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夏的夜,皓月千里,月光如流水般倾泻下来,给大地镀上一层轻纱般的银霜。
若不是山林传来的阵阵虫鸣,还有带着微凉惬意的风拂面而过,涂月差点便以为,自己身处扰人心智的妖术幻境之中。
眼前这座山,她竟感觉不到一丝妖气!
日前,涂月接了一单大买卖。雇主是远近闻名的富商,他的兄长从山中回去后便终日神志不清,他认为兄长是被山中妖怪拘了魂,便花大价钱雇了除妖师涂月,请她进山查看一番,一来为兄长找回魂魄,二来除掉那害人的妖物。
涂月见过那个所谓被拘魂的人,她一眼便知,那人三魂六魄俱在,身上有妖的印记,只是失了记忆,所以她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只是除妖。妖一死,施在人身上的咒术自然就解了。
夜晚的山林过于安静,方才的风声、虫鸣声彷佛都已销声匿迹,抬头便是遮天蔽月的枝叶。倏地,暗沉的林间像是凭空生出一双枯槁蛮横的手,牢牢掐住涂月的心脏,那般猝不及防,丝毫不给来人喘息的机会。
在痛得失去知觉时,涂月暗想:这下完了。
可从她踏进山林的那刻,命运就完全脱离了轨迹,无法预测,更无法逃避。
“你不该在此时进来的。”涂月在昏沉间,隐约听到一声叹息,带着无奈,还有丝丝苍凉。
直到在一间飘着药香的屋子醒来,躺在干爽柔软的床褥上时,涂月仍然不敢相信,她竟毫发无损。
她的大脑有片刻的混沌,似乎还是在昔日其乐融融的家中,父母健在,她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可很快,她便恢复了清明,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让她的双眸染上冷意,握起放在一旁的佩剑,利落翻身下了床。
“你醒了。”耳边响起一道清润低沉的声音。
涂月抬头,入眼便是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瓷碗,身形高瘦,白净的脸庞,眉目明朗,是一副难得的好相貌,又贵在美得天成,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手中浸染了无数妖血的佩剑并无挣鸣反应,涂月这才稍稍放松警惕,未待她开口,男子便把瓷碗放在离涂月三步远的木桌上,道:“清晨我去采药,发现你一人晕倒在山谷处,便把你带回来了,山中寒气重,我熬了点药膳粥,你趁热喝吧。”
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之气,在涂月清冷的注视下,依旧眉眼含笑,如同雪融春暖至。
尽管涂月有满腹的疑虑,但她从昨日至今都未曾进食,冒着热气的药膳粥更是惹得她饥火烧肠。破天荒地,她走到桌前,端起略为烫手的碗,凑近嗅了嗅,这才放下剑,用汤匙大口吃下香浓软糯的粥。
2
一碗热粥下肚后,涂月浑身恢复了精气神。她虽性子冷,但也懂得吃人嘴软的道理,跟男子道谢后,约莫也知晓对方有个好脾气,于是敛起了一贯的冷意,打算好好跟对方打听这座山的事情。
涂月跟着男子信步进了院子,零星的架子上摆满了圆形的笸箩,盛着各种草药,初夏的阳光已然带了几分炙热,院子里弥漫着草药的味道,连吸入鼻腔的风都伴着清香。
“这山中只有你一人居住吗?”涂月拿起一株半干的黄连嗅了嗅,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男子似是猜到了涂月心中所想,笑着回她,“出了院门往东直走,那边有条小村子,这山中物产丰馈,村民大多是自给自足,很少与外人来往。小生祖上世代行医,后因祖父得罪权贵而避世隐居于此,家中父母仙逝后我承袭了这医庐,平日就给附近的村民号脉问诊。”
他的声音温润,仿若一汪清澈的山泉从岩石上潺潺而过。末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手中翻检草药的动作,又道:“午时我要出门给村民诊治,姑娘可有兴趣与在下一同前去?”
涂月自然不能放过这难得的打探机会,连忙点头应允,心道这人还真是好相与,原本绞尽脑汁想的套话法子都用不上了。眼下她对山中情况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心中暗喜,转而朝着男子盈盈一笑,
“我叫涂月,还未知如何称呼公子?”
“涂月姑娘,你叫我清风便好。”说罢,便直起身子对着涂月笑了笑,眉眼如画,长身玉立,阳光从他头上的枝叶间透射下来,整个人披着粼粼光斑,看得涂月有些不真实的眩晕感。
——
正午时分,涂月便跟背着药箱的清风出门了。
涂月穿着一身暗红色窄袖罗衫,走在初夏的林间并不觉得闷热,只是出门前特意放下了佩剑,这时双手空空如也,正别扭地捏着两侧的衣料。
清风背着药箱走在前头,似是觉得后边人过于安静,扭头便看到了涂月一脸不自然的模样,双手把衣裳捏得皱巴巴的。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驻步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定在侧前方处,吩咐涂月先不要动。在涂月的一脸茫然下,他跨步走远后弯腰忙活了好一阵子。
不久后,一束嫩绿的光明草被塞到涂月手里,毛茸茸的穗头触着她的双手,痒痒滑滑的,它眼里的淡漠裂开了丝丝缝隙。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涂月的鼻尖、周遭,都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涂月怔怔出神的样子让清风不禁莞尔,“附近只有这些,下回我带你去山谷处,那里开着大片的紫色鸢尾花,你定会喜欢。”
涂月木讷地点点头,像极了乖巧的孩童,眼眸清澈。
但若是熟悉她的人看到她这般模样,定会以为她是中了什么邪术,一向冷血、杀伐果断的捉妖师涂月,何时对谁有过这般和颜悦色?
