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给你讲个我听来的故事吧。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面包师。
据说,在成为面包师以前,他是一名资深的建筑设计师,在业内鼎鼎有名的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任职多年。
他领略过全世界很多个城市的清晨和夜晚,和不同肤色年龄性别的人握手拥抱,品尝过那里形形色色的便当盒饭商务餐和顶级盛筵,也在那座城市的某处角落留下过至少一座设计作品。
他用了除吃饭睡觉以外的几乎所有时间来塑造这个世界。一件件设计作品,渐渐为他堆叠起不菲的财富,还有鹊起的声名。
然而,在某个毫不出奇的日子,他突然宣布放弃这一切。和巅峰告别,没有一丝犹疑,自此淡出人们视野。
半年后,他再度出现在人前。
一身浆洗得硬挺的雪白制服,头上戴着高高的白色桶帽,脖间系了一个漂亮的红色领结。
透过宽大的透明落地窗望进去,他在长长的料理台前蹙着眉,认认真真地忙碌着,不苟言笑又小心翼翼。
他开了一家面包店。
小小的店面,仔细看上去,每个细处都叫人啧啧称奇,处处充满巧思设计。两层台阶用光泽尽敛的青色条石铺成,仔细端详,上面浅浅地刻了一树舒展的花枝,枝头用篆体刻了两个字——“味暖”,稍不注意,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暧昧”。
味暖,好奇怪的词汇,却是他的店名。
他的店很火。
火到日日排队、天天售罄,火到很多熟客和他成了微笑问候的陌生朋友。
营业时间从下午两点开始,首先免费派发试吃品。50个不同花色式样的精致西点被纷至沓来的人们一抢而空。于每天的这个时间,很多周围的住客和写字楼的白领三三两两走进他的小店,用一盏下午茶的时间享受一两块色香味俱佳的西点。
他像老朋友一样随意地和试吃的人们交谈,谦虚地征询他们对味道的反馈意见,顺便记录下他们下班后才会来取走的订单。
下午4点以后,店里开始忙碌。一直到晚上8点左右,排队的人群才逐渐散去。这期间,他不时在落地窗前现身,把一张张写有“售罄”字样的卡片张贴在某种西点的品名后面,直到每个品名的后面全部贴满卡片。
每天,最后一个客人总会收到意外之喜。这喜,来自于店老板的大方免单。
每当此时,客人一脸惊喜地说:这怎么好意思?正常算账就好了。
他总是温和地笑笑:最后一份,我卖完了,你也买到了,多好,咱们都很幸运,你和家里人喜欢吃就好。
客人拿着一盒五彩缤纷的马卡龙千恩万谢地离开。
时间久了,久未联络的老同事老朋友也闻讯而来,一拳擂在他胸口:你小子,一直对吃的一点都不挑剔,但是一转身,不声不响就开了一家吃货店。话说,你那会儿说你吃什么都一个味儿,是骗人的吧?
他笑笑:“没有骗人,是真的,我没有味觉。”
“什么时候恢复的?”
“恢复不了,天生的。”
“那你怎么知道各种调料该放多少?”
