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麦浪

今年5月5号,我出差西安,参加在那里举行的“国际纺织品秋季博览会”。

展会三天,好像并没有看到公司需要的什么特别有新意的面料,或者可以吸引我重点关注,坐下来跟人家耐心洽谈的产品。除了拍一些照片,拿一些资料,看了几场不知是时装展还是人体秀之外,此行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7号中午,我去西安火车站买火车票,准备明天做火车回上海,很久没坐火车了,很怀念坐在卧铺上靠着窗几,长久地看着窗外风景由远而近,再慢慢飘逝在我身后的那种发呆的感觉。

正要穿过树荫走向售票大厅的时候,突然听见树荫长椅上有人叫我:“你是,钱经理吗?”我停下脚步,回头盯着叫我的人看了半天,这是一个四十出头,精神看上去萎靡不振的农村中年妇女。我并不认识。再看了看我周围,也没有其它人,我怀疑她是不是认错了人?

“你是上海的钱经理吗?”她边说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很轻,眼睛却一直的看着我。

“……嗯,你是?”

“我是张小梅,你不认识我了吗?”

张小梅?我在脑中使劲地回忆这个名字。

“陕西咸阳的张小梅,以前在你公司进过服装的,还记得吗?”

“噢,是你啊!”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三十五六岁、清秀文弱、脸上永远带着甜美微笑的服装店女老板。

六七年前,张小梅在西安和咸阳各开了一家我们公司的品牌服装店,因为善于经营管理,店铺的位置又好,所以她零售兼批发,生意做的红红火火,因为她进货量大,加上信誉好,所以我给她的价格和加盟条件也都是最优惠的,有时候她资金周转不过来,先发货后付款她也是从来不会失信的。她只来过我公司两次,以后有什么事,我们基本都是电话短信或者网上联系,除了业务外,她还三天两头的喜欢跟我聊一些其它的事情,时间长了,我对她除了人品和守信的好感外,对她这个人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喜欢。

可是有一天,突然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电话短信网上,怎么都联系不上,我也曾派人乘出差去她店铺看过,回来告诉我说,她的两家店铺都关了,人也找不到。为此我一直很困惑,做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有了任何的消息了呢?

时光如梭,转眼六七年过去了,她也在我的记忆里慢慢地远去。

没想到,今天我在这里遇见了她。

“这么多年了,你还好吗?”我惊喜中带着太多的疑问,不停地上下打量着她。

原先那个30多岁,漂亮文雅,长发披肩,全身充满柔美生命活力,满脸甜美微笑的女人,已经完全不见了,站在我面前的张小梅,神情消瘦疲惫,满脸的黯淡憔悴,全身灰尘噗噗的象是赶了很长的路,原先的漂亮长发也剪短了很多,依稀还有丝丝白发参杂其中。穿着打扮拖拉随意,无精打采的,整个人看上去显得老了很多,也土了很多。

“你怎么了?还好吗?”我惊叹于她的反差之大,这让我的心理感到有点受不了。

“我…..不好。”她的脸上虽然还是微笑,但这种微笑更多让我感觉到的是她的哭泣。

“究竟怎么了呢?可以说吗?”

她迟疑着没有回答,反问我:“你怎么来这里了呢?”

“我来西安开会,出差,明天就回去了,来这里买车票。”

“嗯,那你先去买票,我陪你去好吗?”

她陪我走进售票大厅,到上海的火车是明天中午11.04分的。买完票出来,我看见离车站不远处有一家上岛咖啡店。

“走吧,去那里坐坐,你有时间吗?”

“嗯”

我们走进咖啡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咖啡店里面很安静,杯声灯影,音乐轻扬。

我们面对着而坐,我只是用眼神在不停地询问,等她告诉我她这六七年来的故事。

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终于开了口:“他毁了我,全毁了!”

“他毁了你?老公?”

“嗯,今天我去监狱给她送点东西回来,到这里来转车回家。”

“......怎么了?”

“吸毒、贩毒,判了......20年!”

我一下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转向了窗外那蓝色的天空。

所有的疑问,一闪那我全明白了,她的突然失踪,她的神情,她的变化……此刻都有了一个清晰而又残忍的回答。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忍心看她那泪流满面的脸,此刻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贝多芬的《月光》在咖啡厅里轻轻地回响,听上去是那么的哀婉愁长,如泣如诉。

“那你……今后怎么打算呢?

“不知道了,我……”她欲言又止。

“以前我公司的衣服都买完了?”此时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没话找话。

“没有,还有很多,当时因为……现在想处理掉换点钱用,可是没人要。”

六七年前的服装,张小梅居然还有,我感觉有点意外。

“什么季节的?还有多少?”

“一千多件!大部分都是夏秋装”

一千多件的夏秋装,按我们公司当时的品牌进价,那么张小梅差不多有十多万的钱没办法收回了。

“衣服现在怎么样?损坏严重吗?”

“大部分都还没有开封拆厢,都在家里放着。”

此刻,我看着坐在我对面一脸愁容、一脸疲惫的张小梅,一股莫名的同情,亦或是那段友情、商情,又似乎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情感,掺杂着,在我的心里流淌......