3
清风此行要诊治的人是年迈的刘伯,他和娘子独居在湖边的小屋,两人无儿无女,却也恩爱了数十年。
此时刘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伸出床沿的手臂好比冬日的枯枝,摇摇欲坠。相比之下,刘婶虽是根根银发,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但举手投足间尽是娇柔之态,那深情含泪的双目甚是明亮。
涂月静静地站在清风旁边,看他为老人号脉,见他紧锁眉头,心想这老人家的病情可能有些棘手。
过了许久,刘婶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清风大夫,我家老头子怎么样了?”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清风轻抬起刘伯的手放回被子,缓缓道:“刘伯身体本就虚弱,近日夜里怕是受了寒,以致浑身乏力,精神靡萎,并无大碍,我回去给他抓几副药,连服三日后再视情况调整药剂。”
听罢,刘婶紧绷着的面容总算是舒展了些,倒是涂月眉头锁了锁,这刘伯已是日薄西山之态,当真无碍?还是,清风实则是个庸医?
待清风和涂月从屋子出来,刘婶抱着一个小坛子匆匆叫住他们,炯炯双目染了几分笑意,“这是我家老头儿酿的桃花醉,这段时日怕是也没这个口福了,清风大夫和小娘子看是好事将近,这桃花醉便当作我和老头子提前给你们的贺礼,大喜之日我们定会上门恭贺。”
纵是见过大场面的涂月,也被这番话惊得发愣,紧忙解释:“刘婶,我们不是......”
“那清风便谢过刘婶了。”未待涂月说完,清风便从容打断,话落间伸手把酒坛接了过来,眉眼间全是笑意。
涂月没料到清风会这般无赖,心里明明生了几分怒意,白皙的脸此时却染上一抹绯红,倒像是小媳妇害羞了,就连平日带着杀气的眼刀,也被对方打趣回了一句:涂月凶起来的模样也甚是可爱。
清风在村子的声望颇高,附近的村民一看到他,便一溜烟似的跑回家中,出来时各自拿了沉甸甸的东西,一股脑便往清风和涂月手里塞,根本不容他们有拒绝的空隙。
最后两人捧了满怀的布帛竹篮烙饼等等,真是吃穿用度样样齐全,涂月本还有疑虑,像清风这般看诊不收诊金,哪来的钱财过日子,看来确是她多虑了。
只是,村民们认定涂月是清风未过门的娘子,上来就感慨一番清风终于有伴儿了,有人还自告奋勇要帮他们绣一床龙凤被,清风对热情的村民皆是来者不拒,活像相公带着新婚娘子窜门来了。
涂月心生恼意,想着这人定是光棍太久,才出手救了自己,想空手套个媳妇,还以为他是个好相与的正人君子,不过才一日光景,这便露出狐狸尾巴了。
回去的路上,涂月依旧是跟在清风后面,但这次,她恨不得执着剑,把这厚脸皮的人戳出几个窟窿,以解她此刻滔天的怒火。
清风倒是一脸惬意,长衫摆动多了几分潇洒之意,抱着村民满满的心意,步伐不急不躁,似是颇有享受涂月如小娘子一般跟着他。当然,如果忽略了涂月杀人的眼刀子,当真有夫唱妇随的模样。
回到医庐,涂月便说不舒服要回房休息,清风二话不说便要上前给她号脉,涂月又羞又恼,转身便跑了,徒留背后清风爽朗的笑声。
清风把村民送的东西一一放好后,便去里屋找涂月。
“涂月姑娘,我有话要对你说。”清风敲了敲紧闭的房门,心里有些忐忑。
“进来。”屋里传来波澜不惊的声音,清风这才满心欢喜地推门而入。
4
清风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是一柄透着寒光的剑,正冷气森森地指着他的脖子。
剑柄的主人浑身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凛冽,一字一句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见义勇为的君子,没想到你根本就是个没脸没皮的登徒子!”
清风对这突如其来的杀气束手无策,抿了抿唇,定了心神才轻轻开口,“在下对姑娘是一见倾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算厚脸皮也要姑且一试,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涂月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表明心意,望着对方一本正经的脸,莫名地,方才满腔的怒火眼下已消了大半,“你可知,我是除妖师,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并非你想象中同你花前月下的女子。”
锋利的剑尖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离清风的脖子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他定定地盯着涂月平静冷情的脸,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良久才开口,声音里尽是柔情,“我知晓你是除妖师,但那又如何,我心中有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你呢?”
对方的眼神过于炽热,涂月一触及便立马挪开了目光,“不可能,我立志杀遍世上妖魔,怎会被相识一日的男子乱了心神,我不知你喜欢我些什么,但我不是傻子,这世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意?”
一见倾心,不过是见色起意。她又并非倾城之貌,行走江湖数年,人和妖都避之莫及,她不会被甜言蜜语迷惑,更不会愚蠢到为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登徒子放下一切。
不出她所料,清风没有继续接话,那双明澈的眸子染上了几分她难懂的迷离。可不知怎的,她的心有瞬间像是被什么揪住了般,压下这莫名的异样,她收起剑便离开了医庐,自始至终都未曾回头一眼。
待涂月走远,清风才幽幽开口,“怎会是无缘故的爱意,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无数个寒来暑往,你可还记得欠清风一场俗世繁华?”
