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像喷着烈焰的火球,将古玩街蒸得一如正在上汽的笼屉。从刘一眼古玩店出来,赵越感觉自己就像刚出屉的包子,浑身上下每个褶子里都冒着热汽。
赵越下意识地望了望天,无端地想寻找太阳,却被林立的玻璃高墙反射的强光晃花了眼。他闭着眼晃了晃头,那些密布于额头上的汗水便雨点般横飞出去。赵越嘴里骂着老天,心里却问候着店主刘一眼的老母。那个不知死活的吝啬鬼店主,大热天里竟然宁肯摇蒲扇也不开空调,门市里面那个热,简直是成心勾引人问候他的直系亲属。
刘一眼干瘦,六十五、六岁年纪,倭瓜脸,大光头,长着一双大小不太匀称的烂边眼,秃眉,蒜鼻,老嘴里镶着两颗金牙。由于他总大眼睁小眼闭地打量手上的古玩,且眼光毒辣,看货从不走眼,圈内人士因此送了他“刘一眼”这么个大号,而他的真名,反倒没几人知晓。刘一眼虽然吝啬,但在古玩街的名头却异常响亮,常常自夸自己的眼光说,在古玩街,他刘一眼要是排第二,那就没人敢排第一;他刘一眼不接的货,那就没第二人敢接。
七月的午后,天热得死人,可刘一眼却放着好好的空调不开,只将胸口破了个大洞,赫然露出个黑色乳头的白色背心高高地撸起,露出他那毫无肌肉缺少美感的前胸,使劲地摇着一把破得不成样子的蒲扇。老头儿把那把破蒲扇当个宝贝,他身旁一个肥得跟头猪似的胖子想借用一用,竟遭他一再拒绝。
赵越对这老头没一点好感,甚至觉得他店里的全部古董都算不得古董,只有眼前这老怪物才是天字第一号古董。让赵越对刘一眼产生恶感的主要原因,当然不是他不肯开空调,而是被赵越视为宝贝的龙爵,这老头竟说是赝品,只肯出两百块钱收购,一块也不肯多给。“小伙子,你别不服气,我刘一眼说你这是赝品,你就是问遍整个古玩街,也绝没人敢说是真品!我刘一眼给你开价两百块,别人要肯高出一块,你就回来打我两百记耳光!”看着刘一眼那两片破嘴皮子翕合的嘴洞,赵越真想抠一把稀泥将它糊上:两百块?还不够这一趟进城的车费和食宿开销,老子就是拿回家当夜壶也不卖给你这老怪物!
赵越心中愤然,却又无可奈何,只剩得满心苦笑:靠!两百块,老爹临死才肯传给我的所谓宝贝,竟是这么个值钱货!亏我成天做不完的春秋大梦,还指望卖了它回去跑关系当校长!
赵越是临江县回龙镇小学的副校长,中师毕业,自考完成了大学本科学业,从教已有十年,今年二十九岁,未婚,有同居史,先后换了九个女朋友,第九任女友郦莉昨天刚与他就分手问题达成共识。现在他依旧单身,属典型的未婚大龄男青年。
赵越是个目标主义者,每一天的每一点钟都在为实现自己的生活目标而奋斗。参加工作之后,他只用半年时间即实现了由村小学调往中心小学任教的年度目标;用两年时间实现了由普通教师升为教导主任的三年目标;又用两年实现了升副校长的五年目标。现在他的目标是当上回龙镇小学的校长。老校长李长林马上就退了,他必须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赵越把自己好不容易争来的大房子跟同事的小房子做了交换,换得三万块差价,一万用于跑前跑后的车船食宿费用,两万走了县教育局傅局长的后门。可惜不走运,傅局长十天前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了,赵越投进去的钱全打了水漂。因为换房子事前没向郦莉请示,事后也没向她汇报,郦莉觉得自己作为赵越女朋友的身份和地位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一气之下跟赵越要了五百块钱的青春损失费,拜拜了。赵越落了个人财两空,换做一般人,可能早就知难而退了,可他却是个为目标而活着的家伙,决不轻言退却。跑关系需要钱,暂时又求借无门,他便想把他父亲临死留给他的龙爵拿到省城来卖了救急。
龙爵是一件青铜酒器,遍身铜绿,全高二十厘米,口宽十八厘米,三脚,侈口,两柱,和常见的西周早期青铜酒爵造型一般无二。它之所以被赵越称作龙爵,是因为爵身饰有九条张牙舞爪的龙纹浮雕。九龙或腾跃,或飞翔,踏云雾,步罡斗,龙身互纠,缠成一团。纠结之中,但见波翻浪涌,龙鳞滚滚,异常漂亮。龙爵造型奇特,做工精美。就算它是赝品,也有相当高的欣赏价值。唯一遗憾的是,龙爵的一条腿曾经断过,虽用胶水粘上了,但裂纹却十分显眼。
赵越父亲到死都没说明龙爵的来历,只说这可能是无价之宝。赵越来省城前上网查了查,了解到西周早期的爵、角一类青铜饮酒器的拍卖价钱大概在十万左右,心想我也不一定非要卖个十万八万,能有个五六万就够了,还了借同学欧乐的两万,剩下个三四万,回去跑新局长的关系也就差不多了。运作一个校长当,花费太多,也不容易收回成本。可万没想到,古玩街众口尊崇的刘一眼,竟说他这青铜器是赝品,能不气得他想拿块豆腐一头撞死吗?
在古玩街,你的东西要是被刘一眼判了死刑,那你就只能回家哭鼻子去,没人同情你。可赵越却不甘心,反倒在心里冷笑,刘一眼算个什么蛐蛐儿?一个连空调都舍不得开放的老怪物而已,老子偏不信这个邪!
因为不信这个邪,赵越从刘一眼店里出来,又进了几家店铺,可回答他的都是同一句话:咱们这条古玩街,眼哥不接的,就没第二人敢接!赵越这才明白,不信这个邪还真不成。
赵越有些发愁了。钱没筹到,要是就这么回去,那今年当上校长的目标肯定就实现不了了。校长当不上,他想通过当校长继而进县城工作、生活的终极人生目标也就实现不了了。不行,无论怎样,我都得弄个三两万块才回去!赵越心里给自己下着死命令。
在省城,唯一能帮赵越筹到上万元钱款的人,只有欧乐。
欧乐是赵越的中师同学,两人当年好得连女朋友都可以交换,是真正的铁哥们。欧乐的哥哥欧悦在省城开了个叫作“华远”的服装公司,公司经营得还不错。因为管理缺人手,欧乐中师毕业后没有从教,直接去了华远。他哥和嫂子前年不幸死于一场车祸,他却因此有幸成了华远的老总。当初为了买学校的福利房,赵越向欧乐借了两万,原本以为两三年就能还上,可到现在都五年了,还款却依然没排上日程,害得他都怕敢碰见欧乐了。倒不是赵越不想还欧乐钱,他还没无耻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教书匠太穷,再加上这家伙成天想着投机取巧,钻营升迁,应酬多,开销大,没能力还。赵越原本想这次卖了龙爵就将欧乐的钱还上,好好和那哥们喝一杯,可没想到,老爹临死神秘兮兮交给他的龙爵,竟然是个赝品。旧账未还,哪好意思再添新帐?赵越直接否定了找欧乐借钱的想法。
可是,不找欧乐借钱,还能找谁借去呢?
赵越满心沮丧,漫无目的地来到街口,看着红绿灯交替亮起,突然间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