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2000年,带着惶恐、不安和逃避进藏。
读了四年大学,那时朋友常会问我:你们在帐篷里上课吗?
我说,是的,骑马去。
其实西藏的大学与内地的大学在外观上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除了规模小点,学生少点,教学的内容也基本相同,连教材也是一样的。饮食也是以川菜为主,带有面食和藏餐,能满足南北方学生和当地学生的需求。
到大二的时候,开设了藏语课,是一门很实用的课程,特别是对于想留在西藏工作的人来说。
大三的时候,认识了丈夫,谈了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直接决定了毕业后的去向。
我们是最后一届包分配的学生,毕业动员会,学校鼓励学生自主申请到阿里、那曲和昌都这三个偏远的地区,我和丈夫申请到昌都。
到昌都组织部报到,我们分配到了最差的D县。拿派遣证的时候,组织部一个小干部看了我一眼,说:“D县,D县啊”。
第二天7点,我们搭上了去往D县的客车,车厢里脏乱得很,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让人呕吐,还没上车,我就晕了。
沿途的风景说不上太荒凉,毕竟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绿色的植被随处可见。
记忆中最深的事情,是一路上车轮胎爆了六次,到现在我都怀疑那辆车是从报废站里捡来的。
240公里的路一半是214国道,一半是317国道,听上去高大上,但全是土路,路面狭窄,不到3米的样子,凸凹不平,一脚踩下去,灰尘能漫过鞋面。
虽是国道,但路况差到超出你的想象。
道路沿着峡谷在山体上蜿蜒,一面贴着山体,一面是悬崖,崖下随处可见汽车的残片,一道车门、一个轮胎、半截车厢……。
错车是一项很讲究的技术活,不得不佩服当地司机的高超驾驶技术和胆大、心细。
我吓得瑟瑟发抖,眼泪只敢在心底流。
到县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半。
贰
疲惫不堪,饥肠辘辘,清冽的空气中温度不到十摄氏度,冷气袭人。
没有出租,没有餐馆,街道漆黑一片。一间低矮破旧的平房里,嘈杂的音乐声中,有唯一的灯光。
待客人走光,已经是四点多了。
老板送客人出来,发现了狼狈的我们。
吃碗热气腾腾的面,我们就在舞厅里的沙发上合衣躺下。第二天,在老板的指引下,我们才在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里找到了粮食局的招待所,破旧的木板床上,被褥黢黑,根本就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这是县里仅有的两家招待所中的一家,还有就是县政府招待所,那是接待上级的,一般不对外开放。
安排好住宿,我们到县委组织部报到,得到了两个字“等着”。七十年代修建的三层政府办公楼是县里最好的建筑,一楼是四大办公室,二楼是县级干部专用,三楼挤满了六七家单位。组织部在最左边不到50平米的三小间办公室里,干部也不多,加上部长、副部长也就十余人。
二十多天后,终于等到了组织部的通知,填写一些表格,然后到各单位实习。我被安排到县委办,在一楼最右边,阴暗潮湿,即使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也是寒气逼人。
办公室主任出差了,副主任是干瘪的中年人,一脸的刻薄相,我一进门,他就说:我们单位不要女的。实习的日子,单位极少安排工作。后来主任出差回来,发现我写作还有些功底,把我留在了县委办,对于没有背景的我来说,是个不错的安排,但也是苦难的开始。
在办公室最主要工作就是起草各种会议材料和领导讲话,加班是常事,极少有周末,凌晨在单位是再正常不过的。
我们也从粮食局的招待所搬进了县政府的招待所,一住就是大半年。有工作组来的时候,就成了临时的服务员,洗菜、洗碗、端盘子。
参
冬天,异常寒冷,办公室唯一一台空调也因电压低或停电罢了工,手上脚上全是冻疮,就连耳朵和脸也没有逃脱,老同志找来生姜,在冻疮上使劲擦,钻心的疼痛后,很快好了。
2006年,在连续几个近乎通宵的加班后,仿佛身体被掏空,我激烈的咳嗽,头晕目眩。第一次尝到高原对身体的摧残,特别是负重的情况下。
刚好那时怀孕了,感冒持续了三个月都没有好转。
但加班依旧,没有选择。
记得那段时间闹“五号病”,市场上没有肉,丈夫从部队弄了一些猪肉罐头,那东西偶尔吃一次还行,但连续吃上三天,就咽不下了,以致于到现在我闻到味就恶心。
2007年1月,我工作三年来第一次休假,还是产假。机票一票难求,我们只好坐客车回云南,214线在修路,客车走走停停,我晕车,吃啥吐啥,一个周才回到老家,产检的时候,医生说,孩子营养不良,但健康。
婆婆急坏了,每天换着花样做给我吃。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很小,那小手像蝙蝠的翅膀,是透明的,血管清晰可见。到现在,都感叹儿子的命真大。
4月中旬预产期到了,入院分娩,丈夫正在深山中参与林业资源普查,无法联系上。医生看人的目光惊异又不屑,仿佛我肚子里的孩子见不得光似的。
婆婆解释了老半天,她扔下一句话:生孩子都不来,这老公要了干嘛。尴尬至极。
儿子出生第三天,丈夫终于打来电话,成为亲友中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西藏女干部的产假为期一年,似乎是最长的,但也是最无奈的。儿子8个月,产假到了,我只好把他留给婆婆,进藏去了,那种心疼的割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只记得很多个夜晚,在睡梦中惊醒,到处找孩子,失眠到天亮。
肆
丈夫第一次见到儿子,已经有10个月大了,他有些发懵,孩子?!