——
而此时的涂月,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先前雇主说过,在她之前,他已派了十余个除妖师相继进山,但最后都是无功而返。清风知晓她是除妖师,想必也遇到过他们,除了雇主的兄长失去记忆以外,其他人都毫发无损,如若真有法力高强的大妖怪,那为何他们一点踪迹都探寻不到?
这些年来,涂月还是头一回遇到如此棘手的任务。
她的追踪术虽远不如剑术,但也是除妖师中的佼佼者,所以到了她手上的妖,都无一漏网。师父说她杀戮过重,可妖都是害人之物,她的父母便是死在妖的手里,她每每梦到都是他们浑身是血地向她求救。她杀妖,何错之有?
一时想到那些可怕的梦境,涂月只觉心烦意闷,握着剑鞘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倏地,她抽出剑鞘里的长剑,手腕轻轻旋转,长剑如同闪电般快速游动,剑光粼粼,霎时间落叶潇潇,惊起林间休憩的鸟儿,扑煽着翅膀惊恐万状地逃窜。
入夜,涂月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倚着粗壮的枝丫半躺在上面。半明半寐间,眼前似是有点点光亮闪过,她猛然睁大双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了“罪魁祸首”——两只扑闪着绿光的流萤,正流连在她的衣裳上,轻俏、飘忽。
忽地,它们像约好了般飞起来,扑腾着往草丛方向去了。谁料,漆黑的草丛里相继升起了更多的光点,三三两两,忽前忽后,像星的河流,似是要流向哪里。
涂月顿时睡意全无,难得的好奇心驱使着她翻身而下,亦步亦趋地跟着飞舞的流萤。
“哈啾!”
山谷的岚风带着猝不及防的凉意,涂月鼻子一酸,喷嚏声不打招呼就从嘴里冲溢而出,同时也惊散了流萤的阵型,星星点点在顷刻间便消失在黑暗中。
正当她为此懊恼时,前面大片浓厚的藤蔓引起了她的注意,密密麻麻的叶子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块巨大的绿布,完全遮挡了她的视线。
待拨开藤蔓,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一颤——藤蔓的背后,竟然长满了泛着荧光的紫色鸢尾花,在月色下美得既圣洁又妖娆。
震惊过后,涂月迈步走入花间,脑海忽然响起了早前清风跟她说过的话,“下回我带你去山谷处,那里开着大片的紫色鸢尾花,你定会喜欢。”
还真的如他所言,这个如仙境般的小天地,她很喜欢,如若他也在的话......
沉浸在美景中的涂月心跳陡然加快,一双乌眸在黑夜中瞪得大大的,不敢置信地用手捂住心脏处,她竟然......在想那个登徒子!
然后,她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花丛,仿佛背后是来势汹汹的洪水猛兽。
不知怎么的,越往深处逃离,她的心中就越有股莫名的忧伤,凉风阵阵扑面而来,胡乱绞着温热的眼眶,眼底莫名就泛起了湿意。
直到无路可走,涂月才堪堪停下,急速起伏的呼吸扯扯着胸腔,她的大脑产生了片刻的混沌。
抬头时,这才发现前面伫立着一棵参天大树,约莫要十人合抱,主干挺拔,偌大的圆形树冠挂满了黑绿色的叶子,在夜幕下仿佛手执护盾的巨人,可主干旁延伸出一根碗口粗的枝桠,多了几分悠然随性之意。
只是,那枝桠上似是有什么东西,正飘飘然垂下。涂月想走近看清楚些,眼神却迷离起来,似乎有人在向她款款而来。
恍惚间,一双修长的手便已环在她腰上,未待她反应过来,就撞入了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
清冽的草木香气混着些许酒香萦绕在她鼻间,她抬头便对上一双墨绿深邃的眸子,温润俊美的脸庞在月色下流转着淡淡的柔光,未束的黑发如瀑肆意潇洒,平添了几分妖冶的美。
5
软香在怀,清风恍若醉在了梦中。他抬起长指抚上她的脸庞,细细描绘着脸上的五官,另一只却愈发用力,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今日,他极力扮演着登徒子,三分演技七分真情,如愿达到了让她离开的目的,他却没有丝毫的喜悦,积压许久的念想如镜子般被他亲手摔得粉碎,最后那些碎片通通扎进了他的心脏。
她离开后,他只能躲在暗处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在树上安然入睡,一如多年前那般恬静动人。她说,她既为霁月,那他便为清风,清风伴霁月,年年岁岁长相悦。
他方才喝了一整坛桃花醉,借着酒意,他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骤然断裂。
“你……放开……”涂月被困在他怀里动弹不得,扑面而来的炽热气息烫红了她的脸,也彻底扰乱了她的心,久久才开口蹦出这么几个字。
忽地,清风俯身含住她微张的唇瓣,舌尖灵活如游龙趁虚而入,扫过她唇内每处柔软,毫不知餍足地品尝掠夺。
涂月被他强送过来的酒气熏得混沌,愣愣地盯着他柔情似水的眉梢,一时忘了挣扎,本能地攀附在他身上,濡湿的掌心恰好贴在了他心脏处。
隐约间,涂月感觉有什么自掌心直达她的心脏,仿若一把锋利的刀横冲插入,毫无章法地撬着某扇被关紧的记忆之门。
她好像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侧身躺在树上,手里拿着一颗泛着绿光的珠子,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跟谁说话,双脚轻轻地荡着,说到有趣的地方还捂着肚子开怀大笑。
“好痛。”涂月猛然松开了放在清风身上的手,转而紧紧捂住自己的心脏。
带着痛楚的抽气声让清风骤然清醒,下一刻便似触电般离开了让他贪恋的唇瓣。四目相对时,涂月苍白着脸轻声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千斤巨石般落在清风心上,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墨绿色的眸子里写满了怜惜与懊悔,双手捧起她的脸庞,轻轻地吻上她紧蹙的眉心,“忘了吧,你的轮回即将圆满,不该因我徒生变数。”
嗓音空灵如击石的流水,叮咚作响,清润的气息缓缓流入她的四肢八骸,驱散了钻心的痛楚,而后她便如一片轻羽,飘然于绚烂瑰丽的梦境之中。
