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曾帆风风火火地进了办公室。“张猛呢?”
助理柚子举手抢答到,“他昨天出去了还没回来,出差了吧!”
曾帆眉头挤得都快连到一起,“那谁跟播?打电话给他,让他赶紧回来”
“老大,张猛来不及回来了,要不你将就着用用新人吧。”说完她把玲洁推出去。“提包,摄影,送温暖,包你满意。”
曾帆有些嫌弃的撇撇嘴,挥了挥手,让人看不懂他的意思。
“你”他指了指发愣的玲洁。“愣着干嘛,收拾东西,九点出发”
玲洁如梦初醒,从僵化的状态解冻,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会开车吗?”
“不,不会。”
在线又收到一记白眼。
上午十点,曾帆龟速般的居然准点开到了普康,他在西门直接将车停在门口,但门卫却不放人,工厂经理的电话也打不通。他急的踮起脚尖从门口往里探,好像真的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似的。
两人绕道正门,门前围着一群人,看样子是陈铭的亲朋,老乡。曾帆一眼便看到了蹲坐在前排的中年妇女,身边的人都躲在阴凉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抽烟的,打牌的,像参加一场狩猎野炊。
只有她蹲跪在太阳底下,手里举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请还给我们行走的双腿”,纸牌已经破旧不堪,污迹斑斑。旁边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举着一把破雨伞给她遮太阳。女人低垂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曾帆走上前,蹲在女人身前。“您是陈铭妻子吧?”
女人抬头,眼睛红肿,嘴唇苍白,她不可察觉的点了点头。
“你也想知道你丈夫的腿为什么没了吧!现在真相就在里面。”
她只是盯着曾帆,曾帆有点怀疑她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请帮忙打个电话给叶组长?”
女人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操着一口方言,复制着他的问话,“对我来说真相重要吗?”
曾帆僵在原地,好久才想明白,他回头看着周围一双双带着监视意味的眼睛。有人起疑已经蠢蠢欲动朝他靠近,像护食的野狼,甚至能看到那些人眼里闪烁着饥渴的绿光。
他被逼远离了人群,远离了逮扑猎物的诱饵。玲洁跟在他身后也不敢打扰他,他拿着手机,不断打电话联系可以介入的人。人心难测,下一秒也许就会有新的决定新的想法,他实在等不起。
身后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有点不耐烦的回头。
“我想知道爸爸的腿好好的为什么没了。”是那个撑伞的小女孩。
曾帆盯着她看了一会,玲洁插嘴道“小妹妹你怎么不上学,跑到这里来呀?”
小女孩没理她,眼神笔直,仰头看着曾帆,脸上固执又坚定的模样。
曾帆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后,弯下腰尽量与她平视,“你想知道的有可能是潘多拉的魔盒,打开来里面会跑出恶魔,你不怕吗?”
“爸爸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她将恶魔等同成鬼,因为心中有信念所以不害怕。
“爸爸有没有告诉过你,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很多大人说照他们说的做就能拿到钱,我们以后的生活会好过点,但我知道不是自己双手赚来的钱不能要,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情。”她一脸认真,讲话头头是道。
曾帆低着头认真审视着她的眼睛,没有退缩,没有兴奋。“你是个大人了,大人知道该做什么。”说完把手机递给她,小女孩在手机里拨出一个号码,递给他,又收回,曾帆没有伸手接,也不甚在意这个小动作,女孩有点低声乞求的意思,“我可以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作为交换条件,这才是大人之间的规则。”
“我弟弟十岁了,他很喜欢跳舞,他想进电视台一个舞蹈节目表演一次。”她很难为情的低着头。
“那他要很厉害才可以,不然会被别人看笑话的。”曾帆难得开玩笑调侃道。
女孩抬起头,眼里闪光,露出了笑容“他很厉害的。”她将手机快速塞给曾帆,对他伸出手“拉钩”。
曾帆伸出手,大手包裹着小手,蹲下身子很正式的和她握了握手。“这才是大人之间约定的方式。”
女孩用力的点了点头,“那你记得要来找我,按时兑现你的承诺。”曾帆郑重的点了点头,看到他点头后,女孩转身用奔跑的方式离开他的视线。
曾帆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消失很久才回神,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一串号码,内心有点希望这个电话不要接通,他开始在心里倒数3声,最后一声他打算挂断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回应。
“叶组长,我是昨天约你采访的记者曾帆,看来有人不想让事情进展下去,不知道你有没有改变决定呢?”