产假回来,又是没完没了的加班,每天睁眼是材料,闭眼也是材料。三天一小会,半月一大会,工作组似乎天天有。
紧张的工作可以暂时让人忘却眼前以外的事情,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时候会走路,会说话的,最先学会的好像是叫“奶奶”。
再休假,儿子已经2岁了,小家伙对我们很陌生,在奶奶怀里撒着娇,却怎么也不愿意我牵他的手。
一星期之后,他终于愿意和我们上街,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突然说:“哇,街上好多爸爸妈妈!”父母于他,只不过是叔叔阿姨。丈夫问他,长大之后想做什么,他说挣钱,买多多的爸爸妈妈。
第一次,有了辞职的念头。
儿子3岁,上幼儿园了,一个学期不与老师和小朋友说一句话,老师打来电话,说孩子可能有点自闭。
我吓坏了,匆忙休假回去,那是我产假回来第二次见到儿子,他哭着说,为什么其他孩子上学都有爸爸妈妈?
在老师的建议下,把孩子带进藏,尽管因为气候的缘故,他一直流鼻血,但我们还是坚持带在身边半年。
儿子性格开朗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
再次回到公婆身边,不过半年,又变得沉默了。
2011年以后,由于工作的原因,一年一次的休假根本就无法保证。
对孩子的思念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常常是他在电话那头哭,我在电话这头泣不成声。
2012年,我到内地出差,因为中间还有一个会要开,刚好又是儿童节,我请了一天的假回家看儿子。
紧赶慢赶,终于在深夜11点赶到。
在小区楼下,看见儿子卷缩着身体蹲在窗脚,小小的身体紧贴着玻璃,两只眼巴巴地看着。
我推开出租车门的那一刻,他起身,飞奔下楼。
几年过去了,那一刻在心里定格了下来,想起来就痛得流血。
他抱着我,欢呼雀跃:妈妈,你是我的礼物,最大的礼物!
那一晚,他搂着我的脖子,说学校里的人和事,一直到凌晨2点多才说着梦话睡着了。记得,他不断地说:妈妈,像我这样的小朋友……。他定位自己与其他孩子的不同,让我内心很不安。
2014年1月,我终于是倒下了,大病了一场,常年的加班加点,身体也被掏空了。
我不得不到华西医院治疗,病情刚好转,申请转院回老家,因为可以见到儿子。
儿子带锁的笔记本里有他的小秘密,半年前就说要到除夕夜才能让我知道。除夕夜,他打开日记本,里面就一句话:希望爸爸妈妈多陪陪我。
我泪流满面,儿子也哭。
伍
今年,我进藏18年了,工龄也快14年了,儿子也上五年级了。
回想起这些年,有过憧憬,有过迷茫,但更多是无奈。
先来说说待遇,直接点就是工资。我所在的县,海拔3700多米,属于二类区。
2004年,那时候拿到手就1540元,县委办是清水衙门,没有福利,连加班费也没有。之后2007年调整过一次,2200元多一点,2011年调整一次3000多,2014年,4400元,2015年年底,6000元,2017年,8000多一点。这收入似乎比内地部分省市高一些,但也不是最高的。物价就更高,高到有些离谱。
再来谈谈政治待遇,我2011年底正科,在同一批同事里算是最快的,但也是身体最先垮掉的。
与一些在内地基层当公务员的同学比起来,同是没背景,努力工作的前提下,似乎很快。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气候恶劣,很多人到40岁左右,身体就垮掉了。所以,身体允许你工作的时间很短,也就20来年。
至于工作,体制内总有人混日子,不能以偏概全。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混,我只能说,身边的很多人真的很累,工作压力很大。一张报纸,一杯茶的清闲听说过,看到过,但没体会过。
最后,来说说关于退休,现在的政策是,工作满25年,可以申请提前退休。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大学毕业,22、23岁工作,不到50岁可以退休。
以上这三点,就是在西藏工作可以得到的。
下面,来说说,失去的。
健康无疑,也不需要过多论述,缺氧带来的损害,亲历者体会更深刻。
对很多人来说,最大的无奈当属亲情的缺失。上不能孝顺爹娘,下不能照顾孩子。婆婆一次生病手术,等我们赶回家,手术已经做完了,公公带着儿子守在医院,憔悴、无助。我们只有愧疚。
对生活的享受,基层的生活枯燥乏味,“艰苦”远不能描述。我所在的县,因为虫草的关系,经济还算不错,2005年开始,搞城镇建设,县城建设还可以,跟西部一些乡镇差不多。但到目前,县里都没有一家书店,买本书得靠淘宝。至于其他的娱乐就更少了,物质不多,精神消费空缺,人很容易闭塞在一个小环境里。
常有刚毕业的大学生问我,到西藏当公务员怎样?
我几乎不给建议,只想说,如果是冲着高工资高收入那还是别来。来了,就得想点高尚的,比如奉献。虽然虚而不实,但至少是一个可以超脱现实,支撑你走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