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相传齐鲁大地有一名门谢家,家中藏书万卷,包含广阔,经史子集野史杂谈均有涉猎,然而最多的是江湖轶事,门派成立、内功心法、神兵武器,但凡武林中的任何大小事宜,谢家藏书阁均有记录,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一个书香世家为何会关心江湖之事。
然而奇怪的是,谢家虽消息通达,却从未涉足江湖,他们仿佛只是观看者一般,冷眼看天下。谢家家规,他们记录消息,却不贩卖消息,即便是重金相求也别想从他们嘴里问出一个字。谢府防卫森严,曾经有人想要潜入府中窃取密辛却从未成功,反而让谢家将其身家来历公诸于世,贻笑江湖。因此对谢家有人恨之,有人敬之,有人惧之,却从未有人敢挑衅。
及至后来九州崩裂,烽烟四起 ,天下苍生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谢家亦不能幸免湮没在狼烟铁蹄之下,门庭衰落,豪宅成残垣。有人想趁火打劫盗取谢家关于武林密辛的记载,却发现谢家藏书阁于早已倾塌,那万卷书册便消失无踪了。而后天下分,四国立,民生渐渐安定,世人便皆惋惜,天下安定却再没有了齐鲁谢家,就仿佛一个人少了一只眼睛,没了一只耳朵,这天下事也没人说道了。
然而没过几年,一个自称是谢家后人的少年横空出世。此人少年早慧,玲珑才绝,十二三岁便阅尽万卷藏书,晓彻天地,对江湖轶事更是无所不知,信手拈来。
没有了谢家豪庭,他也不在意,似乎也没有重振家业的打算,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于深山中寻访高人,于仙乡处修习武道,仅十年便习得无上心法,武功大成臻至化境,短短两年内,挑尽武林名宿,几大门派的高手皆败于他手下,在这世间可算少有敌手。
然而即便他走遍大江南北,看尽人间烟花,武学上登峰造极,他的心中始终都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何为江湖?他阅遍藏书,也问过好多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这个疑问一度成为他心中的魔障,始终无法参透。
一、江湖事江湖了
月如银盘,遥挂夜空。
院中的石桌上摆着一个酒壶,两只酒杯。
一只修长的手拎起酒壶,壶嘴稍倾,澄澈的酒液注入其中一只酒杯。他放下酒壶,端起酒杯,送到鼻端,深吸一口气,将清香的酒气吸入肺腑后缓缓啜入口中。
微辣的酒液浸润舌端,甘冽中隐含辛辣,又带着桃花的淡雅幽香,酒味醇厚,意韵深远,是不可多得的好酒。品酒的男子又倒了两盏,连接饮下,唇角微微勾起,清俊的脸上浮现满足之色。
“哎!我就猜到你肯定一个人在这喝酒!”一个人影落座石桌对面。来人身着褐衣短打,浓眉大眼,面部刚硬,下巴颊边残留些许青黑胡茬,为他整个人添了几分落拓的粗犷。
谢归鸿抬头看了他一眼,将另一个酒杯斟满,“这酒不错,试试。”
牛不谢也不客气,端起那小小的酒杯,一仰头就倒进嘴里,咂摸两下嫌弃道,“桃花酿!娘们兮兮的,不够劲。”说着把一个酒坛子“砰”地一声放在石桌上,“膏雷,敢不敢试试?”
谢归鸿早就习惯他了,对他的评价也不生气,看到他那坛酒,一听名字,眼睛都亮了起来。
牛不谢从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喜欢,又掏出两个粗陶小碗,各自倒了一碗。两人都是好酒的,当初也就是因为一壶酒才会结成莫逆之交。不问身份不问来历,两个人大江南北的跑,哪里有酒就往哪里钻,有酒一起喝,有架一起打,两年下来愣是成了生死之交。
膏雷酒,性烈如秋火燎原,刚一入口便舌尖发麻,吞咽下去一路从喉咙烧到胃腑,再蔓延到全身经络,只一碗,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犹如火烧,牛不谢黝黑的脸上都隐约可见一抹酡红,更别说谢归鸿本就白净的脸上,不多时便现出一抹蔷薇之色。
谢归鸿一碗饮罢,抬起手就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这酒,果然名不虚传!你从哪里弄来的?”
“前头小院天字号房里。”牛不谢又倒了一碗,朝他眨了眨眼,“偷来的!”
