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晨,那姆妈心情十分好,对爹说:“元已,你现在生意红火,”爹没让她说下去,嬉皮笑脸地抢着说:“这全是侬有帮夫运呀。”那姆妈手指在爹的脸上点了一下。爹又说:“真的。劳家不是娶了侬这二房才发起来的,从一个摊贩到在大妈路上开店。我眼红,所以要抢侬过来,让侬来帮我啊。”“好了,好了,不要拍马屁了。侬呀,现在天天玩牌,客人多,我一个人忙里忙外地吃不消。阿拉去叫个娘姨来好哇?”“好啊。”于是她上午就到荐头店里,找来一个大姑娘,帮着做家务事。这样,姊姊和我也轻松了许多,而那大姑娘烧菜本领不比那姆妈差,那姆妈一天之中也就买菜一项了。空闲之下,有天我看到她坐在桌边,从美女牌香烟盒里抽出一张锡纸,拿出一小包白色粉末倒在锡纸上,拿包自来火划着了一根火柴在锡纸下面烧,嘴凑在锡纸边上吸,一吸,白粉像条线似的全到她嘴里去了,然后喝口茶。过了几天的一个傍晚,她带着我到宁波路二百零九号去。那是一幢很大的房子,从宁波路北大门进去,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再走过一个颇大的、四方形的天井,又是一条狭长的走道,上楼到了二楼东头的一间房里,那里有三个大人,其中一个我一眼就认出是在外滩公园看到的那个比爹要年青的白脸。那个白脸在我们一进去就介绍了主人家,这家主人姓邵。那姆妈就让我叫他们“邵家伯伯、邵家姆妈。”邵家伯伯对那姆妈说:“曾家小开说你要过来,阿拉欢迎,至于侬想要借房子,我现在没有,要到明年端午节后,一间好空出来,那家人家合同到明年端午。侬现在可以去看看,要是满意的话,明年我就不同他们再签合同了。”于是所有人一起去看那房间,就在楼梯上到二楼后,右手拐弯,下四格楼梯有一大间屋,在这间屋里面还有一小间,据说住着夫妻俩,在天津路泰济里开个香烟小屋。外面这间,东西长,朝南有窗,但晒不到太阳,因为离开不足一米就是另一幢大屋的墙壁。这里有一个好处,它还有朝南向上的楼梯可到晒台上去。这二楼上,除了这间屋的人可用外,没其他人家来用。看过后,回到邵家去,我这才看到这个走廊尽头还有个过街楼,是家裁缝店,而邵家屋原来很大,他在进门后又隔出一小间,借给了一家做锦旗的人家,在那小间里剪字贴字,做成锦旗送出去给定的人。到了邵家后,那邵伯伯说:“我去买酒去。”他要邵家姆妈带我去山西路买熟菜去。于是我跟着那邵家姆妈去买熟菜,从宁波路山西路向北转弯有饭摊、熟菜摊很是热闹。在买熟菜时,那摊上有一小姑娘,就跑出来,看着我就叫“哥哥、哥哥。”我被她叫得怪不好意思,邵家姆妈就问那小姑娘:“小妹妹,你今年几岁了?”熟菜摊上的夫妇俩看到自己的女儿这么冲动也觉得好玩,就回答:“五岁。”“哎,你那孩子几岁了?”邵家姆妈看着我,说:“回答叔叔吧。”我十分羞怯地说:“七岁了。”邵家姆妈脱口而出:“正好一对了。”大家轰然一笑。我羞得躲在邵家姆妈身后,而那小姑娘却跨前一步,伸出小手来拉我的手,我急忙躲开,大人们又是一阵大笑。在邵家吃了晚饭后,曾家小开和我们一起离开邵家,在路上从上衣口袋又摸出一小包给那姆妈说:“这个只能作偶尔调节调节精神,可不能迷进去,那对身体不好。”那姆妈说:“你给了一包,我到前几天才吃掉,我不会迷进去的,这个我知道。当然,我们之间同样如此,这些我都拎得清的。”曾家小开帮我们叫了三轮车,待我们上车后才走。