涂月是一束穿透枝叶的晨光唤醒的,发梢上还有晨雾打湿的露水,她揉了揉在树桠上躺得发硬的肩膀,还来不及细想昨夜发生了什么,阵阵呜咽声便闯入了她的耳中,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涂月狐疑地竖起耳朵细细听着,很快便有说话声响起,
“这山中竟藏了这么多精怪,还个个幻化成人形住在村子里,难怪我等轮番进山也一无所获。”说话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话音刚落,又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最气人的莫过于他们将妖气隐藏得如此深,我还以为自己的追踪术失灵了。”
前者又道,“是啊,不过幸好我们有两老天相助,这才把它们一锅端了。”
“就是就是,虽然抓不着那个大夫,但袁老爷说给我们的钱一分不少,也不枉我们忙活一场。”末了,数人连连附和,加快脚步,说要把精怪押到什么地方给袁老爷。
涂月呼吸微微发颤,难以置信地消化着刚才听到的话,她昨日所见的村民,都是精怪所化,那……清风呢?
压下心中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她惴惴不安地往医庐方向飞跃而去,不知是为那人并非同类而惊慌,还是为了他的安危而担忧。
可当涂月看到满院的狼藉,她如遭雷击,一颗心不受控制地重重往下坠,慌乱无措间便脱口而出:“清风!”
她不死心地把医庐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依旧不见那人的踪影,除却她手中的一幅泛黄的画像,那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嘀嗒。”
眼眶中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湿润地划过脸颊,最后打在她紧拽着的画卷上,渗入画中红衣女子的脸庞,很快便与之融为一体,旁边写着一行清秀俊逸的字:清风伴霁月,年年岁岁长相悦。
画中的女子,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6
“没想到,让清风大人念念不忘的,竟是个除妖师。”
涂月猛然抬头,入眼便是一个身着白衣的柔媚女子,朱唇轻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凉风拂面而来,片刻便带走了涂月脸上的潮湿,她紧紧盯着对面的女子,脑中有什么飞快闪过然后串连成线,长长呼了一口气,这才轻轻吐出二字:“狐妖。”
女子嘴角上扬,道:“不愧是袁老爷重金请的除妖师,清风大人把山中妖气隐匿得那么好,你还一眼便看出了我的真身。”
“不仅如此。”
顿了顿,涂月继续道:“你是刘婶,那些除妖师是你勾结袁老爷请来的吧?我猜,是为了刘伯。”
女子听罢脸色一沉,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声音微微颤抖:“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当时虽满脸褶皱,但体态依旧娇柔如少女,毫无年迈之人的陈腐气息。”其实她不至于这点异样都看不出来,只因从一开始选择放下防备信任那人,便真的荒谬得被一叶障目了。当时他说刘伯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怕只是为了暂时安抚狐妖。
“而刘伯却是日薄西山之态,他是凡人,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你费尽心思想布下这盘棋,目标应是某种延年或长生之物,而此物在清风手中,所以这里才如遭到洗劫一般。”
“你料到即使清风不在家中,也未必能如愿找到此物,便指使那些除妖师把村民给抓走,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为的是逼清风亲手奉上你想要的东西。”若目标只是清风,不必大费周章把精怪村民都抓走,除非是为了胁迫他。
白漓姣好的面容开始变得狰狞,咬牙切齿道:“你猜到了又怎样,谁也别想妨碍我的计划。”话音刚落,她便扬起如刀尖般锋利的长指向涂月袭来。
长剑出鞘,涂月轻轻一挑便化解白漓看似迅猛的攻势,快如鬼魅的身形伴着寒冰利刃,顷刻间便封了她的妖力。
待白漓反应过来,她已被绳索捆得严严实实,下意识想挣脱,却听到涂月冷冷道,“别费劲了,这是锁妖绳,越挣扎捆得越牢。”
涂月疾步而走,边赶路边思忖,困住了白漓,袁老爷那边跟她断了联系,便不会轻举妄动,被抓的精怪暂时也是安全的,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找到清风。
不知怎的,原本今早刚醒来时,她对昨夜发生的事情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像一团朦胧的雾,看得见抓不着,她便以为只是一场梦。
但越靠近山谷处,她的脑袋便愈发清明,仿若阳光驱散了雾气,逐渐显现出被覆盖的本真。
仿佛这段路她已走了无数遍,拨开层层藤蔓,穿过片片鸢尾花,直直向前,高大挺拔的槐树便映入眼帘。
——
混沌间,清风似乎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清脆动听至极,而后又有一双柔软的手细细地描绘他身上深褐的纹路,他徒然清醒过来,本能地凝聚意念离开了本体。
涂月几乎是在他现身的刹那,整个人一下子扑到他怀里,顾不得他是自己曾厌恶至极的妖,顾不得他是戏弄自己的登徒子,更顾不得他瞒了自己许多事。她死死地抱着他的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很快便晕湿了他胸前的衣裳。
“清风。”带着哭腔的呢喃,一改昨日的清冷,软糯得让清风心头一颤。
“你都记起来了?”清风抬起人儿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蛋,俯身低头轻轻替她擦去眼泪。
涂月先是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思忖了片刻才道:“我记得昨夜你轻薄了我。”
他抚在涂月脸上的手一滞,墨绿色的瞳孔中似有流光浮动,清晰地映着涂月微微泛红的粉腮。
“我看到了画像,上面的女子是我,对吗?”