谢归鸿并未显出多少惊讶,勾了勾嘴角,“那人功夫不弱,你怎么得手的?”
“他们正忙着打架,哪有空管我啊!”牛不谢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丝毫不为偷人家酒而感到羞愧,“我鼻子多灵啊,我就往那房檐上一趴,就闻到酒味儿了。我就想着这老小子倒是会享受,出门还带着这么好的酒,刚好有人找他干架,我就悄悄么地顺了一坛子来了。”
谢归鸿侧耳听了听,前院的确传来刀剑相撞以及打斗时喝斥的声音,其中一人内功深厚,一招一式都是沉稳厚重,另一人内功远不如他,轻功却不错,剑锋凌厉,起时如云涌雷动,收时若细柳扶风,身形灵动,游走之间攻防皆备,倒是略胜一筹。
牛不谢见状说道,“我瞅了两眼,那个小娘子剑法不错,这么缠斗下去,那老小子恐怕还不是她的对手。要不,咱们瞅瞅去?”
谢归鸿点头,两人身形一动,几乎同时蹿上屋檐,脚尖轻点,几个纵跃便来到前院。这是乡野客栈,专为路过旅客歇脚留宿之用,前后两进,两人趴在屋顶上,一眼就将下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战况如谢归鸿猜测差不多,缠斗的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正是白天里在客栈前厅有过一面之缘的柳云海,家传刀法“柳叶飞刀”在江湖上独树一帜。年轻的女子,一袭蓝色衣裳,身形灵动,三尺青锋舞得密不透风。
柳云海虽然内功深厚,刀法独特,但是打斗间似乎有诸多顾忌并没有用尽全力,面对女子凌厉的攻势以守为主,不多时身上便见了好几处血,渐渐处于下风。
那女子看起来也不是阴狠毒辣誓要置人于死地之辈,待她发现对方有意相让甚至不惜受伤以平息她的怒火便收住剑招,退后几步隐身在黑暗中,怒喝道,“柳云海,你什么意思?”
一见她撤剑,原本站在屋檐下观望的柳家众人急忙上前扶人,柳夫人见自家夫君一身血痕,脸上立刻掉下两串泪来,颤抖着手去掏药瓶却被柳云海挥手拂开。
柳云海喘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那名女子,“齐姑娘,当年是柳某对不住你们齐家,若不是因为我,齐大侠也不会被人追杀以致你们家破人亡。”
齐缃桵哼了一声,“你承认就好。”
柳云海沉痛地说道,“柳某从不敢忘记。齐大侠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拙荆才能免遭那恶霸的毒手。我一直都记得这份大恩,只是后来,泄露你们的行踪,我是真的悔不当初!”
齐缃桵看着他一脸悔恨的样子,抿着嘴一脸不相信。当年她还小,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她只知道一夜之间,家没了,娘亲死了,爹爹也身受重伤,带着她到处逃亡。后来遇到师父,救了爹一命,可是从此再也不能教她练剑了。她所知道的,都是从父亲酒后的怒骂声中得知的。她也问过,可是爹爹从来都不说,只恨自己识人不清,没过多少年他也走了。
屋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摆动,隐隐绰绰地灯光印得齐缃桵的脸色也晦暗不明,“父亲行走江湖一向行侠仗义从来不求回报,当年也是和你兴趣相投才会跟你结交成为兄弟,谁曾想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且问你,你为何要将我们的行踪透露出去?”
柳云海眸心一暗,抿着嘴撇开视线,竟不欲回答。
齐缃桵冷冷地笑了一声,手中的剑变换了一个招式,“你不说,难不成真的是恩将仇报吗?”说着周身凝气一股冰寒的气势,随时都会迸发开来。
柳云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颓然地摇摇头,不肯开口。
齐缃桵凤眸微眯就要发难,就听得柳夫人一声大喊,“齐姑娘且慢动手!”
