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镜


引子

冉霜锦提着浴袍点足于闺房之内。她走到梳妆镜前坐下,浴后肤似凝脂一展无余,而镜中姣好的面容却是喜悦与绝望交织的满怅,随着摇曳的灯芯点点燃烧。

她要于明日清晨出嫁,不知那英俊的新郎对她可否满意,她对生活已无几分期待。铜镜映着她一双睡凤眼,含着几分神情投向闺窗外。

冉霜锦回过神来,执笔为自己点上绛唇,一双含露目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发怔。她恍惚感到镜中有什么正吸引着她。

她将脸庞凑近,恍惚地瞅着。下一秒,一股吸力没来由地向镜中拉扯起来。

冉霜锦惊叫一声,整个人便被镜子吸了进去。


•幻境

梅玄霖从昏梦之中逐渐清醒。他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狭隘的空间中。昏暗迷蒙的灯光打进他的视线,周围模模糊糊几团影子。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发现他处在一条细长的通道之中,两壁由一面面窄镜拼接组成,被磨得极亮,清清楚楚倒映出了无数个梅玄霖。

梅玄霖吓了一跳,待他静下心定睛一看之时,只见左右两侧交替放置之下,一面镜子之中便映着后面的两个镜像。

就在梅玄霖无意之间张开双唇时,远处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紧接着传来几声鬼哭般的声音,又瞬间归为沉寂。

梅玄霖试着伸展了一下身子,见无碍后站起了身。镜子向前延伸似乎分了岔,向后便是一个房间。

他掀了掀眼皮,向着那房间走去。临近了,隐隐传来人语:“是的,我将梳妆镜置于春凳,午夜时分,不知为何醒了。迷迷糊糊看了一眼镜子……”

“侧目视镜,所以进来了么?”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梅玄霖迈入房间之中,只见两个男子正蹲在一名华袍女子面前,那女子靠墙而坐,一张绝美的脸因惊吓而变得惨白。房内还有几个男女,正瑟缩在墙角之处。

方才说话的男子听到动静回头,对上了梅玄霖探寻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阵。终是男子打破沉默,道:“在下傅云涣,一名侠客。昨晚起夜之时照镜,因而进了这奇怪的地方。”

梅玄霖即刻回想到自己在更衣入睡之前窥镜自视,一番打量,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而失去了知觉。之后便是来到这里了。他三言两语讲了一下,几人当下明了——他们都是在午夜时分观镜而跌入这平行时空之中的。

一番问话之后,梅玄霖得知眼前这名女子名曰千攸,是千家的小女儿,家族中不少胞兄堂姐。另一个男子叫元奥,傅云涣之徒,他一双细长眼,睑缘弧度极小,可谓颇具特色。

几人当下无话。突然,房间之中本就昏暗的灯光倏忽熄灭。梅玄霖一惊,蹲下身子贴上了墙壁,下一秒,他头重脚轻地跌了下去。

灯光亮起时,依然是这个房间,但周围的东西都不再真实,就连灯光也变得若隐若现。房间之中,还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傅云涣几个人不知在何处,梅玄霖只能看见两个陌生的男人,和几个鬼影。

与此同时,呓语在他耳旁响起:“梅玄霖,你总有一天要付出挫骨扬灰的代价……”“下地狱都不足以偿还阁下欠的债。”一个个瞬间在他脑海浮现,他回想起将死之人看向他时恨之入骨的眼神,想起自己被仇敌折磨生不如死的时刻,想起那些最黑暗最无助的日子……

“不……”他痛苦地用双手抱住头,闭上眼也挡不住那些图像清晰地闯入脑中,映在脑中世界,连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两个男人无疑和他经受着同样的痛苦,其中一人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气若游丝:“我们在幻境之中么?”