不等清风接话,她又补充道:“我想知道我们的从前,不要试图瞒我,我不然我就用锁妖绳捆你,直到你愿意说为止。”末了,还瞪大了双眼“恐吓”一番已然呆滞的清风。
这般俏皮逗趣的表情,像极了以前她偷溜下山去看戏,回来后跟他怒斥戏中坏人的模样。他轻叹,无论过了多久,她的一颦一笑总能化作缕缕光亮,明媚着他整个世界。
罢了,既然他预设的命运已经脱离了轨迹,那怎么隐藏也是无济于事了,若注定会有劫数,那便让他一并承担吧。
这会儿,清风紧锁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
说罢,便牵引着涂月的手覆在自己的心脏处,那里开始异常颤动,待涂月闭上双眼后,他像昨夜那般吻上了她的眉心。
7
树下光影斑驳,如烟如雾,相拥的两人静立成画。
涂月只觉身轻如鸿羽,漂浮于流光之上,在混沌中被带回遥远的过去。
她本是灵宝天尊府中一颗应运而生的露珠,天尊看露水化灵实属难得,便收她为座下弟子。又因生在皎皎明月夜,天尊便赐名为霁月。经过千年的修炼,霁月已然可以独当一面,天尊便向天帝请旨让她去守护一方青山。虽说是个小山神,但好歹也是一方之主,天尊说她资历尚浅,待历练些时日定能担得大任。
霁月千年来从未下过凡,于是去了一趟司命府,请教了一位见多识广的小仙子。这小仙子是个热心肠,拉着她说了许多人间的世俗规矩,还特别嘱咐她,到了山中,定要先拉拢“山大王”,一来便于了解山中情况,二来仙生地不熟的,跟山大王打好招呼,日后也能有个照应。临走前,小仙子抱了一堆话本子给霁月,美名其曰修习人间俗事,实则消遣身心,免得在山头呆傻了。
可当她飘飘然降于属地时,那一眼望去颇为荒芜的山头,着实让她沮丧。草木稀疏,飞禽走兽也少得可怜,她上哪儿找山大王?
本着尽职尽责的态度,霁月还是细细巡视了一番。终于,苦心人天不负,她在山谷附近找到了心心念念的山大王!
“山神大人,我只是个初俱灵识的小妖,尚未能修得人身,不是你要找的山大王。”对着新任山神殷切的眼波,槐树精有些受宠若惊。
霁月努了努朱唇,“可我逛遍整座山,成精的草木或走兽,就只有你一个呀。”
“所以,你就是山大王。”
她单手托着下巴,含笑的乌眸灿若星辰,丝绸般的墨发一半用白玉簪子挽起,一半随意飘散在腰间,一袭红衣临风而飘,说不尽的美丽清雅,高贵绝俗。
树皮上黑溜溜的眼睛徒然瞪大,目光紧锁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虽然他见过的人不多,但他心想,山神大人应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莫名地,他便成为了山神大人所说的山大王,兢兢业业地“照应”这位天降神祗。
经过槐树精的提点,霁月决定先解决山中的水源问题。她离开天界时,师尊赠了一枚玄水珠,只要把它放在水源处,便有不间断的泉水流出,山中生灵得到滋养,她这个山神才能高枕无忧。
在霁月近百年的治理之下,山中已是茫茫林海,飞禽走兽随处可见。放眼望去,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也算是人间难得的美景了。
“山大王”槐树精虽说只有数百年修为,但他根系众多,能感知山中一切动静。不仅如此,他长得高大挺拔,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本体是露珠的霁月天性喜荫,久而久之便干脆在他那儿安居,以枝为席,以叶为被,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相伴百年,她给他讲人间和天界趣事,他给她讲山中的一草一木,他有一把让人沉醉的嗓音,宛如高山流水,清明婉扬。霁月最爱听他说话,暗想着他要是个说书先生,定能场场虚无坐席,张嘴便能赢得满堂喝彩,只因光听他说话便是清泉入口,水润深沁了。
不过很快她便打消了这念头,这般宝贵的嗓音,还是她一人藏着听好了,省得被凡间女子瞧上,个个要朝他扔花花果果,她可舍不得他受这般折腾。
一日,霁月抱着新买的话本倚在枝桠上,纤手翻着书页,正看得沉迷。这书上写的是人和妖相恋的故事,父母双亡的女主救了受伤的狐狸,悉心照料直到它痊愈,谁料狐狸赖在她家中不走了,无奈之下,女主只能将它当成宠物养在家中。
当看到女主给狐狸取名为小白时,霁月的嘴角不禁抽了抽,方想狂笑几声,却一个激灵端坐了起来,拍了拍一旁的枝干,脸色凝重道:“小树精,我貌似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8
这般难得严肃的口吻,倏地让槐树精的树躯一僵,
“我忘记给你取名字了。”霁月重重叹了一口气,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猝不及防的回答让槐树精一愣,茫然道:“小妖从未离开过这里,还真未想到自己会有名号。”
“这怎么可以,你既是我座下的山大王,便应当有个像样的名字,可叫什么好呢?”
