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与它
我叫木白羽,听长辈们说,我出生那天,我爸从山上带回家一根白鹰的羽毛,白鹰罕见,因此取名白羽。
十岁那年,村中一上大学的从外地带回来一把吉他,偶然间听他弹了几声,虽说听不懂,却对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回到家,哭天喊地,绝食了两天,我的第一把吉他就到手了。
而我真正学习吉他时已经十二岁了,只因村中无人懂它。十二岁我上初一,去了县里读书,家里人在附近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陪读,巧的是隔壁住着的就是一位开乐器店的老板,见与我有缘,晚上从店里回来就教我弹。
刚开始“爬格子”的时候,我妈说我晚上做梦手还在动,也正是如此,我才能弹得一手好吉他。
大一那年,我换了一把新吉他,那是我与同学出去演出赚的钱买的,当时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大学毕业后,曾经和我一起弹吉他的朋友慢慢地都将它放下,投身到工作之中,只有我,依旧坚持着。我走南闯北,坚信所谓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道理四处表演,想着能闯出一片天地。而事实是我错了,这个世界,似乎并没什么人认识我,认识我的吉他。
或许是我弹的不够好?或许不是,听过我弹吉他的人都对我连连称赞。或许是他们不懂?或许也不是,总有人在听我弹完吉他后在一旁感叹,时不时的还会登门拜访。
后来我明白了,是命运没选中我,是我还没遇到能让我再近一步的人。或许也有,因为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身边总有人和我说:“如果梦想有捷径,那么这条路一定叫做坚持。”
梦想?我的梦想又是什么?大概是想让更多的人听到我弹吉他吧。
可已经有人愿意听了啊,而且还不少。我常常这么安慰自己,于是我终于停下了脚步,在这座城市住下了。
其实也并非是因为我安慰了自己使得自己释然了,而是因为我累了,我开始有些厌倦了,毕竟,我也有四十五岁了。
来到这座城市也有三年了,在朋友开的酒吧里面驻唱。
每晚七点,一把吉他一只麦,随着那些年轻人假装着快乐;每晚九点,一瓶冰糖雪梨一声汽笛,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同周围的陌生人分享着我的寂寞。
到家后,数落着清冷。
隔天,重复着前一天的故事。
直到,她的出现。
(2)我与她
认识她,是在一年前。
那天,我同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准备走的时候被朋友拉住,说让我陪他喝两杯。
我各种推辞,终究拗不过他,因第二天还要演唱,草草和他喝了一杯,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打开手机叫车,大概因为路程太短没人接单,最终只能走着回去。
路上经过一个公园,那正在高杆灯下面的椅子着实吸引人,四下又无人,便就走过去坐下了。
拿出吉他,轻轻拨弄着弦,声音在无人的地方显得格外的清脆。
“给我弹一首。”我并未发觉她走近,随着声音抬头时她已经在眼前了。
“不行么。”她将一张二十的纸钞放进平躺在旁边长椅上的吉他包里,问着。
我微微抬起头看着她,她双眼没精神的睁着,嘴巴轻轻地抿着,两边的长发遮挡着脸部的轮廓搭在肩上。
“行不行嘛。”她显然,比刚刚更不开心了。
“行。”我笑了笑,答应了她。
她伸手,合起了我的吉他包,然后将它靠着椅子边放在地上。
“你倒是不客气。”我看着她,轻声说着:“你想听什么,我看看我会不会。”
“往事只能回味。”她没有一丝的犹豫,这倒让我很惊讶。
“这首歌啊,挺老的,你怎么,喜欢听老歌么。”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边找简谱一边说:“好长时间没弹了,不怎么记的了,我看看。”
“有个乐队叫好妹妹乐队,他们有翻唱。”
“新版本的啊,那我重新找一下。”
“没事,我也有听过老版本的,挺喜欢的,你弹老版本的就行。”
“那行。”
“我帮你拿手机。”她说着,倒是没等我回答,就拿过了我的手机。然后将屏幕对着我。
“哎……好。”我看着她,然后看向屏幕,想着,她倒是挺有趣的。
“你可以边弹边唱么。”在我弹了几声后,她打断我:“应该可以唱吧……”