“幻境,回忆,应该都有。”一句话还没说完,梅玄霖便再次陷入新的图像之中。那是两面镜子的走廊,延伸到头,尽头之处,似乎有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一声惨叫结束了这些图像,他面前的男子已被大卸八块般切开。梅玄霖怔怔看着眼前的镜像,嗓眼之中的大叫之声卡在了喉咙之中。他吓得叫都叫不出,动也动不了。意识告诉他,面前的男子死在了幻境之中,下一个可能就是自己。

只有破解幻境,才有活下去的希望。端倪该是在那镜子之中。梅玄霖勉强站起身,摇摇晃晃向镜子走了几步,摔坐在了镜子之前。他看向镜子的一刹那,镜中除他以外仅剩的一个活人从口中喷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来。随后,那个人的身体僵硬了。

梅玄霖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钻研镜子上。那镜子竟也是幻象,摸不到却见得,他的身后,出现了很多扇石门。

梅玄霖于镜前端坐半晌,终于得知这镜子仅是制造幻象乱人心弦之用,连实体都没有,出去的玄机还是在身后几扇门处。身后的门,分别是赤橙黄绿蓝靛紫粉白黑几个颜色。

他于几扇门前徘徊了许久,下定决心一般大步走向门前,狠狠撞开白色的一扇,迈了进去。里面有一个背影,高大而古怪,似乎不是人类。它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靛青色面容,眼似铜铃,唇裂着一个很大的弧度。

梅玄霖倒退几步,扶住了门才使得自己没有倒下……

元奥自幻象中醒来,浑身发抖,身前不远处坐着的人影,他知那是千攸,便迅速发声提醒,“我们被困在幻境里了。这些幻象都是假的。”

千攸哼了一声,意念又被无尽的幻象撕扯到别处。元奥脑门冒汗,他看到自己来到了悬崖边。那个声音说道:“被赋予厚望却弱小无能,资质不佳何来占用资源?你拜师以来学到了多少?活了这么久,你可曾活出点样子?被重任压地无法喘息吗?为父母离去痛心不已么?跳下去吧,你就能获得解脱。”

那些念头就如无形重担,压在元奥身上,身世凄苦,生活不易,诸事不顺,不成器候,无边无际的烦恼倾席而来,他几乎站不稳。仿佛身体一晃,就会如薄纸一般跌下山崖。

元奥顽强地站稳了脚跟,紧紧咬住下唇,痛感让他寻回一丝理智。他眼前浮现出傅云涣严肃的面容,张了张嘴。

对了,师父。师父应该也被幻境困住了。元奥瞬间清醒了很多,他发现自己已半足踏出崖壁,赶忙将脚收了回来。

这一刻,幻境被打破了。元奥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入眼的人影倒给了他一些力量。他看见千攸站起身,不禁有些倾佩,不想这女孩竟早他一步从幻境出来。这心思作祟,他一时间战胜恐惧坐了起来,再无一丝软弱。

千攸向他走了几步,停下脚步歪头望他,神色有些古怪。元奥感到不太对劲,唤道:“千小姐?”回答他的是一阵不详的寂默。

千攸神情恍惚,伸手向着元奥抓来。元奥赶忙躲开,脑子疯狂地运转,几欲抽筋。他想起年少之时父母跟他讲过梦魇,那种很不好,醒着却无法发出声音,意识也会模糊,就像灵魂附着在一具尸体上一样。

千攸向他扑来,他定住脚跟站在了原地,抬手架起她的胳膊。不想此时的千攸以不可思议的力量甩开他的手臂,狠狠抓来。

元奥一猫腰,那手抓上她的肩膀,划出一道伤口。未等到二人下一个动作,元奥身侧突然扑来一个人,将他撞飞了出去。

“您犯什么傻?”那人站起身,提着元奥的领子将他扯起来,道,“梦靥是碰一下就能醒来的?这里是镜内世界啊!”

“不过,唤这姑娘之名倒可一试。”那人略加思索,自顾自说起来,随即放开元奥,道,“阁下可知这位姑娘芳名?”

元奥为他这转变的态度有些不快,当下转向着千攸,字正腔圆地唤道:“千攸!”