这年立冬后,我们不仅回掉了娘姨,也退了安东旅社,搬到台湾路,靠近天津路的一条弄堂里的一排房子的中间门号里的一间后楼。那房子里还住着一对老年夫妇,是那姆妈的一家亲戚,,过二天要回浦东高桥去。我们俩就住在那儿,爹呢,有时回来,有时不来,那姆妈又回自己家去了。这样,我和姊姊都觉得轻松自在了。快过年了,俩老人走了。有一天我发现住在前楼的一家人竟就是山西路上摆熟食摊的人家,那小姑娘也看到我了。可我爹的没有规律的生活方式,使我们又过起了有一顿没一顿的。有一天,快没米了,姊姊说:“爹不回来,钱没有了,米也要没有了。这样吧,我们到菜场去检点菜皮什么的,烧咸酸粥吃。”于是我和姊姊拎着篮子,到台湾路上的马路菜场去检了点黄芽菜、青菜的菜皮来,姊姊洗好切好。那小姑娘看到如此光景,就回到自己家桌子底下拎出一条肉来给我们。姊姊不要:“你爸妈知道了,要骂你的。”那姑娘回家去,拿把刀在那条肉上哼记哼记地割下一块肉来,往我们的粥锅里一丢。待粥好了,她也来吃了一碗,她吃后:“我今天不到滩头上吃中饭了。吃夜饭时,我会告诉爸妈。为了在你们家吃午饭,我割了肉给你们。我爸妈不会骂。”
过了正月半,那姆妈又来了。其间,大阿叔来过一次,给我送了一架竹竿为骨,那年我们搬过的那样的纸为皮做成的飞机。他从房梁上甩过一根铅丝,将那飞机吊在梁下,手一推飞机就会飞。爹自从那姆妈回来后,天天回家了,又是天天打牌。那位包大听宋伯伯也常来了。有一天,他说要教我认字。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带来一张白色方纸,他在那纸上写了十六个字:赵钱孙李,周武郑王。今天无米,明日请早。屋里打牌的人交谈,而且他们又占据了屋中央,宋伯伯要教我认字环境差了些。宋伯伯让我坐在床上,他站在北边的窗前,将字纸用图钉钉在墙上,他拿根筷子,点着一个字教一个字。他一天只教四个字。当我能顺着次序念出着四个字时,他忽然从兜里摸出一个字来让我认。一下就考住了我。他对我说:“已巳,不要紧。认字就像认人一样,你看到一个人,把他的模样记住了,还不够,还要记住这个人所特有的。这样,以后你再看到这个人,一眼就能把他人出来。这个赵字,它的特点像条船上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叫肖,它就叫走肖赵。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讲解。再颠来倒去地教我一遍,又从兜里摸出字来。当我正确地读出这个字时,另有一个女音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前楼的小姑娘站在门边。宋伯伯向小姑娘招招手,让她站到我身边,然后赞许地伸出一双手,分别摸了摸我们二人的头。宋伯伯夸我认字认真不分心,称赞小姑娘的聪明,因为她是在宋伯伯给我讲解每个字的特征时才来,默默地站在门边看着听着。由于宋伯伯不可能天天来教我。他要我在他不来时,拿他写的字的纸自己读读,他还说:最好的办法是,看到有字的纸呀报纸什么的,去上面找自己认识的字。于是在宋伯伯不来的时候,我们自学,前楼那小姑娘帮我找来好些有字的纸,有天她带来一张新闻报,我们不仅在报纸上找我们认识的字,还看到了张乐平先生的《三毛流浪记》的漫画,虽然只有八幅图,可我们看了十分开心,因为我们好像看懂了些什么。我之所以喜欢认字,除了能得到乐趣外,还有二大原因:其一是可以躲开那姆妈找茬的眼光;其二是因为那姆妈自己不识字,也反对我识字。所以,我更要认字。她曾对爹说:现在,不识字好吃饭,不识人头难吃饭。爹对她说:男孩子总要识几个字,长大了在社会上混,可以便宜些。自从前楼小姑娘参加认字后,她把我和宋伯伯拉到她们家去,她们家朝南,窗下就是天津路了。这样,我们的学习环境一下子改善了,宋伯伯教得更认真了。可惜的是宋伯伯不能天天来。