“嗯,倒是可以唱的。”我清了清嗓子,然后手又搭在弦上开始弹:“时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怎么,不好听么。”刚唱了两句,她便放下拿着我手机的手,我不解地看向她,才发现她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巴哭了起来。
她摇了摇头,哭出了声。
我在一旁不知所措,她哭了大概三分钟,终于平静了下来,然后轻声说了句:“谢谢。”
“没,没什么。”我轻声回答,还没搞清楚状态。
她伸手将手机递给了我,然后站起身子,朝着同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走时,拿走了我放在长椅上的冰糖雪梨。
“那是我喝过的。”我朝着她的背影喊。
她慢慢停下来,看着我数秒后,笑了笑:“明天这个点,我还到这里来,你也一定要来啊。”
她不等我回答,转身就离开了。
我看着她逐渐消失在视线中,回想着刚刚的一切,依旧的不明白。
(3)又见她
虽说事情还没怎么搞清楚,虽说心里是拒绝的,然而事实却是我提前离开了酒吧,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这里。
我就傻傻地坐着,想着她会不会是开玩笑,毕竟彼此只是陌生人。
心里本来不怎么在乎,却又很担心她不会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差不多到了昨天约定的时间,她来了。
她看到我,加快了步子,看上去心情应该是比昨天好。
她慢慢走近,弯腰将一张二十的纸币塞进我靠在椅边的包里,然后拿起一瓶冰糖雪梨:“还给我买了一瓶,谢谢啊。”
我笑了笑,不言语。她的确,要比昨天高兴。
“等了很久么。”她迫不及待地拧开瓶盖,喝上一口。
“没,刚到。”
“哦。”
“今天,想听什么。”我问她。
“还是那首歌。”
“可别又哭了。”我开着玩笑。
“不会。”
“那行。”我拿起吉他,回答着。
“今天不用看简谱了?”她笑了笑。
“本来就会的,只是忘了,昨天不是有看一遍么,记住啦。”我这么说着,而事实是我昨晚回到家反复练习了好几遍。
这次,我成功的弹唱完整首歌,她也细细的听完,然后笑着轻轻地给我鼓掌。
“还要听别的么。”
“不用了,聊聊天吧。”她转头,看着我。
“那成。”我放下吉他,然后问:“看你这样子,是大学生吧,昨晚怎么哭了,和别人吵架了?”
“没有,就是心情不好。”她拿起我的吉他仔细看了看,然后帮我放进了包里。
“心情不好又是有原因的啊。”
“嗯…我已经出来实习了,工作没干好,被老板骂了。”她微微低着头,轻轻咬着嘴唇。
“哦。”我看着她,回答着,她显然在撒谎,但既然她不想说,又何必去拆穿。
“你,叫木白羽?”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嗯,嗯?你怎么知道。”
“吉他上有刻名字。”她瞥了眼吉他包说着。
“也对,你呢。”
“我啊,我叫秋爱习,秋天的秋,爱情的爱,学习的习。”
“想必,你家里人想让你好好学习吧。”我开着玩笑。
“或许,是吧……”她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嗯,我也该回去了。”
她又朝着昨天的方向走去带着我的冰糖雪梨。
她没有和我约定明天,我想着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然而,第三天,我还是去了,因为心里总有个暗示,暗示她还会出现。
她真的出现了,第四天,第五天……除了下雨天,她都准时到达。
或许在她认为,一次约定就代表着以后每天一次。
她每次,都会塞给我二十块钱纸币,虽说我是拒绝要的,但她说我不收她也就不来了,我也就收下了。
她每次,都只听那一首歌,每天也就听一遍,而后,就和我聊着天。
有时候,她会让我教她弹,后来她又嫌麻烦,便也就停了。
渐渐的,我也知道了她的情况:她是单亲家庭,她父亲在自己还没出生的时候就离开了她母亲,她母亲也在三年前去世,她孤身一人呆在这座城市里。
她说她恨这座城市,但却始终又舍不得离开。就像是她母亲恨她父亲,却又几次三番地带着她偷偷地去看她父亲。
她说等她找着机会,一定会离开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再回来……
(4)说说我的故事
一首歌完毕,她又笑着鼓起了掌。
我放下吉他,看着她问:“今天,你想聊点什么?”