“蠢才。”千攸开口,是她自己的声音,“等着死吧。”元奥听见熟悉的声音心中一喜,待听到了说话内容,又瞬间变了脸色。

他四处躲着千攸的攻击,一时间一筹莫展。那协助他的男子跳到了千攸身后,大声道:“她被附身了,对她说点什么!她能认得自己的名,意念也就有希望找回。”

元奥便试图找些话题唠嗑,哪知千攸根本不吃这套,除了偶尔爱搭不理回一句,便是追着他攻击不断。


•秘局

梅玄霖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眼前这不伦不类的东西是房间主人的幻象。他还有个名字,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一名老者起的,叫荒唐镜。

幻象似乎没有太多意识,也不会是突破口,梅玄霖毅然抽身,回到了原来的房间。

他关上白色石门,平移几步,手指停留在粉色的石门之上。“终是要打开一扇的。”他自语道。随即他推开了石门,只见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地面向下凹陷不知多深,形成了一个巨坑,堆着几百具骸骨。简直就是一个葬尸场。他向门里走了几步,听见旁边一声异响,扭过头便见房间边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这不会是……”梅玄霖咽了一口吐沫,将将出口的疑问咽了下去,一动都不敢动。

那女子长长的头发散而不乱,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显然她也发现了梅玄霖,此时此刻便抬起头向他看去……

“你是幻境的主人么?”女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在害怕。梅玄霖瞬间意识到她应该是和自己一样进到这个幻境之中,之后被困在这里的。

虚惊一场,梅玄霖蹲下身子,简单讲述了自己的遭遇,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在一阵断断续续的对话后,他得知这个房间中不会产生幻象,但会时而多出几个死人的身躯。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梅玄霖问道。

“冉霜锦。”那女子回答。梅玄霖点点头,道:“冉小姐,我们离开这里。”这句话无疑让冉霜锦又一次陷入恐惧,谁喜欢面对那些要命的幻象呢?

“我们得出去。”梅玄霖沉声说,“坐以待毙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他看出冉霜锦正在做着一番思想的斗争,便没有打扰她。而他心中早已打好了算盘:要是这位冉小姐执意不走,那就扔下她一人在这里等死吧。

令他没想到的是冉霜锦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恐惧,缓缓扶着他站起了身子,强行压下惊恐,开口道:“我们走。”

梅玄霖带着她走了出去,石门刚关,幻象便侵蚀了两个人的大脑……

元奥贴在墙上,看向跟自己对峙的千攸,微微松了一口气。千攸终于不进攻了,这说明她有了一些意识。这紧张的气氛令他的心跳急骤增强,还需腾出几分心思来说话,更是绷紧了他的全身。

“醒醒,千攸姑娘!你说你看见了春凳上的镜子,所以才进来的么?”

“你为什么说这些?”千攸问道。而下一秒,她怒号一声,向元奥冲去。元奥危在旦夕,方才谈话的思绪也断了,没来由大声说道:“我想救你!千攸姑娘,醒来啊!”

“毕竟,我喜欢你啊!”

千攸急刹住了脚步,而正向着元奥扑来的那男子受了罪,狠狠刹住脚步,惯性却使得他上身继续向前扑,竟是一头栽到元奥身上去。元奥扶住了他,他站稳了身子,却见到眼前令人恼火的一幕——元奥的注意力却完完全全在千攸身上,竟不搭理他相救之恩。

“你说什么?”千攸问道。她的眼睛睁开了,意识似乎正在极速回笼。

“我喜欢你。”元奥重重吐出了这几个字。

千攸身子一晃,倒了下去。元奥迅速上前接住她的身子,半跪着让她倒进自己怀中,千攸醒了过来,而元奥却在放松之时,后症发作,就那么抱着千攸晕倒在了地上……

好容易从幻象之中出来,冉霜锦只手抓着梅玄霖袖口一角,由他引着自己向石门走去。那一扇扇石门蔓延着阴森恐怖的气息,石门后未知的恐惧几乎叫她无法移动身躯。她运气好,打开了那扇粉色石门,得以摆脱幻象的侵蚀,却不得不和一群白骨朝夕相处。

