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等陈嘉陆回过神来已经坐在自己房间的单人床上。精神上的冲击消退后带来深深的疲惫感,喉咙早已干渴难耐的他抓起水瓶一饮而尽。“虽说奈良和京都相隔并不遥远,但是如此巧合也实在是难以理解”。陈嘉陆自言自语。想到这不可思议的巧合,他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加速跳动。泡过澡后陈嘉陆愈发难以平静,内心的不安定甚至让他无法独处,一股焦虑开始无边的蔓延,很快充满整个房间。他突然从床上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后换好衣裤抓起外套走出房间。酒店楼下转角处的一个小酒馆成了陈嘉陆排解焦虑的去处,他在中午到达酒店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这家不远处的小居酒屋。

陈嘉陆面前的一大杯生啤喝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拉开店门走了进来,他对这些进进出出的酒客食客也都不大在意,依旧低头喝酒。进来的人停在门口环顾一圈之后坐到了陈嘉陆的身边。他习惯性的转过头来点头打招呼,却发现在身边坐下的正是那个年轻女孩。女孩儿点头还礼之后要了一杯清酒。女孩儿仍然穿着刚才那件长裙,只是脚上换了双拖鞋,左手拖着脸的拄在吧台上,右手不停的摆弄着酒杯。

陈嘉陆打算把握这难得的机会正犹豫要开腔说些什么,女孩儿突然坐直身子扭过头盯住他说了一句:

“你是跟着我来的么?”

突如其来的开场白让陈嘉陆哑口失语半晌没有反应,女孩儿追问:

“是吧?”

陈嘉陆这才回过神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是中午入住的,况且是你先下的车。”

女孩儿突然噗嗤一笑:“开玩笑的!你还记得在车上见过我?”陈嘉陆几乎脱口而出:“当然!”说完就后悔自己的轻率和沉不住气,于是灌了自己一口啤酒。

“你是外国人!韩国人?中国人?”

在日本多年的出差生涯中,他地道纯正的日语几乎没有被怀疑过是外国人。这次被一个年轻女孩儿轻易发现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说起陈嘉陆这个人,最让人惊异的是他超强的语言学习能力,小学时跟着大家学习英语,上了中学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了小语种的日语,上了大学主修日语的同时,选修了西班牙语和英语。他的确有着非常好的语言天赋,比如西班牙语中的大舌音他可以在上课的第一天就毫无困难的自如发出,而且每种语言的掌握程度都很深。除开本身的天赋,陈嘉陆也是异常热衷于打磨自己的语言技巧,尤其是发音方面,他可以做到不断重复琢磨每一个字词的读音。大学的课余时间他找到很多帮助外国人补习汉语的工作,以此加强和外国人的语言交流。他浓重浑厚的美式英语曾经让一个美国留学生以为电话另一端的陈嘉陆是个纽约同乡。大学毕业后他凭借着完美的日语能力和出众的仪表立刻获得了一家大型日企的工作机会。

“中国人,借出差的机会在这边逛逛。”陈嘉陆回答。

“日语说的挺不赖!”

“马马虎虎。”

女孩儿自顾自的喝酒不再说话,陈嘉陆也只好坐正身子继续喝酒。偶尔看一眼身边的女孩儿,心情开始平和起来。很快女孩儿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就在陈嘉陆认为两人之间的对话就此结束的时候,女孩又侧过头来问道:“你叫什么?”接着让店员添满了酒杯。

“陈嘉陆。” 他略带意外的回答。

“陈先生在哪里工作?” 女孩儿接着问。

“本间集团下属的一家公司”

“你在大阪工作?”

“不,在中国的分公司,上海。出差到大阪。”

“哦~!”女孩儿缓缓点了几下头随即又歪了一下脑袋,好像在考虑着什么。

陈嘉陆觉得女孩儿的动作好笑,抓住机会问道:

“你的名字是?”

女孩儿抬眼看了看陈嘉陆,“凌,桐生凌。”

“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女孩儿微微一笑。

“大学生?”

“嗯,今年毕业。”

“四月份?”

 “嗯。”

“在哪里读的大学?”

“京都大学文学部文学系,辅修哲学,另外在京都市立艺术大学旁听艺术史,京都外国语大学学习西班牙语和法语。”

陈嘉陆楞了一下,“不休息么?”

“什么?”女孩反问。

“我说你这种情况很少见,不辛苦么?”

“不会呀!时间这么多,不然怎么打发。我有很多的时间。”桐生凌盯着陈嘉陆的眼睛回答。

    “不会没时间玩,没时间恋爱么?” 陈嘉陆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又要了杯清酒。

“没有觉得,我的时间真的很多。”

    陈嘉陆莞尔一笑,“工作找到了么?文科生应该很困难吧?”