说罢,霁月便托腮思索,拼命回想自己看过的诗词歌赋,以及……话本子,许久也没能蹦出一个字,继而又哎了一声。
忽地,沉默已久的槐树精低低回了一句,“跟大人差不多的就很好听。”
听罢,霁月灵光一闪,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话本,“我既为霁月,那你便为清风吧,清风伴霁月!”
顿了顿,她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清风伴霁月,年年岁岁长相悦。”
此时,陶醉在自己斐然才情中的山神大人,自然不会留意到,槐树精先是惊讶,后是难以名状的欣喜的神情,连头顶层层厚重的树叶都在微微颤抖。嗯,夏末还没到,但他已经想开花了。
可这样悠然自得的日子只持续了百年,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搅乱了。
有个凡人喝了山中的泉水,多年来的沉疴一夜间好了,于是泉水的神奇功效就流传开来。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搬到山下居住,短短数年间,山下的村民便有近百户,他们靠山吃山,肆意捕杀动物,伐树开耕。山中生灵苦不堪言,纷纷向山神哭诉,请求山神出手救救它们。
霁月的职责是守护一山安宁,但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赶人,思前想后,她决定收回水源处的玄水珠,希望削减水源之后,村民会因此而搬走。可她万万没想到,会埋下那般严重的祸端。
那夜,不知哪儿来的火苗在村子迅速燃起,梦中惊醒的村民赶忙救火,但因连日来山中泉水断流,家中已无多余的储水,只能眼巴巴看着大火越烧越旺。很快,大火便蔓延了整个村子。
而此时的霁月,因在日里喝了一大壶天界琼浆,正醉得不省人事,灵识一片混沌,无论清风怎么呼唤,她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情急之下,清风运力将附近的水连同自身的汁液抽出,化作骤雨撒向被熊熊烈火包围的村子。
待霁月悠悠醒来,入眼便是满地的枯叶,她顿时生了前所未有的惧意,探了探干巴巴的树躯,才发现清风几乎脱水而亡。她颤巍巍地拿出玄水珠,不加思索便往里注入一半神力,再缓缓地送入清风体内。
做完这些后,她敛了敛夺眶而出的眼,耳边方才传入阵阵恸哭的声音。待用灵识打探一番,霁月方知昨夜村子发生大火,虽然最后下了场及时雨,但也害了不少了人的性命。
霁月懊悔不已,这才知晓清风为何会一夜之间枯萎,她的一时大意,还让那么多人家破人亡,她真该死!
不过一日,天界便派仙人下来宣旨,断定霁月玩忽职守,罚她轮回百世。不仅如此,她的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岁,要历尽人生苦短,方可恢复神籍。
临走前,她轻轻抱住了死气沉沉的树躯,把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喃喃道:“清风,等我回来,到时我定会还你一场俗世繁华。”
她想,清风定能听到的。
9
良久,涂月才缓缓睁开了双眼,记忆中离别时的伤感还萦绕在心头,她下意识地抱紧面前的人,生怕他会消失在眼前。
“别难过,我在。”数千年的等候,满腔柔情化作只言片语,却字字入心。
涂月知知晓眼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可当她急匆匆拉着清风要去救村民时,清风却一脸淡定自若,还给她解释了一番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是说,你早就知晓白漓会为了刘伯铤而走险,这才故意中了她的圈套,喝下那坛被下了药的桃花醉,假装自己被困本体,便能彻底引蛇出洞,揪出和白漓勾结的人。可那些被除妖师抓走的精怪村民怎么办?”
她对妖怪的心结已放下,他们既是清风要守护的,那她自然也不能怠慢了。
“无妨,我事先在山中设好了阵法,这会儿那些除妖师定是吓赶跑了,被抓的村民也不过是我用枝叶幻化出来的,我事先让他们躲起来了,眼下要应付的便只有白漓了。”
方才涂月施下的锁妖术虽能缓一时之急,但对白漓这种千年狐妖而言,无须费多大功夫便能挣脱。
果不其然,未待清风和涂月回到医庐,白漓便现身了,还带了命若悬丝的刘伯。
此时的白漓无半分初见的明媚,双目无神,颤着声恳求道:“清风大人,求你救救我家相公吧。我和他相恋三生,好不容易厮守一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一次死在我面前。”
清风敛下眸中的恻隐,蹙眉正色道,“他的命数已尽,你做的这一切不过是给他平添业障,还会误了他的轮回路。若你真的爱他,再等数十年又何妨。”他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扭转凡人的生死,况且白漓想要的玄水珠,早已被霁月放进他体内,神力也转到他身上,取出来也只是一颗普通的珠子。
“呵,大人说得轻巧,你没经历过与恋人的生离死别,自然不知道等待的过程有多煎熬。”
白漓的嗤笑让静立在旁的涂月心头一震,几乎在白漓话落的瞬间,她便呛声道:“你怎知他没有经历过!”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清风,他的双眸正涌着不知名的情绪,触到她的目光才染上几分暖意,涂月压下心中酸涩,继续道,“况且你明知,妖可以活很久,而人的寿命不过百年,若是二者相恋,必然会经历生离死别。要生生世世在一起,须付出难以想象的艰辛,你既然选择了,便莫怪其中的波折和考验。”
“你受不住的并非是他会死去,而是不想一次又一次地跟他重新开始,受不住茫然的等待和患得患失。自始至终,你都从未为他考虑过,阳寿尽而未落阴谷,在这世间非人非鬼非魔,为六界所不容。”
“你想拼命留住他,可有问过他的意愿,他可否愿意苟延残喘地当个活死人?”