其他颜色的石门后面,气息更加可怖,她没有胆量再尝试,甚至没有胆量看那些石门之后的东西。不消讲梅玄霖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但他似乎十分强大,自语般地分析着:“白色的后面是那主人的幻象,粉色后面是躲避现实的温暖,但这温暖不过是迷惑人类的糖衣炸弹,只会让人饿死在那片刻安宁。”

冉霜锦已无法思考,她濒临发疯,却见梅玄霖竟还分析地头头是道,不禁钦佩到依赖的地步,心中只剩求他能带自己出去的念头。

“真相,往往藏在最黑暗的角落,那是人最不愿看到的东西。”梅玄霖没有闲心去管冉霜锦,只是迅速地捋着思路。

而这一切又一次被打断——他又陷入幻象之中。亲眼看着一人鲜血淋漓地爬到他的马前,在他眼前死去,看见他快马加鞭赶回家却只看见火烧庙宇的遗骸和被烧地认不出形的父亲。

梅玄霖干嚎一声,挣脱了幻象,脑门之上冒出一排冷汗。“我刚刚……分析到哪里了?”他有些虚弱地回头,看向冉霜锦。

冉霜锦此时明白了他方才碎念的用途,那就是两个人可以一起记忆,防止推断因幻象打断而忘却。她说:“我们需要正视人最不愿看到的东西,需要探寻最黑暗的角落,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说出这句话后,冉霜锦莫名有了一股勇气。她站直了身子,看向那最边上的,最可怖的那扇黑色石门。

梅玄霖迈步而去,她不甘示弱地跟上梅玄霖,注视着那门上令人迷茫的盘虬着的花纹,注视着那仿佛能吸走灵魂的黑色。

两人在门前站了片刻,梅玄霖断然拉开了石门,看也没看一眼,就迈了进去。冉霜锦看到那门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虚空,她还没决定好时,梅玄霖已然迈了进去。

冉霜锦不愿意与他走散,一咬牙也纵身跃入虚空之中。在一阵眩晕之后,房间中熟悉的灯光令她安心下来,她摆脱幻境了。欣喜之情远不能战胜疲惫,她自从进了那粉色石门,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出来。

她躺在地上,似是要吐出所有负面情绪一般,深深呼了一口气。


•镜中人

元奥渐渐醒转过来,只见那名拔刀相助的男子正和不知何时寻来的傅云涣蹲在他身边倾谈。从他们的对话之中,元奥得知那位男子姓温名慕凌,比他们早到此地两天。他告诉他们,这间房间由幻境主人控制,似乎每周都会出现食物,而幻境则是时常便有。房间外的通道,通向一个迷宫。

“看来,我们在这里早晚会被幻境困死。”傅云涣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去探个究竟。”

一行人谁也不想待在这鬼地方,纷纷跟上傅云涣离开了屋子。

他们来到了分岔口,傅云涣当下将人分成两路,梅玄霖带着温慕凌和冉霜锦向左,傅云涣带元奥和千攸向右。梅玄霖走了一阵,又碰见了岔路,温慕凌提出独自走,梅玄霖便带着冉霜锦向另一条路走去。

渐渐,梅玄霖发现这迷宫可谓四通八达,每一个分岔路都通向三个方向,遂用指甲在岔口留下一个个标记。果然不多时,他发现自己绕回了原处。

迷宫里面困住的不止是他们,还有很多不知什么时候跌入的人们。迷宫内你来我往的乱走,使得每一个人的神经都极度紧张。有那么几次,梅玄霖相信他又跟一个打过照面的人相遇了。