“还好,嗅觉还在。再加上每天请不同的人试吃,从他们的反馈里渐渐总结经验。”
朋友愕然,再看他时,眼神里躲躲闪闪藏了一丝怜悯。
朋友们都知道,四年前,他曾经有过一段婚姻。
见过那女孩的人都说,这小子有福气。
女孩生得漂亮,五官小巧精致,皮肤白皙,一头黑直的长发飘逸地垂于腰际,颇有几分传统古典美的韵味。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境和家教都相当不错,举手投足温文尔雅,性格也温温柔柔,大方牵了他的手只是微笑,任由他一众朋友大呼小叫。
难得她和她的家庭没有任何犹豫地接纳了他,那时,他还只是一个接些小活的助理设计师,农村家庭的成长背景,让他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得有些拘谨,不够自信。
是她,改造了他。改造了他的穿衣风格,改造了他的行为做派,改造了他的待人接物,改造了他的眼界视野,带他领略到更广阔的生活和人生风景。
从她和他在一起后,他在建筑界的每一次亮相,身旁都站着她纤细的身影。是的,她的父亲是建筑系的知名教授,平日往来俱无白丁。她以这样坚定支持的方式,静默无声地告诉人们:他,是我和我父亲看重的人。
从此,他一路高走,前路越走越宽阔。他心底里是感恩的,但他不是一个把感恩挂在嘴上的人。所以,他惟有以更加努力地站上更高峰,以赢取一个更好的未来,来作为对这一家人知遇之恩的回报。他的内心还有一份不可言说的骄傲,他依靠妻父荫蔽让他觉得窝囊,他暗下决心,总有一天,他会凭借自己的实力站上巅峰。
然而,他还是错了。
她颇讲究点生活小情调,经常兴致勃勃地拖了他循着诱人的味道找不同的餐厅吃饭;也试图拖着他去各处旅行,而不仅仅是像他出差时的蜻蜓点水、走马观花。
他忙,忙得昏天黑地。他时常举起双手摆出一副投降的架势对她说:饶了我吧。我忙的是事业,不是生意,多支持我。
于是,试图拖他出门的人默然了。
他一直有个秘密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或者是没有合适机会告诉她,又或者是不忍心告诉她。
初认识时,她满心欢喜地带着他出入各家餐厅,偶尔还会在家里厨房摆出一副大阵仗来,花费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做出三五道拿手菜来,只为了听他夸一声“好吃”。
他不忍心给她的热情兜头泼下一盆凉水,所以隐瞒了自己没有味觉的事实。其实,再好的美味,在他的嘴里都如出一辙。所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赞赏,只是出于礼貌的回应,大多言不由衷。
婚后,他越来越忙,也越来越高频率地推拒她的邀约。
直到那个凌晨时分,他疲倦地推开卧室门时,却在凌晨4点看见她一副清醒至极的模样。
“我们离婚吧”,她眼睛红红,但语气坚定。
他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足够强大了,未料到,所有的相聚和分离,牵手和放手,结婚和离婚,他都是不由自主被牵着走的那一个。
如果这一切的主动权能够交回给他,多好。如果对一个人的爱也能收放自如,多好。
离婚协议一签,她转身去了非洲,履行一名医疗志愿者的职责。
行前,她向他告别,他请她吃最后一餐饭。
席间,他问:疫苗有没有注射全?
她点头。
“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吧,也许三年五载。”
他费力地嚼着厚厚的牛排,喉头突然有些哽塞,他掩饰地说:这家味道不错,好吃。
对面坐着的她,早已泪流满面。
在后来的每一次出差里,他养成了一个习惯。
在路过的每一家面包房、烘焙店的橱窗前,他会停住脚步站上一站。
在橱窗明亮的灯光下,漂亮的马卡龙色彩鲜艳,式样繁多的面包蛋糕诱人的松软......
他由衷地喜欢那些颜值又高味道又好的西点。
不过,那些味道仅仅来自于他的想象。
他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叹息:如果我能尝出那些味道,多好。
有两个假设不止一次地掠过他的脑海:如果我能做出这些点心,她会不会喜欢?如果,告诉她我没有味觉,她的心里会不会稍稍好过一点?
可惜,找不回答案。
在每年的各个年节,他都会去她家坐坐,看看她的父母,陪老两口随意地唠唠嗑。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就像是她一个相知多年的老朋友。
老人们难免会叹息:多好的两个孩子,怎么就搞成了现在这样。
他笑笑:也许是有缘无份吧,我们可能更合适做兄妹一点。
辞职那一年的中秋节,也是她走后第三个年头的中秋节,他再次去了她家,迎接他的,是两张悲痛欲绝的老人脸。
中秋节的前一天,她瞒了所有人,悄悄踏上了回程的飞机,或许是想给国内的家人带去惊喜吧。
飞机在空中遭遇极端恶劣天气,双发故障,迫降失事,机上无一人生还。
她父亲说,前几天,她还打来电话,说远离父母家人的日子,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懂得了宽容和体谅;回国以后,有些人、有些事,可能会选择重新开始。
他发疯似地给航空公司、给医疗队打去电话,但终究无法改写命运。
两天后,他辞了职。
半年后,他开了一家面包店,名叫“味暖”。
循着好味道,就能找到这家店,就能找到他——一个没有味觉的面包师。
可惜,面包没能拯救他的爱情。
Endless
就着眼泪吃过面包的人
是不是更加懂得人生之味
文 | 剧不终
图 | 据CC0协议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