初夏时节的一天下午,忽然响起警报声。市区的人对此并不惊慌,因为现在来的飞机机翼上都画有青天白日的图案,是来轰炸黄浦江上停泊的日本兵舰或轰炸江湾飞机场的。所以我们家里玩牌的人依旧玩着。这天宋伯伯没来,前楼小姑娘准备到山西路她家的熟食摊上去了,我与她一块下楼。我们这个弄堂很短很小,总共只有面对面各三个门号,可是弄堂口却有过街楼。这天过街楼上人家吵架,只听“乒”的一声,一块窗玻璃打碎,大大小小的玻璃往下掉,我急忙拉住小姑娘。这时,天上飞过二架飞机的呼啸声掩盖了玻璃摔在地上的破裂声。其时,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挑着一付担子急急忙忙奔进弄堂来,只听“喔哟”一声,那农民放下担子,人靠北面房子的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举起一只脚,哭了起来。我们看他担子里有不少的菜,赤着脚,问他急急忙忙奔进来做什么?他说:前二天也来过飞机,轰炸他们那里的江湾的飞机场,有颗炸弹没有掷在机场里,掷在田里,炸死他们村里二个人,所以听到飞机声害怕。问他为什么赤脚,没有鞋吗?他说有鞋,在扁担上缚着。他哭,是为了脚底板戳着玻璃了,怎么回家去?前楼小姑娘捧起那农民的脚,脚底板已渗出了血,她对我说:“哥哥,你到阿拉屋里去,在碗橱下的抽屉里拿瓶红药水来。”我上楼去拿红药水,那姆妈看到我要进人家屋就叫住我,要我人家没有人在不要进去,我告诉她弄堂里的事,那姆妈不响了。我拿了红药水下去,那小姑娘用她小小的手指拔出了二块大些的玻璃,接着从头上拔下黑色的发夹,她将戳进那人脚底板肉里的玻璃屑一一剔出来,然后用红药水一涂,她大功告成似的对农民说:“叔叔,过一会侬穿上鞋就可以回家了。”她拍了拍手,对我说:“哥哥,我看我爹有时弄破了手,就是这样处治的。”这时,我感到背后有人正注视着我,我一回头,就看到那姆妈在后楼看着我们这里。
抗战胜利了。十月里的一天,从收音机里听到今晚南京路上有大游行。我吃了晚饭溜了了出来,从五福弄窜出就是南京路。大马路上灯火辉煌,所有房子上都披灯挂彩的,马路对面三层楼的小吕宋鞋帽店顶上的旗杆上升着一面当时的国旗,使这幢房子在这一段路上就像鹤立鸡群一般,当然东西两边的远处有更高的房子,那里如同白昼一样了,特别是西边的四大公司:先施公司、永安公司、帐子公司、大新公司光辉夺目。南京路上在电车铁轨的南北两边,三步一个地站着戴着臂章维持秩序的人,要求人们不要越过铁轨,留出空间,好让游行队伍来到。我在人们的脚边钻了进去,到了最前边。一会儿,听到鼓乐声,朝东看去,中间一个白衣白裤有扇饰,身上斜背着大红缎子的带子,右手挥舞着逞亮的指挥杆,那指挥杆一头有个扁圆的球,他挥舞时,发出唰啦啦的声音,那人一会儿正走,一会儿倒走,指挥着军乐队边走边演奏。许多乐器上都有锦绣的旗布,很是好看,军乐队渐渐行进,也让人们慢慢由东至西朝后面退了一、二步。他们的方阵庞大,军乐队后边是中国军人,十分神气,步伐整齐,显得威武雄壮。中国军人的方阵后边是几辆大卡车,每辆车上贴着,两边车厢面向中国民众低头站着共八个日本兵,中间有四个中国军人监押着。在卡车后面有两辆新闻车,不时蓬蓬声响伴随着闪光,新闻车后面是辆敞篷车。车上右边站着一位光头,身披黑色大氅,一手搭在车的横档上,一手向民众挥手示意,两手上的白手套在光照下有点耀眼。他的左边站着一位夫人,也是戴着白手套,也在向民众挥手示意。在人们的议论中,我注意地看了看这位“蒋委员长”和夫人宋美龄。看了会,我又从人们的脚边钻出来,回家了。