他们在镜内徘徊良久,竟和傅云涣一行人走到一块了。

傅云涣讲,他在每一个路口标上了不同数量的划痕,而他逐渐发现有无数条路都会使他们回到某个之前经过的点,但是回到哪个点似乎没有规律可循。

“镜子产生的镜像和昏暗的灯光,会导致人们方位感错乱,而这个迷宫绝大多数的路都是互通的。”梅玄霖说。

“不错,我们需要更详细地标出每一个路口。”傅云涣道。

此时,远处响起了一声尖叫。几人迅速站起,却不知怎样能够到达声响发出的位置,而他们误打误撞,竟撞进了一个死角里。那条路延伸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三角形的空间。

角落中的几面镜子,折射出了一个人影,有着青铜般的皮肤。“荒唐镜。”梅玄霖道,旋即告诉身边人,“它就是幻境的主人。”

房间的主人找到了,可这分明也是一个幻象。下一秒,周围的镜子上出现了一张张人脸,冲着梅玄霖他们咆哮。随后他们的身子也出现了,在镜中以各种奇怪的方式扭曲着,凹凸着。

这时,荒唐镜向三人扑来。“那不是幻象,是一个化形!”梅玄霖与他纠缠在一起,却使不出力气。他勉强开口道。

冉霜锦轻轻尖叫一声,瘫在了身旁镜子上,只见荒唐镜又生出一只手臂,抓住了冉霜锦。“我能摸见他,但我伤不到……啊啊啊啊啊!”冉霜锦大叫起来,她的身体被镜子吸引着,一点点扯向镜内。

“走。”梅玄霖道,他拽着傅云涣跑了出去,趁着他和冉霜锦纠缠,跑出了很远。几人停下喘息了许久,见荒唐镜没有追来松了一口气。

“说不定,需要进去才能找到一些东西。”傅云涣看出梅玄霖有些失魂落魄,便说,“等上两日,说不定可以得到冉小姐的消息。


•破局

迷宫的墙壁都由一块块的镜子组成,反射的灯光和人影每时每刻刺着人们的神经。他们亲眼看着不少人精神崩溃陷入疯狂,绝望而死,尸体却消失了。还有不少人遇见了荒唐镜,然后被吸入镜中。

不论是哪一种,他们就这样活生生消失了。这让更多人陷入了崩溃的情绪,继而是更加肆虐的恐怖与无助。

他们跑遍了迷宫,终于把迷宫的每一处标上了标记。这迷宫的终点,是另一个房间,与先前房间一样,是无边无际的幻境。这一发现无疑令人绝望,他们甚至没有告诉迷宫中的其他人,只对他们说,终点并没有被找到。

梅玄霖几次跑到那个死角里,却看不到冉霜锦的影子,而在一次探路的时候来到了另一条死路,三面镜子正正方方,却显现出了很多张撕扯的人影,他认出其中一张脸正是冉霜锦。冉霜锦几乎失去了自己,但她还有一丝意识残存。“梅公子。”她说,梅玄霖竟然听得见,“这镜子是只进不出的,也许我们死后就会被移到那粉色石门之后……”

看见梅玄霖想要打碎镜子,冉霜锦赶忙阻止他:“打碎镜子只会让荒唐镜来找你……”冉霜锦说着停了下来,不受控制地扭曲,又一次次用脑袋撞向镜子。

无论如何,她都出不来。梅玄霖摇了摇头,后退两步。“试试精神上的方法吧……”冉霜锦说完这句话,脸颊就扭曲起来,随即被其他的脸颊淹没,再也寻不到了。

梅玄霖回到屋子中,却见千攸又一次被附身,这一次,傅云涣元奥和温慕凌三人都拦不住她。她的声音也变成了荒唐镜的声音,可见其意念大部分都被夺取。

傅云涣等人试图帮助她,让她的意念与荒唐镜的意念搏斗,显然她的意念终究败下阵来。梅玄霖突然开口道:“荒唐镜的意念只有一部分在千小姐身上,所以不能控制地十分全面,进入以后又不能随时出去。如果她死了,荒唐镜的一部分意念便也会消失。”