玲洁紧张的一直摆弄着手里的录音和拍摄设备。
“小视频拍摄要求不高,做到记录及时,录影清晰,信息完整就行。”曾帆不经意的搭了句嘴。
玲洁连连点头,心里暗自祈祷不要出什么岔子。
工厂尽头出现了两个人,旁边一人一直试图左右另一个人的方向,两人歪扭推搡,走了好一会才到大门口,工厂经理看见曾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很是局促不安。
叶组长站在工厂门口回头看了眼工厂,看了看逐渐聚集的人群和脸上阴晴不定的经理。“曾先生就在这拍吧,我怕是没有机会再进这门了。”
曾帆点了点头,眼神示意玲洁,她赶紧拿出设备准备拍摄。“记得录音,打开两只录音笔以防出错。”他提醒到,确认伶洁准备好后朝着镜头里的人比了个OK的手势。
叶组长站在人群前面,紧了紧拳头,“大嫂,乡亲朋友们,我知道你们都在为陈铭的事情操心,想为他讨回一个公道,我不能评判对错,但是我想把我知道的告诉大家。”
他有些紧张不安,额头上沁了汗,他抬手抹了一把,“上个月,公司接到一批急单,要求月内必须完成,工厂经理给我们组下了指标,可是我手里刚走了几个人,人手不够,我也向经理反馈了情况,可是经理回应说招人计划已经满了,一直拖着没有给我解决问题,我和陈铭商量自己多干点,顶了这个活,切割是个重活又有一定危险性,陈铭说他上,我知道他家困难,急需用钱,想着多赚点也是一点,为了不违反公司制度,他让其他人帮忙打加班卡,他顶替加班”
他嘴唇颤抖着,“我,默许了。”
人群里叽叽喳喳,目光一致看向旁边的经理,他张口欲做解释,被曾帆冷冽的眼神吓到,硬生生将话憋回了肚子。
“他的工作强度很大,一天工作时长超过了十四小时,我也劝过他休息一下,他说扛得住,人是累不死的,我没想到老天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叶组长声音有点嘶哑,停了话,使劲搓揉着发红的眼睛。“这次事故,我有责任,公司给了我们工作机会,我不忍心保持沉默,临到头做了亏心事,良心不安,陈铭和我是战友,是兄弟,忠诚是我们一辈子的信条,这次我没有和他商量就为他做了决定,不管他能不能醒过来,我都会扶持照顾他们一家。”
人群中骚动起来,七嘴八舌的。
“这么说的话,陈哥是自愿加班和工厂没关系啰。”
“看来赔偿金是要泡汤了。”
“可怜,男人成了活死人,家里的老二还是个治不好的病,三个孩子靠什么养活”
“欠我们的钱谁还呀,那不是没指望了”
“叶组长,你这么一抖罗,没了那笔赔偿金,他们下辈子怎么生活,他们家老二的病还需要用钱,陈铭现在也瘫在床上,你帮扶,怎么帮,你能给个几百万吗?”
“对呀,你那点良心、诚信值几个钱”
“你得先把他们欠的钱还了,你们要当圣人我们还要生活呢。”
人群越来越激动,玲洁被推搡着左右摇晃,她看见陈铭妻子站在人群中,也被人群推搡着,女人面无表情,身旁的小女孩被她护在胸前,小女孩惊恐地看着这群气势汹汹的人,她挣脱女人的禁锢,把靠近的人一个个使劲推开。
伶洁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心里窝着一股火,朝着推挤她的人吼,“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吃人血馒头不怕噎死吗?”
这一吼旁边的人都注意到了她,“这个不能播出去”,说着有人动手枪她的摄影设备,玲洁顿时腿发软,一边死死护住设备,一边警告“你们别碰我”。
曾帆发现人群涌动方向不对劲,想靠近玲洁,好不容易挤到她身旁,用手护住她。“怎么,你们想袭击,想打人呀。你们也不看看,这里路人,监控,那么多双眼睛,录像可以删除,真相抹不掉。”
双方僵持不下,公司的警卫,经理,各种人混杂着,气氛越来越激烈,突然传来哇哇的嚎啕大哭,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陈铭妻子跪趴在地上哀嚎“你总说天塌下来,你顶着,现在这个烂摊子,让我怎么办呀!”