“是有点,暂时还没找到。不过我不着急,还有时间。”

陈嘉陆点点头。对话就此中断了一会儿。几杯酒喝下去他终于感觉放松了许多,他没想到居然能有机会和这个女孩儿坐在一起聊天。陈嘉陆抬起手看了看表,时间刚好九点半。凌看着他的手表问:“要回去了?”

“没有。你呢?”

“还有时间。”凌放下自己的手机说。

“你是京都府人?”陈嘉陆接上话题问道。

“不是,奈良人。”凌回答。

“怪不得在奈良线上见到你。”

凌本就上翘的唇角向着一边更加风姿绰约的狠狠翘起“你那么放肆的在车上看一个陌生女孩儿真的好么?”陈嘉陆低下头不置可否的默默笑了。“你很漂亮,不自觉的就被吸引了”他想如果自己这么回答即无法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本意,反而会被误认为轻浮。

“你很特别。”  陈嘉陆最后说了这四个字。女孩儿笑笑不再说话只是喝酒。

喝完杯子里的清酒陈嘉陆起身对凌说他准备回去休息了,凌礼貌的点了点头。陈嘉陆打开拉门,怅然的往酒店走,几分钟后就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这么巧合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总觉得有种虚幻的错觉,好像是自己又进入一个迷离的梦中。他开始在头脑中回溯刚才女孩儿的每一句对话,奈良来的京都大学待就业女大学生出现在奈良线列车上和京都的酒店里也不是什么稀奇到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仍然感觉如此不可思议呢?更加触动自己的事实是刚才小店里还有一半空着的座位,她为什么会坐到自己身边边呢?思来想去不得其解。一阵困意袭来,酒精开始奏效。陈嘉陆的思想开始迟滞粘稠,恍惚间听见似乎有敲门的声音。他努力去听房门确实在响,忽悠一下人又清醒了许多,挣扎着起身去开门。凌就立在门口,低着头双手交叠着垂放在身前,见陈嘉陆开门就抬起头,“已经睡了?实在是抱歉,打扰了!”“啊!没有。”陈嘉陆不知道女孩儿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一时沉默。

“这几天你都在京都?工作么?”凌问。

“不是工作,没有目的的瞎转悠。”他回答。

“那…这几天能和我一起么?在京都。” 女孩儿有些迟疑。“抱歉提出这个唐突的要求,不愿意也没关系,不用介意。”

沉默。

凌后退了小半步,准备转身离开。

“可以。”陈嘉陆终于开口。

“谢谢,明早九点我在楼下的咖啡店等你,晚安!”凌露出一丝笑容,转身离开。只剩陈嘉陆茫然的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凌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再次躺在床上的陈嘉陆觉得这才是今天发生的最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事情,他实在想不到这个请求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似乎也不像是什么阴谋诡计,毕竟这一切始于巧合。即使陈嘉陆初次在列车上见到这个叫桐生凌的女孩儿时被赋予更加丰富的想象力和更大的勇气也没有办法构想出后面会有如此强烈戏剧性的相遇。在凌下车后他确实充满好奇的想象着这个女孩儿的身世背景,性格怎样,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是如同两列交汇的火车,相遇只有一刹那的擦肩而过,分开后驶向完全不同方向的两者注定没有再次相遇的可能。

辗转反侧之间陈嘉陆进入睡眠,梦中那头鹿的身影再次出现。

第二天陈嘉陆起来时已过九点半,猛然想起女孩儿的请求,不禁一阵慌乱,匆匆洗漱穿衣赶往楼下的咖啡店。看看表已经十点,叫凌的女孩不出意外应该已经离开了。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陈嘉陆四处张望搜寻凌的身影,最后在角落处的落地窗旁发现了凌干净的短发和显眼的粉色眼妆,于是快步走上前充满歉意的说了句“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凌放下咖啡杯抬眼看着陈嘉陆说,“咖啡你来结账吧,这是第三杯。”“当然,好的,抱歉!”陈嘉陆边点头边说。

“开玩笑的,我已经结过帐了。不过你起来的还真迟呀!第一次和别人约会就迟到一小时,坐吧。”

陈嘉陆只把“约会”这两个字理解为约好的会面,就坐在了对面的位置。

“叫点什么当作早餐吃吧。”凌说。陈嘉陆点了一杯咖啡,一份烤土司和水煮蛋然后对凌说:“抱歉,还得让你再等等了。”

“我有时间。”凌回答。

陈嘉陆边吃边看着桐生凌,这一天她穿了一件白色吊带T恤,外面罩了件藏蓝色的长袖薄纱外衣,下面是一条发白的浅蓝色牛仔短裤,显得一双白皙的大腿更加修长。脚上穿着第一次见到时那双碎花凉鞋。

“来京都是回学校处理毕业的事情,还是为了找工作?”陈嘉陆放下咖啡杯说道。

“嗯,有这方面的原因。”凌回答,“此外以后要离开这里了,总想着再一次好好待上几天,好怀念这里呀!。”

“为什么不住在大学的宿舍,不用住酒店这么破费。”

“学籍已经注销了!况且一直就没在宿舍住过。”

“为什么找我?如果你是想在京都的时候找个伴儿,应该有很多朋友可以选择吧,为什么找我?”