“秀儿!”柳云海一身断喝,想要阻止她道出实情,就见她满脸泪痕地哭诉,“老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受的良心谴责也够了,我不忍心看你在这样下去了,就告诉她吧,当初你也是不得已的……”
柳云海还是摇头,柳夫人却再也不肯听他的,放开他的手,上前一步,对齐缃桵说道,“齐姑娘,我知道当年是我家老爷背信在先,但是我们也是不得已的。那恶霸雇了杀手,绑走我的两个孩子。我那个女儿才五岁啊,他们杀她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鲜血把她弟弟的衣服都浸湿了。老爷要是还不肯说出齐大侠的下落,我们柳家唯一的香火也要断了。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齐姑娘既是江湖中人,应该也知道,老爷当初真的被逼无奈。”
齐缃桵的目光转向柳云海身边站着的一个少年,那孩子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圆圆的脸上稚气犹存,此刻正一脸怨怼地瞪着隐在阴影中的齐缃桵。
柳云海脸色灰白,拍了拍抽泣的妻子,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知道那帮人都不是良善之辈,把孩子抱回府里之后马上赶了过去,可还是晚了一步,这十多年来,都如做梦一般,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当时的惨状。齐夫人和其他人的墓碑就立在城外的山脚下,每年寒食,我都会带着人去祭拜。一人做事一人当,当初是我泄的密,齐姑娘若要报仇,冲着我来就好 ,请你放过其他人,他们是无辜的。”
齐缃桵面色沉静,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柳云海身上,点点头说了一声“好”。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柳夫人更是惊叫一声哭了出来。
柳云海闭上眼,仰起头,面如死灰一般。一阵破空的声音从耳边擦过,就当他以为今日会死在这里的时候,清冷冷的女生响起,“这是你给父亲的信物,今日还给你,我们齐柳两家便算恩怨两清了,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再不相干!”
柳云海霍然睁眼,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的柱子上插着一柄匕首,正是多年前,他与齐浩结拜时他送给对方的信物。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
齐缃桵将剑收鞘,扯了扯嘴角,说道,“我今天来只是想求个明白,如今,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杀不杀你就已经变得不重要了,你这条命暂且留着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柳云海急忙出声叫住她,“姑娘留步,多谢姑娘手下留情。那,你以后打算去哪里?”
齐缃桵不在意地回道,“不知道,江湖这么大,我总要去走走!”话音刚落人就已经蹿上了屋顶,再几个纵月,淡蓝色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老爷。”柳夫人回过头来,心有余悸地唤了一声。
柳云海看着齐缃桵离开的方向,一改方才沉痛的神色,眼中闪过一抹狠毒,“当年还以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我能捡个现成的便宜,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让他带着东西跑了。一盘好棋到最后功亏一篑,实在可恨!”
二、何为江湖
齐缃桵一路轻功飞纵,行出数里之后,在一个破庙前停下,没等多久,就见两个身影一起出现。一俊秀,一粗犷,后面那人还拎着一坛酒。正是之前趴在屋顶上听了半天的谢归鸿和牛不谢。
齐缃桵只看了他们一眼便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用火折子点燃方才收集的枯枝,升起一堆火。
牛不谢搭着谢归鸿的肩膀,朗声说道,“小娘子长得好看,剑法也不错,就是心眼太实在了点,这样的人行走江湖大多是要吃亏的。”
齐缃桵眼皮也不抬回道,“阁下长得不怎样,轻功也一般,还喜欢趴人家屋顶上偷听,这样的人在江湖上人家一般都称之为小人。”
牛不谢差点一个趔趄,几步走上前将脸凑到她面前,不服气地说,“你仔细瞧瞧,我这脸怎么叫长得不怎样?”
齐缃桵用剑柄将他的脸推开,朝自动过来在火堆边坐下的谢归鸿说道,“我记得我好像没有邀请两位同坐,你们是否可以离我远点。”
谢归鸿摇了摇头,“不可以。”
齐缃桵收回视线,不再开口。早该想到了,这俩人能在屋顶听了半天,又一路跟来丝毫不掩饰踪迹,可见其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谢归鸿盯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齐缃桵瞟了他一眼,“不为什么。”
“你相信他说的话?”
“不信。”
这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了。他们以为她是相信了那人说的话心有不忍才不杀他,谁知人家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你们江湖人不是都讲究以血还血以命换命的吗?”这话问得乍一听没什么,再一回味就会发现这个问题好奇怪。
齐缃桵蹙了蹙眉头,歪头看他,“什么叫做‘你们江湖人’?”
牛不谢哈哈一笑,“他这个人比较怪,不用理他就是。小娘子只管说说为什么不杀了那个老小子。”
齐缃桵翻了个白眼,只说了四个字,“时机未到。”
两人想了一想,牛不谢拍掌道,“我错了,小娘子心眼儿不实在!小娘子其实聪明得很!”