曾帆趁机打算退,她蹿起来,抓住曾帆的手,“给我们一条活路吧!我儿子才8岁得了骨癌,还等着做后期治疗,我家的顶梁柱现在还躺在病房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呀。”
曾帆想挣脱,她死死的抓住,想抓住什么呢?承诺,安慰,还是希望。
“对不起,我能做的就是报道真相。”冰冷的语调硬生生地斩断了所有可能。曾帆看到那个小女孩远远的站着,看不清她的表情,模糊中和他记忆中那个女孩的身影重叠,他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离开。
早上,小组内部常规例会,筛选下一期选题。伶洁声调高昂,尽力展示她的热情和激扬。
“文法书院是一所行为纠正机构,有着显著的纠正效果和独特的教学方法。如电击疗法,静思室思过,龙鞭体罚等,最近因媒体的大肆宣扬而被大众所关注。它的许多纠正方法遭到了人们的质疑,但都被一个个飞扬跋扈转变为俯首帖耳的学生所说服。一个小小的纠正机构,能够做到主流媒体都为其宣扬,名利双丰收,总觉得有猫腻。我们可以曝光这个机构,拯救被权欲囚困的孩子们。”伶洁化身为名侦探柯南,一副真相只有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表情。
每一个看起来顺理成章的表象里,总有着某种曲折离奇的不堪,恰恰因其而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曾帆仰着头闭目养神,淡然的说,“这个案子先放一放吧!”说完起身,将组员手中的资料统统收集起来。
“真是冷漠。”伶洁小声的嘀咕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虽然有所感觉,却又尚未弄清的事,只能夸大其词的去强化她仅有的认知。
曾帆走到伶洁面前,“我只是厌倦了抒发无用的情感罢了。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别动不动就下结论。”
伶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使劲把话吞回肚里。那一刻她想出曾帆像什么了,一把榔头。
张猛低着头,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
“你要是再不回来,这期视频就砸她手里了。”曾帆语气不佳,烦躁的转动的座椅。“录像差点被掐了,该录的时候她也没录。”
玲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禁嘴。
张猛挨完批,坐回椅子,拍了拍她靠背。“没事,大不了我调取一下监控,你再把当时的情况补录音。”
视频制作好了,曾帆坐在椅子上审核,时长5分钟以内,以叶组长和几个员工的视频和录音为主,着重放在了借卡加班,超时工作的内容上。最后以女人的哭诉声结尾,还放上了一个众筹途径。
“删掉,”他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头都没抬一下,“把后面起争执那段放上去。三对矛盾对立关系要清晰,利益冲突点要明确。”
着手修改的张猛缓缓放下鼠标,推开座椅站了起来。“你来吧!我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才算符合你的要求。”
曾帆站定,良久未出声,引的周围的人都偷瞄他的表情,他扯了扯嘴角,“怎么,因为是你的老乡,同样是当兵的,就感同身受,想帮他一把?私心太重了吧!”他冷笑着,声音让人听着心里发寒。办公室里很安静,一字一句都听的很清楚。
张猛苦笑着回应,“不管我是出于什么动机,我都是在不改变事实真相的基础上做删减,我不谋权不谋利,只是希望他们不会因为我们的报道被妖魔化,动摇人们对他们处境的同情。”
“哦!”他眉头皱成疙瘩,揪着自己的一撮头发,极力忍耐自己的暴躁。“原来你想当个好人哪!”
“什么意思,连做人的良知都不能要了?那我们做这期视频的意义是什么?”张猛的情绪上来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两人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伶洁在旁边站着避之不及,她好像看到张猛身体内部有一团灰白色的气体,膨胀翻滚,寻找着缝隙,想要挣裂开来,眼前的人被冲撞变形,变得不真实起来。
“报道真相,人性的贪婪、欲望是无底洞。”曾帆玩转着手里的签字笔,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们都知道真相,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做新闻有什么价值。”
“那你所谓的价值是什么,被别人歌功颂德,扬名立万,还是扶贫济世。”他嗤笑了一声,就近找了个位置舒适的瘫坐下来。
“不好意思我没那么高尚,我就是为了博眼球,就是为了深挖人性之恶,让人们看清隐藏着的丑陋面貌。人们普遍同情弱者,可是弱者真的值得被同情吗?同情又能改变什么吗?这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多此一举罢了。”
张猛着急起来,“可是?不帮他们就算了也不至于要踩上一脚吧!”