白漓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涂月的话。
良久,她才吐出几个字:”你说的没错,他确是不愿。”他不止一次跟她哀求,说自己受不住病痛的折磨想安然离去,他很知足能和她厮守一世,可她还是想尽办法留住他,给他服灵丹妙药,给他渡妖气,甚至还想出卖同类给他谋得长生。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太贪心,不曾顾及到他的意愿。
涂月知晓白漓这是想通了,方才那番话虽完全是发自肺腑,但她确是不能感同身受。
即使被罚百世轮回,她想终归会有和他相聚的一日,可清风呢?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等她,若她回不来,他又该有多失望,多难过。
重如千山的酸楚压在心头,眼底不觉就泛了红。可下一刻,清风便握住了她的手,转而与她十指相扣,距离近得让他人再无法撼动半分。
10
过完今日,涂月便满二十了。
这是她在凡间的最后一次轮回,对于既知的死亡,涂月并无过多的感触。以前那么多次轮回,有的是失足落水,有的是睡着睡着没了生息,她想约莫这次也是如此吧。
暮色四合时,两人依偎在医庐的院子里,一盏灯笼高高挂在梁上,摇曳的光线将两人交汇的影子拉得很长。
涂月静静靠在清风的臂弯里,周遭尽是她熟悉的清润气息,耳畔间萦绕着低沉好听的嗓音。
清风给她细细说了山中村民的由来,那些精怪向往人间烟火,却害怕在外遇到除妖师,清风便让他们在山中安家落户。数十年前,还来了一对逃难的凡人夫妻,两人无儿无女。男子是个御医,一身医术恐要失传,恰好清风对此有兴趣,便拜了他为师,这医庐便是那对凡人夫妻留下的。
此外,清风还讲了不少山中精怪们的趣事,如黄鼠狼夫人又怀孕了,兔妖胆子小却总想出去闯天下,乌鸦和喜鹊每日都要斗嘴皮子,河蚌姑娘拐了个石妖回来当夫君......
涂月一字一句地听着,眉眼间全是浅浅的笑意,“清风,待我恢复神籍,便搬到这里跟你一块儿住好吗?”
沉默了片刻,清风缓缓道:“好,有那么多精怪在,你定不会觉得闷。”
“我只要你一人便足矣。”
“我们以后都在一起。”清风收紧环在她身上的长臂,昏黄的灯光投入幽深的眸子,带着缱绻,也沁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凉意。
入夜凉风习习,一阵困意突然袭来,涂月扑扇着羽睫,阖上双眸。混沌中,她感觉到整个身子被抱了起来,纵使她心心念念着不能睡,还有好多话没说,可终究敌不过铺天盖地而来的睡意。
——
涂月是在梦中惊醒的。
她猛睁双目坐起,背后早已濡湿一片,丝丝凉风自窗外窜入,她顿时感到一阵森凉。
她梦到,清风要往哪里走去,任凭她在后面呼喊,他都不曾回头。她拼劲全力追上,终于要触到他时,他却化作飞烟消失了。虽然只是一场梦,涂月却无比忐忑,梦中的慌乱仿若投石入湖的震荡,久久不能平息。
倏地,一道耀眼的电光把屋内照得通亮,可预期的声响并没有紧跟而至,这屋内静得仿佛空气凝结了一般。
涂月带着满心的疑虑打开房门,一道蓝色结界徒然出现,牢牢地阻隔着屋内外。
没有丝毫迟疑,涂月抽出长剑在掌心深深划了一道口子,然后举起手掌触向结界,红色的鲜血从伤口涌出,结界瞬间便被消融了。师父曾说她天赋异禀,这能破除万千结界的血液功不可没,虽使用一次便要消耗不少元气,可眼下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踏出房门,屋外此时已然是另一番光景了,耀眼的白光如长剑,划破黑沉沉的夜空,继而在不远处与什么碰撞,发出震耳的轰鸣声。不像普通的雷电,反倒像是......雷劫!
妖修炼到一定境界可飞升成仙,但要渡九重雷劫,惊险重重,轻则修行全废,重则魂飞魄散消失于在天地间。
“有那么多精怪在,你定不会觉得闷。”
涂月心中悬着的那根弦轰然断裂,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她用最快的速度朝着雷电落下的方向奔去,“清风,你定要等等我。”
——
“这可怎么办,清风大人怕是熬不住这第九道天雷了。”
“乌鸦你别胡说,清风大人定会吉人天相的!”