凌没有说话,紧盯着陈嘉陆的眼睛,突然说“你喜欢我吧!”陈嘉陆愣住了,胸口像突然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凌接着说:“昨天晚上我问你,’你是跟着我来的么?’的时候,你的回答说明你是有想着我的吧。”

陈嘉陆失语,无法否认,无法回答。

“找个相熟的朋友也不是不行,一直也是这么打算的。直到昨晚遇见你,突然想如果是个陌生人的话也很不错,说不定会是另外一番心境。况且我们这么有缘分,不是么?”

陈嘉陆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掩饰心中的尴尬,依然没有说话。

“在京都的第一天感觉怎么样?你喜欢这儿么?”凌继续问。

“喜欢,这儿非常适合我的口味,比起大阪东京我更喜欢这儿。怎么说呢,很对胃口吧。”陈嘉陆终于说了点什么。

“你都去了哪儿,昨天?”凌问。

“哪儿呢?说实话,只是闲逛来着,没有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况且想到很多游客,打了退堂鼓。” 陈嘉陆回答。“只是闲逛。”说完又自言自语。

     凌双手端着咖啡杯,喝了一口后附身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然后继续前倾着身体将手肘拄在腿上,手拖着脸看着陈嘉陆。“我带你看看不一样的京都吧!要是你没有改主意的话。”

    凌突然凑上来的脸让陈嘉陆措手不及,心里一阵慌张,反而往后靠了靠。但是凌身上淡淡的花瓣般的清香已经飘入了他的鼻翼,再看着这张清新自然又干净纯真的脸,陈嘉陆终于放下了最后的疑虑和戒备。

“那就拜托了。”陈嘉陆一边回答一遍喝完自己的咖啡。“那我们就出发吧。”凌顺势起身,从椅子上拿起墨绿色的挎包往外走。陈嘉陆匆忙起身结了账也跟着出了咖啡店,出门后疾走两步从身后追上了凌,于是并肩而行。陈嘉陆目测凌大概有一米七出头的身高,身材修长,一双笔直的长腿饱满结实,有着曲线优美的小腿和长长的跟腱。不禁心中暗想有如此身材的日本女生真是不多见,说是体育专业的大学生也会让人相信。他不问目的地的跟着凌走,凌也没有再说什么。

陈嘉陆发现对这些小路都有模糊的印象,一些是昨天走过的,位置离八坂神社应该不远。走了没多久凌就在一座院落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 凌扭头对他说完就径直走了进去。陈嘉陆站在门口看着贴在大门柱子上的海报,上面写着“Forever现代美术馆 祗园·京都、草间弥生、My

soul forerever”。匆匆扫过一遍海报的内容后他也跟着走了进去,两人付了各自的1500日元门票。一进门就看见一只橙黄色带黑色斑点的巨大南瓜摆放在一栋日式建筑的跟前。门廊的柱子上写着“祗园新地歌舞练场”,他一边寻思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一边跟着凌往里面走。凌好像看透他一般停下对陈嘉陆解释这里是祗园甲部歌舞练习场,是歌舞艺伎排练京都舞蹈井上流的地方。美术馆使用的这栋建筑名为“八坂俱乐部”,大概有一百零四年的历史了吧。

“知道草间弥生么?” 凌边说边往美术馆的入口走去。

“知道是知道,但也仅限于知道这个名字而已。” 陈嘉陆如实回答。

在门口脱下鞋子后两人走进了第一展示厅,地面是米黄色的榻榻米。夸张的形象和铺满画面的圆点让陈嘉陆有些不知所措无从欣赏,虽然少年时代他曾经在美术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的绘画技巧,对于自己在艺术和美学上的鉴赏力有一定的自信,但是对这位草间弥生的作品还是有些接受不来。他从中看到的只是大量的重复,丰富的色彩运用和不断出现的波点,并把自己看到的结果告诉了凌。

“你很棒哦!” 凌表示。

    “诶?”

