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海的时候,听司机师傅讲了这样一个笑话:有个藏区小伙子到内地去读书,同学们聊天的时候他说起自己的学费是父亲卖了牦牛赚的,于是全班同学自发捐款资助他的学业。四年过去,大家要毕业的时候组织旅行到藏区他家里玩,才发现他们家的牦牛多得很,满山都是。
师傅讲这个故事之前强调了一头牦牛在藏区的价值起码是一万元,于是当时的我所感知到的东西就是,这个笑话之所以成为笑话,是因为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都市人,可能奋斗一生还比不过藏区一个放牛娃。
后来再品一品,真觉得这故事中折射出来的东西太多太多。人的所谓善良的出发点到底是什么;那些看似贫苦、生活没有盼头所以只能整日念佛的藏人,又为何其实拥有让都市艳羡的财富而并不自知,或者说,不自喜,等等等等。
再比如,我的这个系列的第二篇文章【到了青海,才知城市有多可怜】在头条被阅读了一万多次,得到的留言里最多的是反问我:你觉得那里好你去定居好了呀,住上半年你试试,那边日子很苦的!以及,最近《冈仁波齐》的大火也让我看到了很多键盘侠轻飘飘地说:哎呀藏民的生活那么贫苦,所以balabala……
说实话,我在听见这些臆断的时候,内心很不适应。我猜,这样讲的人啊,真的没有几个到过高原,进过藏地。因为,虽然青藏高原听起来就是一坨看起来缺乏保养不够精致的红血丝,但其实,那一片土地,遍地黄金,宝石如土,异常富庶。
不知道拜金而自大的城市人,在真正见到藏地的金银宝石之后,内心会作何感想。更不知道当他们面对随随便便一颗念珠就可能价值几十万的“穷苦”的藏民时,内心又会作何感想。
当然,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我们来认真讲一讲布达拉宫。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我的脚终于踩在了拉萨的土地上的那一刻。那个时候的我战战兢兢地感受着自己内里和这片土地的关联,和拉萨那种突如其来的、好似完全区别于过往到过的一切地方的气候——拉萨拥有最热烈的阳光,和最干燥的空气,让人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个正在旋转的微波炉中,从自己内部开始慢慢沸腾。
呼吸开始伴着轻微的疼痛,缓慢的走路开始变得极度耗费体力。哪怕现在已经过去太久,以至于我已经开始忘记一些细节,我也不会忘记在那个中午,我这具渺小而脆弱的躯体所感受到的来自高原的威仪,以及那种强大的压迫感。
这时候,我的感冒,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悄然加重了。而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只一心想着,要去玛吉阿米吃藏餐,啊不,一心想着要去布达拉宫,嗯。
要去布达拉宫,必须要提前预约,布达拉宫每天早上八点开始排票,每天限时开放,并且严格限制游客的数量。因为我们要在第三天去往林芝,于是我们找了一个旅行团,据导游说,可以帮助我们在第二天拿到团体票。
然而,当时的我,太天真,总以为什么事情都会如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一大早,我们被要求到布达拉宫门口的一个酒店集合,上了旅行社的大巴车。导游用奇怪的语调告诉我们,因为布达拉宫门票需要先拿预约票,拿到票之后还要接受随机的参观时间分配,所以我们得先去看几个博物馆,他们的工作人员在这个时间里头去帮我们一车人排票,然后还强调,这个票未必能够排得出来。然后收走了我们所有人的身份证,车朝着我们完全陌生但是与布达拉完全相反的方向开走。导游开始在车上讲西藏的天珠有多么多么好,然后反复说我们要去的是西藏地质博物馆,可以看到西藏的各种宝石。结果我们下了车进了博物馆,讲解员只在那里不停地讲天珠,其他的一切都不让看,直接带我们去影音室看了一段在我看来拼剪作假非常明显的天珠视频,看完之后这一车人就被扔进了一个硕大的,天珠售卖场。
我兴致全无,草草逛了逛就进入了等待模式。结果下一个目的地据说是一个藏民聚居的村落,去看藏民的生活。听起来也不错,坐在藏人家里听藏族姑娘讲着他们的习俗等等的时候也很有趣。她的逻辑非常简单,先说我们是有信仰的,不会说谎的,说谎只能土葬不能天葬的,然后转接他们村里老人非常擅长做银饰,而且要在特殊的药材里头泡过的,藏人都要贴身戴着的,对身体很好的,然后就带着一伙人去了一个依旧硕大的,银饰售卖场。
我是个专业的营销人,还在做更能忽悠人的广告文案。于是这些手法只能让我生厌,于是我只看了两眼就坐在沙发上等待。这个时候,一上午已经过去,在走路都费力的高原,我们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被这种荒唐的行程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和体力。本以为上午已经过去了,中午吃过饭下午就可以去布达拉宫了,结果导游依旧铁面无私地拉着我们去了一个更加莫名其妙的藏药博物馆。这次我完全没有听讲解员的任何一个字,直接走到了这趟行程的终点坐着等。导游晃晃荡荡从博物馆出来的时候看见我,还很诧异地问我说,怎么这样快。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吃饭,什么时候去布达拉,他开始不开心,跟我说要等票,要预约,要排号,等等从早上就一直在说的说辞,最后告诉我,一会儿再去个可以随便吃牛肉干的地方之后就可以去布达拉宫了。
