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一个小山村里,住着我的公公,还有婆婆。
我嫁过来时,婆婆就要60岁了;现在我嫁来了18年,婆婆就差不多80了。
小山村,处在大山深处。放眼尽望去,一层,又一层的山,绵延到远方天边,最后,还是高山画出一朦胧线,攀到天上去。
村里,家家户户都种水果,龙眼、荔枝、黄皮、青梅。
不过,最多的还是茶叶。这里白叶单丛很出名,只要你喝上一口,再喝其它茶,味道总是有些不对,虽然说不上哪里不对,就是有些不合口味,不够纯粹了。
村里人,靠种植农产品为生。
公公婆婆,就是靠荔枝、龙眼、茶叶,还有菠萝,养大三个儿女。
第二个孩子,就是我爱人,他还靠着树上的果子,读完大学。
九十年代末期,供出一个大学生,就要脱去做父母一层皮。农村父母,可能脱的不是皮,而是骨和肉了。
不过,我婆婆年轻时,勤劳、好强,宛如一头小公牛。
这个比喻也许不太对,不过没关系了,反正她就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婆婆担菠萝直接150斤,哪怕到如滑滑梯溜下来的山坡砍柴,她也要担上120斤。
这些时候,她下坡就脚趾收紧,全力吸附着土地,一点点地挪动着走。不然,就连人带柴翻滚到山底。
她一个女人的身子,被她过度使用了。
年老时,她的身体就要她偿还,就像一个借了债的人,撒开腿要逃,可逃不掉的。
她的腿脚,已来催债。下楼梯,她得一级一级地下,不能跟我们一般蹬蹬地直下。天气改变时,她腿脚里面的筋,还有骨头,都如有一个蚂蚁窝发生暴动,全出来咬她。
可特别麻烦的是颈椎,以前担得太重,拱起一个包,跟发酵的大馒头还大,这个大馒头压迫着她的神经,让她手臂酸、麻、痹,更严重的是头昏。
她七十岁时,就经常头昏;到了现在,她已不能一个人出门,经常晕得不知天,不知地,一次甚至坐着,就倒了下去。
当时幸好有家人在身边,马上扶到床上,喂糖水进去。
当然,她还低血糖。
她,已经像一辆报废车,每天全身零件都哐当哐当响,一个接一个零件,锈迹斑斑,磨损得都要失去功效了。
十月份,我们一家子回去时,她还拿着锄头,挑着箩筐,到地里锄了一大麻包袋的芋头。
她将好的芋头,装进袋子里,让我们带来深圳;坏的就留在家里,她削一削,煮来和公公一起吃。
当时,她蹲在地上,拿起芋头对着光,眯着一双白内障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挑,挑好了还要用手来回揉捏,才决定放进袋子里,还是放在箩筐。
这时,我知道了一件事,这个世上,能用尽全力爱我的人,除了我的母亲,就剩下是公公,和我的婆婆了。
哪怕将来儿子爱我,可我知道,儿女的爱是有保留,和自私的。因为他,有他的责任。就跟现在的我一样。
我要离开老家,返回深圳时。老人孤零零地沉默着,并排立在门前送。
我按下车窗,让孩子们也按下车窗,让他们多看我们一眼,我们也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就如两支大风大雨中摇曳的蜡烛,不知在哪一刻,可能就无声无息地灭去。
别人说的,看一次,少一次。值到我离开时,看着他们,才发现他们身子一天比一天薄、硬、脆,跟世界这一头的联系,已经一点点松落。我才知道,原是真实的在数着地少去。
回来路上,我要求自己一个星期,打一个电话回去。可是,我依然没做到,整天就烦恼孩子学习,操心口袋里钱太少,想着自己的写作,又是没打电话回去。
昨天,家乡人发来一张照片。照片是一只肿胀的手,肿得皮肤发黑,都要炸开了,上边缠着一层层白纱布。
露出的一小截衣袖,衣袖上是一朵朵粉色的大花,我婆婆衣袖,我买给她的衣服。
“怎么啦,怎么啦。”瞬间,我心里传来千万个问号,怎么就弄到了。
马上拨通号码,天哪!我怎么就这么懒呢,不常常给她打个电话呢。
电话,那一头通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电话传来爽朗声音:“潇呀!”
我喉咙里像塞了一块冰,堵住了,开不了口。我要压下去,要说话。可喉咙里没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我拼命挤着、挤着,挤出一句带着哭咽的话,抱怨道:
“你怎么就弄到手了,怎么就不好好照顾好自己了呢?”
“没事了。没事了。就是海伟不好,这点小事还要告诉你。今天手都好多了,都可以动了。”老人没事一般说。
……
“我要你活到200岁,不准说死。”
“好的,好的,我活到200岁,到时就让你来照顾我了。”
就这样,我们一句潮州话,一句普通话,互相对谈了30分钟。
我不会潮州话,婆婆也就一两句普通话,可是我们说得通,都说了18年了。
婆婆,年老了。
可还是以前的性格,强悍、坚忍,遇到有事时,都是她和公公私下处理了,一点声色都不动,将不好的事情,都吃进他们年老的肚子里了。
他们从来不让我们知道,舍不得我们担心,舍不得我们出钱。
一次,公公要在房子上,盖一个房间,让我们一家子,和小叔子一家子回来,都可以有地方住。
70岁的人,从三楼重重地摔到一楼,当场昏过去。可他们看到没出血,没骨折,就掩住不说。
一个月后,公公越来越严重的头昏,也吃不下,他们才有些怕,漏了一点风声。
送到医院,一查,严重脑出血、脑震荡。
公公婆婆,为家庭付出了他们的一生;到老了,还怕自己拖累儿女媳妇。
可我是愿意的,愿意拿出一个肩膀,跟着孩子爸一起,担起他们。
让他们出来在我们买的房子住,他们不愿意;要他们来出租屋,还是不愿意。
他们说,家乡人好,伴多,还可以在门前,在屋后,种菜,种豆,种下番薯,煮粥吃。
在我22岁之前,我还不知道400公里远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小村子,更不知有这么两位老人。
可在22岁之后,我就牵挂上。一天比一天惦记。每次都默默念着,你们都要好好的,要活到200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