涂月赶到时,两只小精怪正吵了起来,那日她见过的村民也聚在一旁,个个急得手粗无措。
“你们,可愿助我一臂之力?”涂月僵着身子往前走去,目光拼命往下压,怕抬头就看到那个被天雷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身影,她眼下要为他争取多一份力量,不能慌。
“是清风大人的小娘子!”最先反应来的是喜鹊精,众妖闻言纷纷回首。
“我想救他,你们可愿渡一些修为给我?”话落间,涂月眼眶一湿,前所未有的无助感涌上心头。
众妖面面相觑,他们虽修为不高,但清风大人待他们极好,若是渡些修为便能救他,他们定是义不容辞的。可眼前的这位,是清风大人放在心尖的人,万一有个好歹,他们怎么跟他交代?
“你是想帮他挡天雷?且不说这第九道天雷有多凶险,你一个肉体凡胎,别说与之抗衡,便是靠近也可能会灰飞烟灭。”石妖被妻子河蚌拽了好几下衣袖,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终是按捺不住开了口。
“我师出玄天门,能化你们的妖力为己所用。只要他能安然渡劫,我在所不惜。”
看涂月一脸决然的模样,众妖知晓她是定要去救清风大人的,且玄天门是修仙门派,这位小娘子的本事应该也不小,如她所言还能多一分胜算,于是纷纷凝气给涂月渡修为。
在短时间内,涂月只能融合一千年的修为,不过这些应该能保他平安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昔日在师门时不屑修习的法术,如今却能让她感恩戴德。
11
待竭尽全力接下第八道天雷,清风意识已逐渐模糊, 疲顿从四肢钻到肉皮里、骨髓里,他仿佛漂浮于无边的黑暗里,下一刻便要昏沉而去。
忽地,虚无中冉冉亮起一道绿色的光芒,他强忍体内滔天的倦意,抬起重若千斤的手臂猛然伸出,把光芒牢牢攥在掌心,熟悉的气息蔓延四肢八骸,是玄水珠内残留的神力,是她的神力。
“我既为霁月,那你便为清风吧,清风伴霁月!”
“清风伴霁月,年年岁岁长相悦。”
“清风,等我回来,到时我定会还你一场俗世繁华。”
“我只要你一人便足矣。”
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有他的俗世繁华,他怎舍得让她失望?
第九道天雷以万钧之势落下,他陡然睁大双眸,凝聚全身妖力,咬定牙关拼死抗下。
只是,传说中的第九道天雷,并没有给他毁灭性的重击。落在他身上的雷击,不过才堪堪第一道天雷的力道。
那一刻,世间像是静止了一般,他涣散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明,入眼却是一片猩红,
“清风。”气若游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骤然把他拽入了无边地狱。
涂月像是失了生机的落叶般,在清风眼前颓然落下。电光火石间,他在落地前轻轻接住了她,怀中的人儿轻如云烟,仿佛风一吹便会尽然散去。
“你......”清风喉头一哽,仿若剜心之痛。他想问她为何这么傻,想呵斥她如今只是肉体凡胎,想哀求她别再丢下他一人,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浅浅地笑了,“以后每日清晨,第一颗在你枝头凝成的露珠,都是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涂月静静地阖上眼眸,周身化作细细尘埃,渐渐消散在清风怀里,想抓也抓不住。
万籁俱寂的夜,只剩下泪滴溅落大地的声音。清风记得,她说这最后一世,她想沉睡在他怀里安然离去,以告别这蹉跎的百世轮回,是终了,也是开始。
可如今,他修得这草木类人人艳羡的自由身,可上天可地,却再也无处寻得她了。
他本是偏隅一方的小树精,春抽枝秋落叶,这世间在他眼里并无过多的色彩。直到一抹艳色闯进他的世界,她给他讲世俗人情,给他与之比肩的名字,最后竟连命都为他舍去,他何德何能,能得她一方神祗如此厚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起身,耗尽力气迈着步子往山中深处走去,高大挺拔的身影尽是凄然。身后的精怪个个噤若寒蝉,没有谁开口叫他,毕竟也叫不住,只有那无声的哀悯在夜色下宛转不息。
她不在了,这天地间也没有什么让他挂念的了。
——
“这百余年,天界的宣旨仙人都来了多少次了,清风大人偏是谁也不见,终日藏在原身,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是呀,清风大人渡了雷劫,本是可以上天当神仙的,可惜呐......”
清晨,万物方才悠悠转醒,吱吱喳喳的说话声便打破林间的宁静。
林间深处,直入天际的大树微微颤动,一颗晶莹剔透的露水便自高处滑落,在离地面只有分寸之时,又被什么力量顿然托起,缓缓上升。
倏地,一杆枝叶偏移而出,露珠便落在了枝叶的上方,似是被谁捧在了掌心里,小心呵护着。
可敌不过渐猛的日头,露珠很快便蒸发了,那杆枝叶还保持最初的姿势,久久无半分动作。
此时谁也没注意到,一道红色的光影自天际而下,堪堪落入深山中。
“小仙奉天帝旨意,特来相助新任山神清风,掌一方水土,治生灵之兴衰繁减,理天时地利之顺逆。”
宛转悠扬的声音萦绕在大树底下,阳光透过严密的枝叶,星星点点般落在了那张秀雅绝俗的脸庞上。光影摇曳间,她款款上前,红衣缥缈灵逸。
久久得不到回应,她抚上了纹路深邃的树躯,轻声呢喃:“清风,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蓝光陡然自树躯浮现,继而在她身侧不远处如剥茧抽丝般变幻着。她侧首莞尔一笑,对上那双如星辰大海般的眼眸,
“山神大人,我来当你的山神夫人,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