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夏天,窗外的艳阳天肆意地炫耀它无穷的力量。
又是毕业季,脱下陪伴许久的校服的季节,挥手告别旧日伙伴的季节,热泪盈眶无语凝噎的季节,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季节。
这是琼最喜欢的季节。
走马观花般生活而已。换一个环境没什么不好,新的环境或许能激起新的热情。
是啊,新的环境。琼恍然回到了高二的春天,她转到一个新的班级。怎么能算是新的环境?同样一栋楼,不过是换了楼层,同样的教学组,同样的试卷,不过是换了老师。
同样的梦想,不过可能走了捷径,如果这也算是捷径。
周日早晨,高二教学楼,阳光渐渐填满这教室,议论声也如此。如果说这枯燥的生活需要润滑剂,想来这无心的猜测和八卦便是最佳选择了。
“明志中学bbs上都吵疯了,挺说一个普通班的要转来我们班,好像叫什么,琼还是什么……”加尔在人群中间大声说。
“她为什么能转来我们班上?”珞珈疑惑地问。
加尔继续说:“bbs上说她得罪了班里的老师,和同学关系也不好,没办法父母给年级主任塞钱,所以转过来了。”
加尔突然降低了声音:“听这势头,感觉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啊,估计不好惹,大家注意点。”
“这样啊……”周围同学若有所思。
突然,加尔问道:“你们看门口那个女生是不是?”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门口的一个女生身上。
齐耳短发的女生逆着或猜疑、或惊奇、或鄙夷的目光,淡然地走进教室。她高昂着头,假装没看见什么,却用余光打量着每一张脸——那些因在学校光荣榜上反复出现而熟悉的面孔。
王老师走进教室,一切安静下来。琼马上走向讲台,在老师指示下自我介绍,还热情地向老师询问起座位。
“你先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吧。”老王命令加尔去备用教室搬了桌椅,安顿好后,琼默默的走向自己的新位置。
她试着与前排的同学打招呼。“你好,我是新转来的,我叫琼。请问今天要交什么作业呢?”
“上次语文考试的改错和数学《金考卷》上的习题,不过你刚转过来还不需要交吧。”羽边低着头赶作业,边回答道。
“谢谢。”琼听着羽的笔刷刷直响,不敢再说多说什么。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她甚至不知道前排女生的姓名,更不要说全班的同学。她也不知道课表调动的信息:历史老师来上课,她却已经掏出了语文书。班上课程进度远远快于普通班,而遗漏的内容她只好自学。七天,她始终觉得自己是误闯外星球的普通地球人,一个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局外人。
周六下午,琼昏昏沉沉地做完一套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几乎没动笔,前面的填空题也有太多拿不准。
她知道,坐在侧前方的红提前半个小时完成后直接交卷,又开始写起了语文作业。她想起周一发数学卷子时,众人纷纷叫苦不迭。拿满分的红淡定地走上讲台,讲起最后一道题的简单方法。这时,她想起楼下的光荣榜上位于首位的名字。
实验班就是聪明人太多,这她早已预料到。
试卷刚被送上讲台,老王就开始在黑板上写座位表。从讲桌到最后一排,一笔一划地抄写着。琼仔细打量着前排的人们:有人开始写晚上的作业,但没动两笔又抬头看看,似乎是担心将自己分到什么不毛之地,或是怕自己被分到一个五行不合的同桌。这调位置的过程,就像是一次自身无力掌控的审判。
她也期待着,同时也恐惧着,不知道将去往何处。尖子班,大家都是好人——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只是,谁相信她是好人。
特别是那些“人物”。
粉笔一点点走着自己应有的轨迹,不经意间就勾勒出了自己的名字:“琼”。旁边竟然是“红”,在第四排中间的位置。她不禁惊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同样昂起头的女生。她还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露出一种很客气的微笑。
红的书桌很干净,上面只是放着几本字典,没有书立。搬完桌椅,她坐下来,一边收拾书本和作业,一边用余光审视着一旁的琼:她低着头,忽然又转过来。
“你好,我是琼,刚从普通班转过来的。”琼打起勇气自我介绍起来。
红停下手上的活,客气地转过来。“哦,我是红。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问我。”仍旧是那种客气的笑容。红整理好书包,说了声“明天见”便离开了。
意料之中,琼这样想,合乎一切规矩的问候。就像是一道数学题,无论复杂简单,都会有一个合乎规矩的题干,条件无非那么几种,难度却千差万别。
此刻的红对于琼来说,就像道合乎标准却解不开的数学题。
星期日七点半,琼赶到教室,发现同桌红早已安定地坐在那里读英语。她连忙跑到座位上,放下了书包,立刻取出英语书,也大声地读起来。
只是心还不够静。她听到身后的两个女生在交流昨天晚上看的《宫锁心玉》和柯南剧场版,聊得欢腾。她也忍不住想和他们聊,但看了看同桌读书的样子,想想此刻自己的处境,不得不低头看着课本。
“不愧是红。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样就好了”她暗暗地想。