于是就是一车人又去了一个硕大的,牛肉干售卖场。然后在我们几乎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导游终于说,票已经出来了,拉我们回去吃饭,吃完饭就可以去布达拉。
这个时候,我已经要被这个荒唐的行程气冒烟了。结果吃饭的时候导游又扯着嗓子喊跟我们说布达拉宫的门票分为几种,我们属于哪一种,这一种可以怎样不可以怎样,然后我们每个人参观的随机分配时间段还都不一样,然后甚至还有人根本没有拿到票。当时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们拿到的时间是三点四十左右,可以提前半个小时进去。然后他又跟我们讲解,说布达拉宫你得先进一道门,过安检,这也不让拿那也不让拿,走多远之后二道门,然后再上多少多少个台阶,才能去拿着预约票换取真正的布达拉宫门票,然后才算是进到布达拉。并且骗我们说,布达拉开放时间到晚上7点,酒店提供存包服务,但是存包的时间只到六点。
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愤怒起来,我想不明白一个旅游景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个圣地的旅游团怎么能想出这么多奇怪的规则把人当成面团一样随便他想要搓成什么形状。更可恨的是这个团对外宣称是布达拉宫的团,他居然在我们要进入布达拉的前夕告诉我们说,今天的行程就这样结束了,剩下的时间是我们在布达拉宫里头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当时觉得这真的是荒谬透了,大千世界真的无奇不有,没有你见不到只有你想不到。
情绪爆炸的同时,内里的我其实并未受到实质性的影响。这是近几年我察觉到的一种很奇妙的状态,外在的一个人在做着在那个当下的适当表演,内里却时刻有另一个存在淡定地含笑看着这个表演的过程,非常奇妙。于是在我们即将进入布达拉宫的时候,一个声音告诉我说,你不明白为什么的现在的这样,或许是因为,它一定要这样。
这像是一个灿烂的礼花,在心中轰然炸响。
这样神圣的一个地方,让一个凡人花一点钱就可以进到里头去,从根本上讲,其实真的是不合理的。这是在世界屋脊上的,离天最近的一座宫殿,代表着一种信仰的最高表象,甚至可以在人间以自身代表佛法、天道。这样的存在,难道不该是让人经受磨难验其诚心之后才会让人登堂入室的么?
今天的我再回头去看,甚至会觉得这就是一个人的修行路程的短暂写照。她是高大的,显而易见的,并且是美丽的。只要你下定决心要去到这个地方,总有办法让你很轻易地就见到她。可是如果你真的要进到那里头去一探究竟,则必须经受你应当经受的,来自方方面面的一切经受。人们总喜欢将信仰当做一件轻飘飘的容易事,但是布达拉宫清晰直白地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事。信仰,看似比一根羽毛都不如,却是这世间最困难的事。她会要你付出金钱、时间、名望、享乐甚至生命——当我被旅行社折腾一天之后,拖着早已没有体力的身体爬上那看似不高其实却暗暗与高原配合着要绞杀你的最后能量的一千多个台阶时,真的感受到了这一点。在高原上,或者说在整个世间,我们所认知的生命,是那样脆弱,随时都会消失。
而当我真正进入布达拉宫,在昏暗的宫殿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的时候,我清晰地说出这样的话:原来世间最大的财富,就是信仰。
我们这些在城市里习惯了对着珠宝赞叹的卑微生命啊,如果不曾到过藏区佛国去,就永远不知道人间的财富,到底可以纷繁到什么地步。无数坛城、佛像、佛塔,悉数用成吨的纯金打造,那里的佛像甚至有两层楼那样高,几乎都是黄金做的身体,周身镶嵌着你能想象到的、知道的一切最昂贵宝石——蜜蜡、松石、珊瑚、青金石……每一颗、每一块,都可以换取人间无上财富。而在布达拉宫里,这些东西就像我们最常见的塑料一样被当成一种装饰,堆砌在人们对信仰的纯诚之上。
藏人,用自己的民族和整个历史,把生活在外界的我们奋斗一生都未必能拥有的这种程度的财富,都化作一颗又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珠,车载斗量地供奉在布达拉宫。而当我们这些物质的人站在那里,透过玻璃去仔细辨认那一颗又一颗宝石并且在心里默默估算它的价值的时候,那庞大的数字会瓦解你的一切私念——因为即使将你的私念放大一万倍,也不及这里的万一。
财富在世间转了一圈,让迷的人更迷,让诚的人更诚,最终,还是回到了佛的身体之上。当我们真的明白了这个过程,就会了知自己的渺小和狭隘,同时也会在佛的慈悲之下,放下这些东西。
如果你已经习惯被财富带着走,那不妨跟着它,回到佛那里去吧。
惊鸿
20170704
我和西藏有个约会,详情请戳:《联合征文:西藏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