是小公主,赵小阳却是小狐狸。”
“大学生讲话,真是不一样。”何夕给我续了茶,“我会接过我爸的公司,也许我肯给小阳一个好职位。”
“不必,赵小阳自尊心重。”
“那你今天来找我?”
“你和她真的不能回去了吗?”
“大学生,这些事你也应该明白,我做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那天何夕没有告诉我,是赵小阳跟他分的手。也许赵小阳太任性,何夕也长大了。我没有做成任何事情,甚至不敢再见赵小阳。
这四年里不是没谈过恋爱,不像少年时小心翼翼的早恋,走街入巷明晃晃牵着别人的手。大概是情未至深,没为人家哭闹过一回。谈及分开的那个黄昏也只平静地敬了半杯啤酒。知道感情这事过了就是过了,像个乘法,有一方是零就得不出个结果。
我为自己笑了笑。又不是我的错。
8
朱桥和乌衣结婚不到半年,朱桥竟来找我。他冷着脸喝了几瓶酒,真像个令人生厌饱经风霜的中年人,吐诉着他与乌衣这婚姻的不幸。
他醉着送我回住处,停在那个路口时,竟狠狠地抱住了我。
即便是昏黑的夜,周身是熏人的酒气,我也知道朱桥结婚了,他是别人的丈夫,不是小的时候和我奔跑的朱桥了。
朱桥喃喃地在我耳边重复着,我爱你,抱着我。
以后见到乌衣,我竟是藏不住的心虚。看着朱桥和她那样自然地出双入对笑靥如花,我竟然在怨朱桥。
我和他一起长大,一道路过生活的风雨艰辛,成为大人。喜欢他的这些年,终于当了他婚姻里的小三。至此才懂乌衣那一句,人得自个儿放过自个儿。
我与朱桥,无需告别。
9
再见朱桥,是十四年后了。漫长深邃的时月。那桥许是通了人性,在我和刚结婚的顾寻常登上不久,生生塌毁。桥中立着满是胡茬的朱桥,他微笑地看着我,刚要伸出十四年不见的右手。
这般春回大地的好气象,这般叮咚作响的河水声。
和着朱桥声嘶力竭的呼喊,喊我的名字。
我的囫囵的名字,乌衣知晓的名字,何夕赵小阳熟识的名字,我的自小的名字,朱桥从未叫起的名字,和顾寻常刚成为夫妻的名字。
谢家燕!
我闭着眼睛,真是婉转动听。
燕子!
时光一瞬,回到二十多年前。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10
我记得大学的时候读到一首诗,大概是这样的。
九重天,二十年,龙楼凤阁都曾见。
绿水青山任自然,旧时王谢堂前燕,再不复海棠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