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坐在土路边上已有大半个钟头,干枯的脊背像是紧绷的腊肉,在灼热的太阳底下冒不出一点油水,黝黑的膀子如同阳光下暴晒的蛇蜕,反射着毫无生气的微光。风吹动老头沾满泥渍的裤脚,吹向前方的麦地。正值仲夏,麦地里一片喜色,风从中穿插而过,相互招摇着,沙沙地发出清凉的喜悦。惹得老头脑袋上的草帽也跟着不安分地轻晃,老头的影子却像是被烈日融化渗进了坚实灼热的土地,纹丝不动。他的头深深地埋在帽檐的阴影底下,老榆树上晒蔫的蝉拖着长长的尾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老头似有似无的生机。
衰败的头颅微微抬起,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离自己脚尖不到两公分的地方,血迹早已被太阳炙烤成了浓稠的一片,散乱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和碎石屑,安静地伏在灼热的地面,远没有刚才那样生龙活虎,耀武扬威。老头静静盯着眼前这名青年的躯壳,想象着他如何从母亲腹中的一团温热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儿,又如何从一个小小的婴儿苟延残喘地成为了一个五六岁的干瘦怯懦的小男孩。接下来的事情就像录像带似的在老人脑海里飞快地回放,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睡农村的土炕,如何哭着嚷着睡不着;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吃农村尽管粗糙的饭菜时的狼吞虎咽;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怯生生地叫爷爷时倔强又害羞的样子。老人干枯的手掌垂下身在地上抹了一把土,粗粝的沙石毫不留情地镶进他干瘪粗糙的指缝,老人拾起指尖的黄土,用大拇指来回搓捏着。他还记得第一次带他去田里,年幼的他像是一匹脱缰的小马在田垦间不嫌累地跑上跑下尽情撒欢,那天的云很好看,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散发着霓虹似的光彩,老头那天下午什么活也没干,他安静地靠在两垄土堆之间,嘴里砸吧着老旧的烟枪,和煦的风掠过他年迈却依然充满力气的胸膛,吹得老头心里一阵酥麻,那天下午他跑了一下午,老头就躺着看了一下午,时不时地吼两声,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远处奔跑的生命,老头感觉一切都有了生气,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待到最后一点晚霞快要变暗变淡,老头就把他安顿在架子车上,自己在前面一步一顿地拉着,路的远方是还未完全落下的夕阳,老头冲着夕阳大声唱起来,小男孩也在后面像模像样地学。一老一少放肆的吼声被揉进风里,穿过麦地,像一通莽撞的霞光,冲破空旷的天际,在寂寥的人间久久回荡,那首山歌就这样唱进了老头的心里。
他想着想着有些激动,可那首山歌却怎么也唱不出口。太累了,他现在只能安静地坐着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体力,这已经不是长大的小男孩第一次这么向家里要钱了,自从送他去了县城里的中学读书,老头又得一个人孤单地过日子,但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黄昏时一个人咂着烟在院里望天,老头都觉得比以往有趣许多,可以挥着锄头想象他认真看书的样子,可以看着桌上的剩菜怀念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越是想到这些,老头白天干活就越是卖命,他知道多干一分就多一分钱供他上学,自己就把憧憬的日子握的更紧了一分。渐渐地,小男孩所需的开销越来越大,老头有些力不从心,但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加把劲就能迈过的坎,他甚至相信此刻自己承受的苦难与劳累越大,将来的晚年生活就越幸福,他仿佛已经看见了一个美好的晚年,就像那天下午的夕阳,只等他走过去。
北方的太阳向来不懂得体恤人,阳光源源不断地挥洒在空旷的人间,老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裂口里的风沙混着干涸的血腥味一起被吃进了嘴里,混着嘴里粘滞的缺少水分的泡沫咽下肚去,过多的动作让老头有些喘息,嘴角本已经被血迹粘合的伤口又一次撕裂开来,浓烈的铁锈味一股脑冲进了老头的脑袋,像是被生锈的水管劈面砸来,瞬间冲散了几乎将他陷进去的回忆,他又重新抬起头,尸体还是安静地躺在那儿,老头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他模糊地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眼前这不是那个一受欺负就来找他哭的小男孩么,不是那个在他面前装睡不超过三秒就会笑出声的小男孩么,不就是那个在架子车后面唱着唱着睡着了的小男孩么,孩子你怎么流血了,爷爷在这啊,来爷爷这哭啊,孩子你别装睡了,爷爷来逗你笑了,孩子你唱啊,怎么不唱了,爷爷和你一起唱啊,你怎么不出声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甚至不知道手里的砖块是哪里来的,不知道手里的砖块怎么会砸在他的头上,对,砸在了他的头上,可他怎么死了,谁干的。老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的阳光变得炫目刺眼,老头的耳朵里响起了喧嚣的吵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把他团团围住。
他的眼前影影绰绰,刺目的阳光从人影的缝隙间挤进来,眼前的身影不断变化着身形,在灼热的浪潮涌动里,一只干瘦的手臂抽出身去,像一截垂死挣扎的枯木死死攀住悬崖上的陡石,干枯的手指牢牢扣在对面的肩上,老人峥嵘的躯壳枯树似的绝望地用狰狞的根系维系所剩无几的生机,黑影攒动,一双粗壮的手臂忽然横在两人之间,随即老人如同被子弹击中胸膛,瘦小的身躯倒飞出去跌落在地上,席卷而来的疼痛飓风一般势不可挡地砸向老头行将崩坏的肉体,他的一切幻想都被无情的在飓风里被撕扯,揉碎,成粉成末。·他已经蜷缩成了一团,像油锅里干瘪的虾,蜷曲着所剩无几的枯骨与血肉。对方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身子还剧烈地起伏喘息着为发泄完的盛怒,他转过身去疲倦地滑出左脚,右脚却像是被镣铐锁住一般难以迈动,他低下头,自己的裤脚正被一只枯手紧紧箍在小腿上,那一双手枯槁狰狞像是从地下伸出似的要把他硬生生拽进苦难。怒火像是被烈日点燃,他猛地转过头,迎接他的是一片昏黑与剧痛,枯槁的手慢慢松开,沾染了一角血色的砖块跌落在焦热的土地上,干瘦的影子瘫坐在地上。
耳朵传来轻微的瘙痒,老头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手指上干涸的纹理被泪水润湿,仰面躺着的他眼泪已经灌满了耳窝。惨白的太阳还在肆无忌惮地窥伺空旷的人间,蝉鸣依旧拖着长长的尾声,老头奋力拾起身,颓圮的肢体拖着疲倦的脚步,踱向眼前的身影,干涸的血迹像块深红色的油画被老旧的鞋底磨花,嘭的一声他瘫倒在小男孩冰凉的脊背上,再不动弹了。
烈日依旧,风吹过麦地的沙沙声像是失了信号的收音机,向遥远天际惨淡地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