“聊聊你吧,给我说说你的故事,毕竟四十多了还是单身,故事肯定也不会差。”她笑着,一副期待的表情。
“好,就聊聊我。”我微微低下头,想了许久,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不知道说什么是吧,那我问,你回答好了。”
“好,这主意不错。”
“那么,这座城市,是你第一次来,然后就住下的么。”
“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就来过,呆了两年。”我抬头,看向远方,和二十年前相比,繁华了不少。
“你四十五,就没有遇到一个喜欢的人?”
“当然有。”我连忙打断她,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就压低了声音:“有的……”
“可见,之后还是分开了。”
“嗯……”
“还记得她的样子么。”
“当然记得。”我微微低下头,脑海里全是她的样子。
“那名字呢,也还记得么。”
“记得,怡秋,柳怡秋。”
“那就说说你们的故事吧。”她伸手,拿起椅子上的冰糖雪梨递给我。
“你想听?”我接过,捧在手里。
她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好,说给你听。”我润了润嘴唇,回想着过去:“说起来,和与你相识倒有几分相似。我记得,那时我刚毕业,听说这里有个音乐社便来了,结果并没有找到,累了在河边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她好像是路过,看我抱着吉他便我要给她弹了一曲,弹完她说好听,便与我聊了起来,然后又因为她我找到了那个音乐社。”
“但是,音乐社并不景气,我去不到两个月,便散了。”
“她在一家小型纺织厂工作,小小年纪却是个领班的。在她的帮助下,我开了家乐器店,每晚她都会光临要我给她弹一曲,久了也就好上了。”
“那后来,为什么又分开了呢?”
“这怪我。”我看向她,她听得很是认真。“后来乐器店生意实在是不行了,她便辞了工作,同我开了家小餐馆。再后来有个乐团招人,我不听她的劝阻就去了,乐团要出去演出,一去便是三个月,我回来时却找不到她了,租的房子里只剩下了我那人生的第一把吉他。”
“为什么当初不听劝阻呢。”她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眼角湿了。
“那时候年轻,还不懂责任的重要性,大多数时候总想着自己的事,毕竟有个音乐梦。”
“既然一首曲子就能打动她,那当时你的技术也应该不差呀。”
“人,总想着做那拔尖的。”
“为什么。”
“因为人们总会记住第一名啊。”
“比如呢?”
“比如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是珠穆朗玛峰,但是第二……”
“乔戈里峰。”她连忙打断我,看着我笑。
“哟呵。”我也笑了:“那第三呢。”
“干城章嘉峰,第四是洛子峰。”
“行,你厉害。”
“那是,所以,人并不需要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做到有个人欣赏,也就够了。”她慢慢站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她笑着,笑得很开心。
看见她笑了,我也莫名地开心起来。
“好。”
第二天,她带来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生,举手投足间甚是亲密。
“男朋友。”待到他俩走近,我看着她说。
其实,前一晚她和我说的时候,我就猜到了这个人会是她男朋友。
“对。他是我男朋友,叫李家安。”她很高兴,看着我,给我介绍着。
“你好你好。”我我看着他,打着招呼。
“你好,叔叔。”他随着她坐下,喊着。
“喊我叔干嘛,就和她一样喊我木白羽就好了呀。”我看着他,有些惊讶。
“不一样。”他看向她:“你也别喊名字了,多没礼貌。”
“没事没事,怎么叫都行。”我冲他笑了笑,然后看着她,问:“还是老样子么。”
她微微点了头,看着我发着呆。
“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么。”我笑笑。
“看你弹吉他呀。”
“行,你看着。”我说着,又拨弄起弦。
三分钟后,结束。
她开始和我说着她和他的相遇,我细细地听着,就像她前一天听我讲我的故事一般。
她的故事也很简短,但却概括了我想知道的。