“短视频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存在着重要的价值,你要把这些机会白白浪费在伸手乞讨上吗?至于是非对错那不是我们该评判的事情,我们要做的就是客观的报道真相。”
张猛还欲开口辩解,声音悬在半空中像断了线的风筝,他安静的坐回位子,手按上鼠标继续修改视频。
曾帆饶有趣味的看了看众人诧异的脸,像是看透了每一个人的想法,瞬间又觉得了然无趣起身离开。这样的场面既熟悉又陌生,他脑海里浮现出曾经的对峙场景。
“你这是恶意删减,断章取义。”
“我报道的都是事实。”
“是一部分事实,那些碎片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所谓的真相,但那只是你想让大众知道的真相。你在误导观众,在引发民愤。”
“我不需要你告诉该怎样做,我会坚持我自己的观点,做我自己的独家报道,我会证明我是对的。”
“即使毁掉自己也在所不惜吗?你知道你在走一条错路,但是你停不下来。”
“没有人能阻止我。”
“不,你把自己想的太强大了。”
曾帆拍了拍脑门将那些思绪驱散,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情很难,比预料中要难得多,这需要勇气,所以大多数时候人们装作一无所知。
办公司里,伶洁瘫倒在座位上,长松一口气。她小声询问张猛, “你怎么不辩护了?”
显然这个时候提问有点不合时宜,但张猛还是强打精神回答,“其实他说的没错,社会上会滋长出穷的恶习,穷不是变坏的理由。”
“那他们也是为了生存呀!难道不应该帮他们吗?”
“没有谁拯救谁,处在同样的生态环境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谁让他们遇见了阎王爷呢?”
“谁是阎王?”伶洁一脸好奇的问。
“你不知道吗?大家都叫他曾阎王,”张猛若有所思,“知道见到阎王该怎么办吗?”
伶洁懵懂的摇摇头。
“趴在地上,他就看不见你了。”他又憨憨一笑,人畜无害的样子。
伶洁三人一起到公司餐厅吃饭,发现曾帆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悠闲的吃着拌面。恰好碰到了新闻部的集体下班,新闻部人多势众,占据了大半个餐厅。伶洁打好饭往曾帆方向走去,却被柚子拉住,带她找了个远一些的位置坐下,悄声说,“感觉被包围了。”
伶洁不解,四处张望,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张猛解释道,“我们新媒体部是最近两年成立的新部门,人员大多是新闻部抽调过来的,”
“是流放吧!”柚子透过人群撇了一眼曾帆。
他露出招牌憨笑,继续说着“番外短视频是以新闻热点为基础素材,作出不同视角的报道。”他埋头吃了一大口饭,见伶洁没动筷子,眼神还在偷瞄曾帆,下颚抽搐了一下,好像咬到一颗沙子,他囫囵吞下去,“听出来了吗?”
“听出来什么?”伶洁慌忙回头。
“在新闻界看来我们就是秃鹫,专拣他们辛苦猎杀下来的食物。”张猛自嘲的说。
柚子忍不住插嘴,“说的不好听是杠精,蛀虫,白蚁。专搞破坏,标新立异,凑热度,博眼球。”
“要改变新闻单一化,片面性,走向新闻自由,不就是应该多一些像番外这样的新媒体吗?”伶洁问。
“要改变整个媒体环境谈何容易,作为一个小小的异类分支没被碾压死就是万幸了,番外树敌太多,日子不好过呀!”张猛担忧的说。
柚子装成某人的样子,一脸不屑的说话。“我们可没那么高的情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什么真相,什么价值,都不如广告商砸钱来的重要。”
张猛撞了她一下,让她适可而止,“行了,你别斩杀新人的美好愿景了。”
聊着天,身边氛围有些异样起来,众人的眼光出奇一致的往一个方向投去。食堂一角热闹非凡,嘲嘲杂杂,有一片艳丽靓影站在曾帆面前。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有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那不是当红主播刘美妲吗?”