我想了一会后说:“这样,小梅,如果衣服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你给我一份详细的清单,我来帮你解决这件事!”

张小梅激动的站了起来,眼里满是欣喜和感激,也闪烁着希望的泪花。她知道,只要我开了口,那事情就一定会有着落!

我随即用手机联系了几个西安附近的加盟商,把情况简单地跟人家说了下,希望他们接下这批衣服,亏了赚了,今后我都会感谢他们。

一通电话下来,联系好了两个客户,让他们分摊一下张小梅的这批衣服。

“给他们的价格、数量、款号等详细清单,我到了上海会根据你的清单分好,传真给他们,你只管按我给的地址发货,然后让他们把钱直接打到你账户就可以了,你放心,他们都有钱在我这里的”

“钱经理,谢谢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跟我去看看这些衣服吧?你也可以放心点,不远的,坐班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行吗?”

我想了下,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比较好。

“那现在就走,不用坐班车了,我们打的过去。”

出了咖啡厅,我们叫了出租车,向张小梅的家乡驶去。

张小梅的家在陕西渭南地区,车过了渭水大桥,穿过咸阳,向西,而后一个转弯,一路向南而去。

车外,三秦大地的田野上生机勃勃,一片连着一片的麦田在我的眼前不断地向后掠去,麦子就要成熟了,金黄色的麦穗无边无际,象一幅巨大的金色地毯一直连接到天的尽头,在午后阳光的辉映下,天地一色,随着风的吹拂,麦浪不停地变幻着,闪耀着她炫目多姿的璀璨风姿。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后,转入两边都是麦田的小路,沿着麦田又开了一会,终于在临近山脚尽头的一个小山村前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张小梅的家了,一幢上下两层的普通农村住房。

张小梅异常热情,也许小山村来一个客人不容易,她13岁的女儿小玉和她父母接到她的电话也早迎了出来。

“先看衣服吧!小梅。”和她家人打过招呼后,我避开了他们家人感激的眼光。

张小梅带我上楼打开了一间大房间,一百多箱服装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房间四周,房间里没有我想象的潮气和灰尘。随意打开了几箱,内包装也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没有看到有霉变和虫蛀的痕迹。我心里不禁有些惊讶,这么多年,这些衣服还保管的这么好,这一定是张小梅父母的功劳了。

“是呀,我父母经常开窗透气,更换垫板,他们说,这就是钱啊!”张小梅似乎知道我心里的想法,迎着我看向她父母的目光这样跟我说。

接过张小梅的清单,我开始给她这批衣服定价和分数,和她商量征询,讨论计算,尽量让她的损失减至最低。

分数分码、议价定价,包括以后各种细节处理在内,一直忙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全部完成。

在这个过程当中,张小梅感谢我的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很多时候,跟我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会禁不住的流下来。

张小梅的父母一直在进进出出的忙碌晚饭,农村厨房特有的香味,掺杂着田野上麦香的气息在整个屋子里飘洒。

这顿晚饭我不吃是绝对走不了的。

张小梅去洗澡,她父亲不停地给我倒茶递烟,女儿小玉也在厨房帮忙,小姑娘长的也很灵气。

说话闲聊中晚饭也已准备停当。

张小梅过了很久才洗完澡出来,再出来的张小梅已经完全变了样,唇红肤白、清雅美丽!

她父母很惊讶,也许他们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象今天这样把自己打扮的如此漂亮了。

整个晚饭过程张小梅很少说话。只是一直不停地给我夹菜,不停地看我。

吃完晚饭,天色也快暗了,外面也好像在起风,天象是要下雨了,我站起来准备走

她送我走到门外,走着走着突然拉紧我的手说:“今晚……你……能不走吗?”

我吃了一惊,转身低头看她,她的眼睛却始终也没有离开过我的目光,此刻我感觉是那样的深情,那样的女人味……

“我跟他已经离婚了······你别有顾虑·····好吗?”

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挨着我的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她的意思表达的是这样直接明了。

真心地说,我并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女人这种眼神发出的信号,是我没有能力抗拒的,可是今天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如果我乘人之危、别有用心、怜有所图…..那么为此,也许我将一辈子良心不安,心境难平!

“小梅,你看你这个傻女人,别这样,别送了,我上公路打个车很方便的,回宾馆还有资料要整理,起风了,你回去吧,我走了……”

说完,我挣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加速头也不回地走了。

起风了,甘陕大地的春风没有一丝的温柔,路两旁的麦穗在使劲地随风起伏飘动,满眼是望不到头的麦田,形成海一样,潮一样的麦浪,时前时后、时左时右的飘舞翻滚,一直的连动到天边,在最后一抹夕阳的帷幕下,慢慢地静静地隐没。暮色中变幻涌动着的风吹麦浪,却又是别样的浓墨重彩、别样的令人心醉……

快要上公路了,我回头最后一次眺望这片广袤的麦浪,朦胧中远远地,我只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麦浪中向我不停地挥手,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她的身影时而被麦浪淹没,时而又从麦浪中浮出,隐隐约约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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