“我知道!”傅云涣脑门上汗珠顺着向下滴,脖子也被汗水浸湿,他双手狠狠抓着千攸的双腕,却又被她挣脱开来。他略带焦虑地急急说道,“我们又不能把她——”

他的话被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打破,梅玄霖一脚踢碎了镜子,抓起一片碎片向着千攸后心刺去。

“住手!”元奥向他扑来,将他扑倒在地。梅玄霖冷笑一声,抓起手边的玻璃碎片迅速扔了出去。

元奥没来及阻止,只见那碎片扎在了千攸的后脖颈。“啊——”元奥大叫一声,眼看着千攸倒了下去。他悲愤交加,就那么昏了过去。

“奥。”元奥的意识渐渐恢复,他听见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叫他。睁开眼,只见傅云涣正抱着他坐在地上。

“师父……”元奥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又闭了闭眼,有些虚弱地说,“幻境之中,全是千攸的死……”

傅云涣只淡淡说:“奥,你起来。” 元奥怔怔地坐起来,盘腿坐好看向傅云涣。只听傅云涣轻轻说道:“师父曾经因为一次犹豫,亲眼看到一名良家女自杀而死,那件事纠缠了我许久。来到这里后,次次的幻象都有她的身影,也有很多非议的声音。”

这些声音元奥再了解不过,最怕的是什么,那些声音便会大声将那些话语说出来。如若干了亏心事,更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斥责。

“梅玄霖为了报仇蛰伏多年,之后他杀了仇敌一家,连仆人都没有放过一人。”傅云涣接着说,元奥愣住了。那些争斗的回忆,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而他又杀了这么多人,在这房间里绝不会好过。

傅云涣却讲得自己也陷入其中,似乎是喃喃讲给自己听:“他其实和你一样,是个可怜人。他年少丧母,成年大概是为了完成父亲未遂的愿望而出家打拼,父亲却被仇敌烧死了。”

他的幻境里有多少如地狱之火一般的怨念,有多少咒骂的声音,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幻境素来不会放过任何人的任何举措。

元奥知道,如果换成自己,幻境之中的仇敌与父母就足以逼他发疯崩溃,恐怕连一日都坚持不了。而梅玄霖,竟然在这样的幻境之下坚持了两周。

“狠辣。”这是傅云涣最终对他的评价,他接着说,“在这里,没有优柔寡断的余地,他这样做,其实才是最正确的。”

他知道,这镜中世界不容他们讲柔情讲慈悲,但真正能做到梅玄霖一样决绝的,有有几个呢?“他是铁石心肠么?”元奥不禁问道。他还是人吗?

“说得不错。”一个声音传来,他转头看见梅玄霖正从外面走进屋子。他恰好听见了后面两句话。

“温公子找到荒唐镜了?”傅云涣抬头问他。梅玄霖摇头道,“找到了,他用食物中的油引起火苗来,但是似乎对荒唐镜没有用。”

原来,在元奥昏迷的时候,千攸的死使荒唐镜的意念受到重创,房间内的幻象减少了。傅云涣几人想出用火的法子,妖魔鬼怪大概都会怕。他本想亲身前去试验,梅玄霖却建议温慕凌前去。温慕凌被他一挑唆,便跃跃欲试,不顾傅云涣阻拦便前去“寻仇”。

傅云涣站起身,沉声道:“我们去看看。”梅玄霖带着几人来到了迷宫最深的地方。那里,几面镜子被火烤地发黑,甚至生出一些锈斑来。两旁的镜子有不少破损和划痕,地上还有一串血迹,明显是搏斗留下的。温慕凌已经不见了,不用想就知道,他的下场如冉霜锦一般无二。

“师父,千攸的遗体呢?”元奥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去问傅云涣。

“也没了。”

“快看。”梅玄霖蹲下身子,指着脚边的镜角之处,叫道。傅云涣快步上前,蹲了下来,只见那镜子贴地的边框上,被指甲留下了一个带着血迹的划痕,能辨认出那是一个歪歪斜斜的小字:“水”。