走的时候,她和我说:“其实我名字中的‘习’是繁体字。”
我点了点头,脑子有这个字的影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到底是什么样。
(5)曲终
冬季慢慢的就降临了,虽说元旦也过了,却未曾下雪。
再过一段时间,学生们归家,非本地人返乡,外面就更冷清了。
我同往常一样,坐在长椅上等她。
我哈着气搓着手取暖,一旁给她买的烤红薯已经凉透了。
今天,是她第一次迟到。
周围冷风阵阵,我匆匆将大衣裹得更紧了。
她今天,是不是不会来了。
我这么想着,但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毕竟,人都有忙的时候。
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依旧没有见到她的踪迹。
她今晚,不会来了。
天空渐渐下起了雪,虽说很小,伸手去接它,它碰到手便不见了踪迹,但却能感受到它那点滴寒意。
时间直逼十二点,我也有些乏了,我靠着椅背,仰头看着天空。
我看不清它是什么颜色,似乎有许许多多的颜色融合在了一起,雪花像是蓬头撒出来的水一般,沾湿了衣裳。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微微闭上眼睛,心里乱糟糟的,于是就什么也不去想。
“你还没走呢。”那声音,极度的哽咽。
我匆匆睁开眼睛,看向她。她红着眼睛,脸上挂满了泪痕。
“怎么了。”我连忙站起来,快步向她走过去。
“李家安他,他不要我了,我妈也不要我,我爸也是不要我。”她说着,大哭了起来。
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那是烤红薯么。”她舔着嘴唇上的眼泪,看着长椅。
“嗯,但是早就凉了。”我解释着。
她匆匆走过去,拿起后连皮都没剥就咬,我连忙夺过,然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我要走了。”她擦了擦嘴巴,慢慢坐下,轻轻咬着嘴里的红薯说着。
“下雪了,我帮你叫辆车吧。”
“我是说,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或许再也不回来了。”她抬起头,看着我,苦笑着。
我愣在原地,虽然知道这天迟早会到来,却没想到这么快。
“哦。”我微微低下头,轻声回答她。
她站起身子,朝我走过来,然后伸手抱住我。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很吃惊,我连忙伸手轻轻去推她的肩膀。
“就一会儿。”她将头埋进我的大衣里,轻声说着。
她的手围着我的后背,我能感受到她的力道。
“最后,再弹一次吧。”许久之后,她抬头,看着我。
“好。”我随着她拉着我的手走向长椅,最后给她弹上一曲。
曲终,她没有再鼓掌。她仰头看着天空,轻声说:“其实,我并不喜欢这首歌,只是我妈喜欢罢了。”
我放下吉他看着她,不言语。
“可以把这把吉他送给我么。”她转头看着我,轻轻摸了摸它。
“为什么呢。”
“有你的名字,留个念想。”
“可以。”我回答着,然后将吉他放进包里递给她。
她接过后站起来,重重哈了一口气,然后对我说:“走了。”
“嗯……”
她慢慢离开,我坐在椅子上目送她。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的约定了。
想着,眼角竟有些湿润了。
她走了两步,转身看着我:“之前都喊你木白羽,今天……”
她停顿了很久,然后轻声喊了句:“爸。”
“哎。”我答应着她。
她看着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然后看着她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坐在长椅上许久才反应过来,去寻她,却并未寻到。
“白羽,你快看这个字---習。”
“这个字怎么了?”
“里面有你的名字。”
对了,二十四年前和她相遇,她叫我给她唱的,正是那首《往事只能回味》。
(6)人,散
后来,朋友和我说,那晚留住我陪他喝酒是一个女生要求的,他不认识她,但酒却是她请的。
或许,她早就注意到了我,只是我没有发觉。
我又回到了从前,一人,一把吉他,开始我的流浪之旅。
曲中人,曲终散。但我想,只要我还在曲中,或许就还能找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