红唇微启,说出的话如利剑一般,“曾帆,你是没什么新闻可以挖了吗?非得把队友当靶子练是吧!我们累死累活跑出来的新闻,你们说一句深度报道就全盘否定了,再说,能不能有点职业道德,有点人文关怀,那一家子遭了多大的罪。”
见对方没有丝毫反应,她脸色愈发的难看,势必要激起一番波澜才善罢甘休。“你现在像什么?像苍蝇,一闻到味就往上凑,那味道越臭你越喜欢,还喜欢搅和,搅个稀巴烂。”
坐着吃饭看热闹的柚子腾的站起来,伶洁还没回过神,发现她已经蹿到了曾帆桌前。
“哒哒姐,差不多得了啊!越说越恶心了。实在是让人听不下去。”柚子脸涨得通红,活像一只烤焦了的红薯,耷拉下来的头发被她吐出的气息吹的飞扬起来。
她大声说,“没错啊,我们就是苍蝇,别人都嫌弃的恶臭,我就越觉得香,你知道那些东西都是怎么分解腐化的吗?全靠我们在里面下的蛋呀!我们可不会把那些排泄物原封不动的供起来。”
对面的人被突如其来的柚子杀了个措手不及,曾帆懒懒的站起来,眼里掩饰不住的轻蔑,刚刚还嚣张跋扈的人被他身高碾压逼退到墙角。他端起盘子,用手指沾了盘底的酱汁斯条慢理的舔干净,说了句,“让一让”,然后潇洒离开,只留下愤愤不平的两个人,一脸茫然。
张猛被逗得发笑,转而语重心长的说,“我们就是这样,可以把自己做的东西贬低的屎尿不是,但别人不能说一句不好。”
“那女人是谁呀?”伶洁有些好奇,很是佩服那个女人的胆量,虽然她说出口的话确实难听。
“刘美妲,大家都叫她哒哒姐,我主新闻栏目的当红主播,本来她想加入我们组,没想到被老曾拒绝了,估计是因爱生恨吧。”
伶洁不禁纳闷曾帆居然有如此大的魅力,能让这样出色的风云人物为他倾倒,她轻声说,“玻璃杯”
“什么?”张猛没听清她说什么,皱着眉头努力想听清。
伶洁用勺子敲打着餐盘上装了橙汁的玻璃杯说,“我说她像装红酒的高脚玻璃杯,好看,也容易碎。”
张猛显然没懂她的意思,只是嘿嘿笑着。
伶洁加完班,到公司附近的大排档吃夜宵,疲倦的一天随着阵阵食物的香气飘散,没有什么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
大排档是露天的,设有一个个卡座,周围布置也别有一番田园风格,这个餐厅是公司人员的当红聚集处,料足够味。刚点完餐,她满心欢心的准备开吃,门口服务生热情的招揽着顾客,欢迎光临声响起,她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女人让人移不开眼,伶洁感觉莫名的熟悉。
她想起来是前几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曾老大的女人,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头,女人身后跟着的人是曾帆,她下意识的埋下头,不知该做何反应。
服务生将他们安排到了伶洁的前座,对方没有注意到她,伶洁胆子大了起来,她抬起头观察,发现他们之间气氛融洽,全然没有之前看到针锋相对的气息。她没抵得住好奇心驱使,小心翼翼地坐到角落寻找到遮蔽物。
隔着一个卡座,只要稍微抬头,角度刚好能看到那两人。她有些兴奋,心想可以趁机训练一下暗访的技巧,于是尖起耳朵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曾帆和哒哒坐下后,两人沉默着。哒哒身姿挺拔,坐姿优雅,一身白色高档职业装和土味十足的大排档格格不入。她扭转头环顾四周,有些无所适从,服务员上前询问需要些什么,她拿过菜单,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页又合上,将菜单递给对面的人。
曾帆也不接,只是对服务员说,“不需要点菜,上一打啤酒吧!”说完将眼神重新放到对面的人身上,“我们的主播吃不惯你们的菜。”
对面的人倒也不恼怒,无所谓的笑笑“吃惯了高档西餐,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服务生有些不知所措,曾帆给她解了围让她先去忙。
“你还真能找呀!穷追不舍的。”曾帆开口。
她爽朗的笑出声,“你怎么不说我忠坚呢?为了你我可是辞掉了当红节目的主播位置。”
“你有这么高尚的品德?”他奚落道。
“实话实说,跟着你重头再来我有信心爬的更高,我很怀念当初跑现场的时候。”她眼里闪动着期许的光。
服务员拿酒上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并摆好酒杯给他们倒酒,曾帆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酒瓶,自嘲一笑。
“这酒该我来倒”说着拿起酒瓶给对面的人满上,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泡沫轰的蹿上来,顺着杯沿流下一直绵延到桌面,白色的泡沫在空气中一颗一颗炸裂,慢慢消散只剩黏嗒嗒的水痕,他端起酒杯递给对面的人。
“越想要丢弃的东西,就越会粘上来。逃的再远也不够,你能不能教教我,怎样才能重启人生呢?”