•负重

几人盘膝坐在房间之中,精心策划起来。铜镜怕水,用水似乎十分可靠。而荒唐镜提供食物,却从未提供水。虽说食物里也有水分,却不足以挤出来。

“血。”傅云涣说,“定是温慕凌与荒唐镜打斗之时,流下的血给了他一些帮助。”

眼见迷宫中的人接连消失死亡,每个人都看不下去,只要有法子便愿意一试。傅云涣便入迷宫之中与几人交涉了一番,他们纷纷同意尝试。

出平行世界的办法很快就有了——将血液抹在镜子上,面对镜子,凑近看那血迹,人便会被传送。

大概会传送到现实世界吧,毕竟大家都是这样被传送进来的。大家都这么认为。

水,就是这铜镜的弱点。傅云涣决定留下来再次抗击荒唐镜,他说:“不除此境,还会有受害人惨遭迫害,我于心不安。”

“师父,我陪您留下,可以帮些忙。”元奥道。

梅玄霖翻翻眼睛,笑道:“你就算了,还是我留下来。”

“你——”元奥被他这冷嘲热讽的口气气得发抖,碍于师父在场却没法发作,只愤愤不平道:“可别小看他人。”

“不曾小看。”梅玄霖挥了挥手,似乎在驱赶苍蝇一般,说,“跟我比,你小子出去至少再练上十年吧。”

“奥,你送他们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保护好他们。”傅云涣突然发声道。

“师父……”元奥何尝不明白他想让自己活着的一份私心。他没有想到梅玄霖也希望他离开。这位一直想要出去的人,挑唆温慕凌前去试探的人,竟然选择留下。他永远忘不了梅玄霖心狠手辣的样子,忘不了他杀千攸之前的冷笑。

“奥,活下去。不要消极避世,寻求死亡,不要被世俗束缚。”傅云涣沉着脸说。他看出元奥是想死在这里,但他不同意。“有些东西需要背负,而有些不需要。”这是他从梅玄霖身上学到的东西。

看着傅云涣威严的眼神,元奥不敢违抗,他默默跪下磕了三个头,扭头去寻迷宫中的其他人。

“我们去找荒唐镜,分散他的注意力。”傅云涣说。梅玄霖漠然点了一下头,和他走出房间.


•向死而生

梅玄霖去势汹汹,刚出房间便挥出一拳砸碎了镜子。傅云涣没有做声,默默捡起一片玻璃碎片向着身上划去。

梅玄霖看着他疼得倒吸凉气的样子,哑然失笑,随即向地上一倒,整个人摔在了玻璃碎片之中。

“你……”傅云涣惊得说不出话,此人实在是个狠角色,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荒唐镜出现了,傅云涣来不及想别的东西。

两人一起扑向了他。

……

元奥将幻境中存活的人,和近期跌入的人都集合起来,来到了迷宫最深处,用自身的血涂上了镜面。“千攸,温公子,冉小姐,保佑我们吧。”元奥颤抖着低声念道。

第一个人前来站在了镜子面前,他成功消失了。接着元奥便组织其他人效仿,并一一传授要领。

另一头,傅云涣梅玄霖与荒唐镜打得不可开交。梅玄霖抓起一个碎片,扎进了胸前,随即扑到荒唐镜的身上。鲜血留了他一身,荒唐镜的动作明显慢了许多。下一秒,梅玄霖被幻境浸没。

傅云涣迅速上前,牵制住荒唐镜,而荒唐镜的双臂十分锋利,几下便划地他浑身是伤。他疼得几乎动不了,眼睁睁看着荒唐镜又生出一双手臂,切下了梅玄霖的双臂,将梅玄霖推开来。

“梅公子……”梅玄霖的幻境之中,冉霜锦与他相对站立,她柔婉的深情叫他几欲心碎,“我曾寻死而向生,求生却又向死。这些事情叫我明白了世事无常。”