齐缃桵没好气地说,“多谢你了。”
牛不谢眉眼弯弯眯着眼道,“不谢不谢,来壶酒就成!”
一听这句话,齐缃桵眼睛一亮,盯着他问道,“你是牛不谢?”后者眉眼弯弯,眯着眼点点头。她又转头看向谢归鸿问道,“你就是那个带着一刀一剑到处寻找何为江湖的谢归鸿?”后者也同样点点头。她偏头看了看他背后,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刀剑,不禁问道,“你的刀和剑呢?”
谢归鸿道,“我又不是江湖中人,不用时时刻刻都带着武器。”
齐缃桵气息一窒,有些无语。江湖传言,谢归鸿武功绝顶,大江南北地跑,到哪儿都带着一刀一剑,就是为了寻找“何为江湖”的解答。可如今他又来一句“他不是江湖中人,不用时时刻刻带着武器”,可见不是江湖传言有误就是如牛不谢所说,他的脾性的确有些古怪。
牛不谢透过火光看到齐缃桵眼底的困惑,拍拍她的肩膀,却被她肩膀一矮躲过去了,还瞪了他一眼,他也不在意,收回拍空的手朗声道,“小娘子不用纠结,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以后相处久了,你就会了解他了。”
齐缃桵不理他,问道,“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吗?”
谢归鸿摇头,“还没有。”顿了顿又道,“不过,今天倒是让我对江湖有一个新的理解。”
“是什么?”
“人心难测。”
牛不谢浓眉一挑,喝了一口酒,看着谢归鸿。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抬眼看过来,眼中清亮一如天上明月。牛不谢无声地咧了咧嘴,把酒坛递给他。谢归鸿伸手接过,同样喝了一口。
齐缃桵将这四个字在脑中思量了许久,最后喟叹一声,“江湖传言,谢家公子心有七窍,玲珑才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缃桵受教了。”
牛不谢一拍大腿,“小娘子果然是聪明人!要我说,什么是江湖?江湖,就是我喝的这壶酒,坐的这块地方!【注】”
齐缃桵赞道,“不谢大侠好气量!”
牛不谢得意地晃晃脑袋,“太聪明的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想得太多,有句话怎么说的?慧及必伤。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一天到晚钻牛角尖的人!”
“师父曾经说过,行走江湖,问剑不问心,问心不问剑,便是江湖。初时,我不懂,现在倒是有些明白师父说这句话的意思了。”
牛不谢听完点点头赞叹,“小娘子的师父才是大彻大悟的通透之人!”
问剑不问心,问心不问剑,便是江湖。谢归鸿将这句话含在嘴里琢磨许久,暗自思量着。
齐缃桵笑笑,却没有接话。半晌,她站了起来,说道,“我该走了,若日后有缘再见,我请你们俩喝酒!”
谢归鸿闻言蹙了蹙眉心,担忧道,“夜已经深了,你要去哪儿啊?不如跟我们回客栈休息一晚再走。”
“不了。”齐缃桵摆手,“江湖儿女以天为盖以地为席,我都习惯了。后会有期了,告辞!”
尾声
此后的岁月里,谢归鸿和牛不谢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齐缃桵,但是江湖上关于她的传言却时常会传到二人耳中。
她最终还是杀了柳云海,但是柳家的那个小儿子却留了下来。十多年前的齐家灭门之案终于真相大白。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贪”字惹出来的血案。
后来她去过大漠,剿过马帮贼匪;到过南疆,见识巫术秘法,进过深山老林也到过广阔沿海,她始终禀行那句“问剑不问心,问心不问剑”,杀该杀的人救该救的人,一柄青霜剑名震江湖。再后来她遇到了生死相交的好友,几人在大泽湖畔建起了莲笙坊,专门收容女子作为坊中弟子,传授技艺,游历江湖。
谢归鸿依然满天下地寻找“何为江湖”,牛不谢依然陪在他身边,有酒一起喝有架一起打,帮了人道一句“不谢不谢,来壶酒就成”,杀了人便留四个字:“何为江湖”。
有人说他们一怒屠全城以泄愤慨,一喜掷万金以救苍生。但谁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江湖依然是那个江湖,人却不是那些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爱也有恨,有情也有怨,是剑斩情丝还是刀破是非,到头来不过是笑谈生死一场空罢了。
-完-
附:
【注】原句来自于剑网三同人歌曲《江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