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一个温柔似水,心细如发,心灵手巧的母亲,所以从小到大,我的作文里很少出现母亲这个字眼,我不知道该拿母亲的什么长处来和那些生病喂药,雨天送伞,写作业时端茶送水果的五好妈妈媲美。唯一一次写到母亲,实在想不出好题材,只好杜撰出暑天写作业母亲在身后为我打扇的恶俗剧情,结果还被老师当范文在班上念,心中颇不自在,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一个典型的农村老太,小学文化,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一辈子粗枝大叶,对我,谈不上任何的细心呵护。从小到大,印象最深的就是生病,别人家的孩子生病,当妈的心急火燎,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我妈倒好,一副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姿态,用不知道从哪得来的偏方,自己做起了郎中。每次感冒发烧,我妈都要用上她那两大必杀技,喝糖盐水和蒙头发汗,十次竟然有六七次见效,当然,剩下的三四次都是我爹连夜送我去看医生,留下被训斥得灰头土脸的母亲。母亲虽然粗糙,但生病时还是会给我做我最爱吃的手擀面,放上切的细细的葱丝,淋上小磨油,碗底必定会卧上一个荷包蛋,这对于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的我家来说,恐怕是我生病的最好补偿了。
母亲终日为家操劳奔波,繁重的农活和家务让她无暇顾及我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女生天生爱臭美,可母亲既不会给我梳漂亮别致的小辫,也没有闲钱为我买漂亮的裙子和发夹。每天,我都顶着鸡窝似的头发,穿着洗得发白同时还带着斑斑污渍的衣服混迹于那群花枝招展的小公主中间,活脱脱一个现实版的丑小鸭。幸而学习还说得过去,所以老师也不计较形象问题,对我青睐有加。说到学习,母亲从未过问过我成绩,也没有检查过作业,有时考试得了第一,心痒难耐,忍不住在母亲面前炫耀一番,也没见母亲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好没成就感,但接下来的那顿饭,必定会比平常丰富一些,多了我最爱喝的苹果花生汤。
初中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十二三岁的
丫头,还是会想家的,想到半夜,偷偷哭湿了枕头。有时在教室里,我偶尔也会朝窗外瞄两眼,想着母亲会不会从天而降,一手拎着零食,笑着朝我挥手。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在我同桌身上好几次了。周末回家,我从未把在校的那点小心思告诉母亲,返校时,我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母亲送我到村口,一方面是母亲太忙了,吃完饭丢下饭碗,就去菜地或田地忙活了,另一方面是我渐渐长大,在性格上也不自觉熏染了母亲内敛的一面,总是隐藏起自己内心的暗潮涌动,换作脸上的云淡风轻。
我似乎慢慢习惯了这种粗糙的母爱,没有热情的拥抱,没有殷切的叮嘱,甚至没有激烈的争吵,我看起来比同龄的人都要懂事,自立,坚强,而实际上呢,我在用这些来掩饰内心的孤单无助。母亲,似乎伴随着幼时的回忆在我的世界里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直到那一次。
那时高一,暮春时节,“非典”正在肆虐,为了安全隔离,学校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放假了,而我竟然也两个月都没有往家打一个电话。记得是一个闷热的午后,预备铃已经响过,突然,班里的一个男生走过来对我说学校门口有人找我。我满腹狐疑,边跑边想究竟是谁。远远的,我看见了,那个瘦小的背影,坐在学校大门口的台阶上,背对着我,是母亲。就在一瞬间,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母亲不识字,很少出远门,也从来没来过我的学校,她是怎样找到地方的?母亲看到我,慌忙把兜里煮熟的鸡蛋和一沓零钱给我,而她,从早上就开始出发,步行四十里路,边走边问,终于找到了地方,又拉着进出校门的每一个学生问是否认识我,终于在下午临上课前几分钟盼到了我。坐在母亲身边,不善言辞的我竟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哭。来来往往的学生,还有门卫,都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我俩。上课铃响了,我急着回教室,反反复复交待母亲,回去一定要打车,直到母亲再三保证打车,我才又哭着往教室赶。
那天下午,我都没有心思听课,我的思绪不受控制的翻江倒海,我曾在心底隐隐抱怨母亲的粗糙,不够关心我,也曾暗暗羡慕别人的妈妈与孩子推心置腹。青春期的迷茫,敏感让内向的我把自己封锁在心灵的孤岛之上,渐渐疏离了母亲,而母亲,却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让我感受到了那份朴素而纯粹的爱。原来,母亲和我一样,都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那隐藏在粗糙的外表之下的,是世界上最最宝贵的母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