第一节英语课下课,琼趁着课程空隙,想要和红聊聊昨天晚上和之前的各种趣事,她已经好久没有和身边的朋友交谈了。还没问出那句“你昨天晚上过得怎么样”,就看见红拿着课本走上讲台,和老王讨论起来。她睁大了双眼,面对着老师,手指着书的某一行,划一划,嘴唇快速地一闭一合。不久后,她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走下台,又及时地在书本上写写画画。刚写完,数学课便开始了。
从早到晚,皆是如此。琼曾经感慨,以为优等生都是上帝偏爱的孩子,现在才知道,哪里有偏爱,只是她们能耐住寂寞。
红也算不上寂寞。每到饭点,她总是能和几个女生一起笑闹着出门;一到体育课,她又和她们一起去打羽毛球。时不时还能叫上外班的同学。
体育课上,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几个人在睡觉,恐怕是昨晚熬夜补作业的结果。可是,琼是清醒的,甚至想出去运动,只是无人邀约,她也找不到伙伴。她觉得,刚才红是应该问问她的。如果问到自己,肯定会欣然同意。她只好怀疑,红的冷漠或许只是针对她而已,甚至是一种厌恶的表现。她无法揣测她那客气的微笑中蕴藏的玄机。
窗外阳光灿烂,坐在教室里,尽管操场隔教室很远,却仿佛能听到操场上的笑声。琼忍不住向窗外望望,面对着阳光,无论如何,都得晒晒太阳,除除一身的晦气。
散散步也好。
琼走到羽毛球场地,远远地看见红正和班上同学打得火热。她想要走进参与进来,却又生怕被他们发现了。她踱步靠近,只听到他们在谈论着自己。
“红,你和琼坐这么长时间同桌,她人到底怎么样啊?”珞珈问道。
“我觉得她挺热情的吧。”红回答。
“要我说她肯定还是希望和咱们处好关系,所以才表现得比较和善。她聪明得很,知道在老王面前要装乖,你又那么受老王喜欢,她当然要讨你喜欢啊。总之,你还是要注意一下好。”加尔善意地提醒道。
“是啊,你看bbs上是怎么说她的,你还是小心点好。”阿莎拍了拍红的肩膀。
红沉默了一阵,想要说点什么,却依旧没有开口。
她不知道远处的琼有多希望她能说些什么。
琼只好默默走回教室。
还不到夏天,阳光竟已如此毒辣,只是随意散步,琼的额头上就渗出了汗滴。她坐在位置上,教室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她可以尽情哭泣。
但她没有,她掏出数学作业,却迟迟没有下笔,她感觉题目中给的条件,她一个也用不上。
走下羽毛球场,红想到了鲁拜,想到他初中时转来班上时,因为一句“父亲犯法”的传言,惨遭冷落的场景。
她想到当时,是自己主动向他表示友好,对他说:“欢迎你来到三班!”
又是自己叉着腰勇敢地在大家面前说:“你们谁会喜欢被他人隔离,受他人冷落?你们今天这样待他,明天别人不定就会这样对待你!”
她记得当时同学们凝滞的表情,记得小唛也微笑着对他说欢迎,还记得越来越多的人走过去与他握手。
她还忘不了的,他感激的神色,和眼睛里的微光。
这些她都没忘,可是此刻冷漠的她,仿佛是都忘了。
下课铃惊醒了发呆的琼,刚抬头,她看见红微笑地走进教室,向她走来。她揉揉眼睛,
没错,是那种真诚的微笑。
红看了看她的作业,说:“我们这么久同桌也没和你聊些什么,感觉没尽到同桌的义务,挺内疚的。以后有什么问题你找我就行,我对班里还算是比较清楚的。”
琼被这突然的热情吓到,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连忙笑笑,点点头,为此兴奋不已,尽管是来的有些迟,却依旧温暖。
她翻开作业本上的一道数学题,颤颤巍巍地问:“这道题,你能帮我讲一下思路吗?”“哦,这道题,让我想想。”红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作业本,飞快地在草稿纸上演算。
“这样。”她露出微笑。“这个题看上去好像没有突破点,但只要你把条件罗列出来,根据条件一步步推,不经意间结论自然就出来了。”
琼拿过红的草稿纸,看了看,“原来是这样啊,真是给人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她边说边笑。
红这道冷冰冰的,充满着未知数和陈述条件的数学题,这道没有突破口的数学题,竟然也就这么“柳暗花明”地被她解开了。
伴随着惯常的欢呼和即刻开始的欢闹,晚自习结束。
路灯黯淡的小路上,阿莎走在红身边,问:“今天我看到你给琼讲题了。你觉得她性格像之前bbs上所说的那样吗?”她环视周围,小声地说。
红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说实话,我觉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而已,和我们一样的。之前的传言什么的,谁知道是真是假,是不是他人的污蔑呢!”
说着说着又试图缓解着紧张的气氛,“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啦,也不一定正确呗。”
阿莎笑了笑,说:“其实我也觉得。今天我发作业的时候,琼还主动过来帮我,当时感觉挺好的一个女生。bbs上的传言果真不能轻信。”
红回应道:“是啊,我们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断定一个人的好坏呢,仅凭一些无据的话。”
字字入耳。
琼被黑暗藏在他们身后的阴影里。
她忍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可以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