四六年的春天,我们又搬家了,搬到闸北虬江路树林里。那是个迷你形的弄堂,总共两排四个门号。弄堂里十分清洁、清静,只有朝南有个进口,四周有围墙,墙外是树木、草地。弄堂房子也小。我们住在三号的亭子间,下面是灶披间,上面是晒台。底楼住一户人家,前楼住一户人家,他们还有上面一间三层搁,这家人家总共四个人,夫妇俩和一双儿女。男主人嗓门大,当他看见我爹时,双手抱拳一拱:“纪大哥!”把我吓一跳,只见我爹也同他一样地施了礼:“樊大哥好。”这人穿着很洋气,白衬衫,毛料西裤笔挺,且用软的玻璃吊带(塑料)吊着。他家的二楼比我们高了四格楼梯。(后来才知道,几乎所有的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都比前楼低四格楼梯)我家搬到这里才自己买了床,住台湾路时一切东西都有现成,被褥当然除外。买了一张可折的桌子,因为亭子间面积小,这种桌子两边可放下,留中间一块台面,所以它有八只脚,中间四脚,两边四脚可向中间收拢。在我们安顿得差不多时,樊家伯伯(爹让我如此称呼)穿上了与西裤一样材料色泽的西装来告辞:“纪大哥,前楼侬用好了,我们回来较晚,回来后,还有后间可活动的。”爹回答:“樊大哥,谢谢啦。”他走后,爹告诉我们,樊大哥是美商缝纫机厂的职员,有相当高的文化程度,就是他老婆也有相当的文化,他的女儿是前妻生的,在纺纱厂做工,他与现妻生有一子,在上海公学住读。有个有趣的事,他家女儿与我们那姆妈倒是谈得来,谈的都是她后母待她怎样怎样不好,说到情动处还流泪呢。我们那姆妈还安慰她,劝她,并说:“你都二十多了,为什么不找个人成家,那不可以客客气气地离开了。”说得那闺女脸红了。
在树林里住了半年多,其间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我们的大阿姨结婚了。结婚当天的上午,一辆小轿车开到树林里弄口,专程来接我们一家四人的。办酒的地方在四马路的大鸿运酒家。小轿车将我们送到那里又去接人。外公、外婆、大舅母、小舅舅、二位阿姨都在,一一见面后,那姆妈“阿伯、姆妈、大嫂、弟弟、妹妹”嘴不停地叫着。只是外公、外婆礼节性地应答后去忙他们的事,小舅舅自有一班年青朋友活络非凡,阿雯阿姨和小阿姨就一直伴着姊姊和我,爹也需场面上去应酬,所以那姆妈只有与大舅母相伴。中午吃了饭,下午有戏看,傍晚进行结婚仪式。二位阿姨告诉我和姊姊,我们的大姨爹姓童叫笃鑫,大阿姨家就在七浦路309号,后门与我们104号相对,大姨爹买下的房子,底下开工场,做洋烛模子也做洋蜡烛,楼上前楼就是大阿姨的新房。戏,我看不懂,但姊姊似乎兴趣很浓,可也不太懂,二位阿姨一边看一边还给她讲解戏文。傍晚,结婚仪式开始,我看到大阿姨穿着白色婚纱,在姨爹的陪伴下,按着乐曲的节拍,慢慢步入大厅来,后面有一对小小的傧相提着大阿姨的婚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