“我们根本抗争不过命运,所以,尽力就好了。达到什么程度,就交给上天吧。”冉霜锦说着,身影渐渐消散。

“不可能!”梅玄霖长啸一声,从幻境之中醒来,他向前一跃,双腿盘住了荒唐镜的身体。

荒唐镜的长臂向傅云涣袭去,傅云涣没能躲开。血花四溅,如同秋燕纷飞,点缀在了四周镜子之上。血光在一面面镜子的反射之下充盈了整个空间,荒唐镜的动作逐渐变慢滞涩。

傅云涣上前两步,胳膊在破碎的镜边一蹭,然后将整条血臂塞入荒唐镜怀里。

荒唐镜向后倒去,似乎发现自己大限将至,他的意念侵蚀进了梅玄霖的头脑当中。

“跟我交易,让我的意念支配你的身体,而你的肢体将会获得永生。”梅玄霖无意识地跟着脑海中的声音念道,“跟我一起出去,共生于世。”

傅云涣意识到他被荒唐镜附身了。想要灭掉荒唐镜,他该杀了梅玄霖才对,但他一时间下不了手。 

梅玄霖知道刚刚看见的是冉霜锦真实的意念。寻死而向生,求生却又向死,这个念头叫他为冉霜锦,也为自己,肝肠寸断。

梅玄霖一头向着镜子撞去,那镜随着他的撞击破碎。“什么狗屁道理!”梅玄霖一声嘶吼,又一次撞向了身旁的镜子,大喊道,“见鬼去吧!”

傅云涣看着那一颗脑袋上滴下一滴滴血珠,徒然升起一股无力。

“傅云涣!”他厉声叫道。傅云涣被他唤回神来,他抓起一片碎片。此时梅玄霖不受控制地向他扑来,将他推在墙上破碎的镜子之中,又把他狠狠摔在地上。傅云涣倒在地上,身上一阵无力。

他立起那碎片,还未来及站起身,梅玄霖便再次向他倒下,正正倒在那碎片之上。碎片深深没入他的身体。

“啊——”梅玄霖惨叫了一声。傅云涣狠了狠心,抓起手边的一片碎刃,向着他后心狠狠扎下。

梅玄霖向一边一翻,滚进了房间内,蜷缩着的身体不停发抖,意识似乎被寻回了一些。

“玄霖,你还好么?”傅云涣忍痛蹲下身子,问道。

“好得很,你快走吧。”梅玄霖断断续续地说,“我死了,荒唐镜便消失,这幻境会崩塌……”

傅云涣道:“我出去,你怎么办?”流血而死么?

“玄霖,哥们陪你。”他说。梅玄霖张了张嘴,已然发不出声音,只看着傅云涣,握了握他的手。

“谢谢你,教会我懂得不被微不足道的言论束缚,也教会我为了自己的理想放手去追。”傅云涣说。

“也谢谢你,”梅玄霖断断续续地说,“教会我正衣冠,拂铅华……”惺惺相惜的情谊在二人眼中闪烁。

“如若早一点认识就好了。”傅云涣道,“我们会取长补短,变成两个更好的人……”

傅云涣身上的血汩汩流淌,想必梅玄霖不会好受。他拾起一片玻璃,悬在了梅玄霖脖颈上方。

“结束了。”他说。

玻璃片扎入血管,鲜血溅了傅云涣满身。

傅云涣耳旁轰隆隆的声音响起,震耳欲聋,充斥整个空间。幻境于一瞬间分崩离析。

•后记

“师父,徒儿刚刚帮助了一个被欺负的女子。”一个少年来到一位中年男子身前,自豪地说。

“徒儿做得不错。”男子摸了摸他的头,带着他离开了。这位男子,便是江湖有名的侠客,人称元大侠。

“行走江湖当行侠仗义,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元大侠领着徒弟逍遥走在林间,一边惬意地吟诵,“我必前往心之所向,相由心生不可迷惘。”长长一个高声,倏又坠下万里。

“功过留有后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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