哒哒被他脸上认真的神情吓到,手抬起又放下,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接下那杯酒,她只好慌乱的低下头,从手提包里翻找着什么,找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找的是纸巾。
她脸上表情哀默,好几次嗫嚅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咬咬嘴唇,仿佛那股无处发泄的情绪就能凭空得到解脱。
“你已经得到惩罚了,也付出了代价,总有一些人不会在乎你的过去。”
“你吗?你能代表那些人吗?”他反问。
“对呀,我不在乎,了解你的人会更在乎现在的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谁他妈在乎呀!”她声音抬高,身上的动作也随着那一字一句抖动抑扬顿挫地表达着真诚,声音引得周围的人频频回头。
而他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一幕仿佛在他眼前重播了很多次,他一点也不觉得新鲜。“你的理解解救不了我。”
女人的身体瞬间塌了下去,像是扎了个小洞的气球,一点一点干瘪下去,她有些不齿的自嘲着,“高傲如我,竟然能卑微到这种程度。曾帆,你从来没有许诺过什么,我是不该对你有要求,算我自作多情。”说完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颇有借酒消愁的意境。
两人默然,只有杯盏交错的碰撞声。酒过三巡,女人契而不舍开始新一轮的攻势,调侃道,“我们之间的关系除了朋友就只能是敌人吗?”
“这不是大众的看法吗?”
“难道你也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在我的界定里,除了有关就是无关。没有其他标准了。”
“非得做到这一步吗?”
“不是挺好的吗?我没心情在这些无用的感情里周旋。”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曾帆,我们是老搭档了,可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我知道之前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但你不是放不下的人,”对方不作答,她追问道“你到底在追求什么?”
一杯又一杯,冰凉的酒水顺着喉管肠道贯穿全身,他感到沁心的寒意。
“这个城市钢筋水泥,灯火通明,所有东西都是人造的,包括人,还有什么是我们自己本身的呢?”他拿起桌上的透明水杯,水杯里装满了淡黄色的混浊酒水,他透过酒杯变换着角度看向街道,高楼,来往人群。
他的手摇摇晃晃,酒水洒了出来,溅到手上、衣服上,显现出突兀的水渍,他长吸了一口气,仰面朝天,天空漆黑不见底,什么都看不到却有着神奇的吸引力。
“它就像个坚固的铁盒子,左看右看,正着看,倒着看,并没有什么不同,上方留有一片天空。人们就拼命的抬头往上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出口。”
曾帆把着酒杯,有些酒意上头,“我也和你们一样往上爬,可每次试着走出一点,再一点点,当我以为就快熬出头的时候,就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一棒子打回原型。意外不意外,偶然都是必然,我早该知道的。如果我没办法真正掌控我的人生,那么我倒要看看它能不能毁了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只有她能给我答案。”他眼睛里像是吸收了足够多的夜色,冷凄,幽深。
对面的人似懂非懂,只觉得他喝多了在说胡话,可眼里的担忧藏不住。
女人站起来,轻轻的挪到对面的座位,试探性的靠近他,曾帆沉浸于悲伤的情绪未察觉到她的动作,她索性抬起手,刚要碰到头时,一只手凭空出现将她拦了下来。
曾帆正了正神色,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别可怜我,我不需要同情。”说完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撞到桌角,碗筷乒乒乓乓的,筷子无辜坠落,他看也不看身后的脏乱和愕然,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