    “你抓住了全部的重点。” 凌解释道。“由于草间弥生在精神方面的问题和一直以来受到的幻觉困扰,这些作品呈现出了你说的特点。”

    “伟大的艺术家都有一些共同的特质,他们可能长期受到神经症或精神疾病的折磨,因此能够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东西,比如草间弥生从小可以看到遍布在物体上的圆点。他们承受了大量视觉上和精神上的刺激,必须通过一种途径发泄和表达出来。这种表达和宣泄的欲望异常强烈,如同装满水的杯子一定会不停的流出水来。他们仅仅是一群病人,仅此而已。”

陈嘉陆边听边和凌走向下一幅画。

    “虽说好的艺术作品都必定是源自心灵的创作,但是这颗心灵是光洁无暇还是饱受摧残折磨只有本人才知道,观众是无从知晓的。”凌朝陈嘉陆望了一眼,看着他继续说:“大众认为这些上天赐予的无比绝伦的艺术才华可能只是上帝对他们的惩罚。”

“惩罚?”他重复。

“嗯。对于画家来说,精神方面的问题造成了幻觉和白日梦的出现,他们看到了本来不应该属于人类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你说这是天赋还是负担呢?不管怎样,上帝赋予他们这样的能力就是为了通过他们向凡人展示自己存在的痕迹也说不定。他们揭开了帘子的一角,看到了别人不曾见到的景象,再通过作品表达出来。疾病成就了他们及他们的艺术,他们却终生遭受疾病的困扰和折磨,这是幸也是不幸。”凌停止说话。

“我想和他们取得的回报相比,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他们被自己的才华和天赋裹挟住不停的创作,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一直向前,直至生命的终结。”陈嘉陆终于开口。

“很多人是没有得到回报的。”凌说。

宽广的展示厅里没有什么人,四下安静异常,只能听见走路时地板发出的响声。良好的照明让陈嘉陆在近距离仔细观察着桐生凌——白皙修长的脖颈宛如一件艺术品,白色的低胸吊带T恤露出她漂亮的锁骨。凌体态轻盈的站在名为《载着我灵魂的小船》的画作前面时,本身也成为画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她自己就是一幅画。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陈嘉陆只是站在她身旁静静的看着她,不忍打扰。

两人一时无言。

凌突然转向陈嘉陆看着他的眼睛。陈嘉陆避无可避,只能迎着这双光彩夺目的明眸。他从未见过这样晶莹剔透的如同钻石般光彩照人的眼睛,仿佛里面藏着整个宇宙,变幻莫测的同时又平和暖人。棕色的瞳孔带着微微的淡绿色,陈嘉陆盯着这双美丽的眼睛无法移开目光,里面未知的魔力深深的吸引着自己。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火车上肆无忌惮的看着这双眼睛,凌当时首先避开了自己的目光,现在暗暗后悔自己的唐突和失礼。同时又庆幸当时贪慕的多看了凌几秒钟,毕竟没人保证一定会有第二次的相视。

直到凌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推了推自己的肩头,陈嘉陆才如梦方醒般对着凌浅浅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又抬起头看着凌,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间艺术馆里面的任何画作和雕塑上了。之后无论在看那幅作品的时候,陈嘉陆的目光最后都会落在凌的身上。他就在这样恍惚之间走完了第三展示室,两人坐在回廊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日式庭院。外面的景致吸引了陈嘉陆的注意,墨绿色池水的周围点缀着颜色饱满的粉色花朵,高低错落的翠绿色松树让这个不大庭院异常别致。

“你经常来这里?”陈嘉陆问凌。

“偶尔,来过几次。”

“喜欢草间弥生?”

“她的作品吸引我。”凌慢悠悠的回答。“从她的画里我看到了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中展现出来的倔强生命力。”

陈嘉陆似是而非的点点头。

“你必须在无限的存在中找到生命的意义。”

“你找到了么?”他问。

“算是吧。”

“能知道是什么么?”

“你会知道的。”凌说完对陈嘉陆莞尔一笑,用手将遮住自己脸颊的头发拨到耳后,然后双手往后撑住自己的身体,抬头看着外面的世界。她呈现给陈嘉陆的是一种成熟中流露出的平和,明明是在朝气蓬勃的年纪却突然给自己一种阅尽千帆的从容淡然。

陈嘉陆也看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令人目眩,安静包围着他们。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已经和凌并肩坐在这儿一世了。

再侧目看向桐生凌,这时的她眉宇之间又展现了无尽的青春和热情,令陈嘉陆自觉年华不再的同时又深受感染。这个女孩越发像个迷。眼角一侧发丝之间露出的淡粉色好似庭院满眼青翠中的那一簇粉红色的花团,牢牢的占据了自己的视线。

两个人在宁静中惬意的坐在回廊上看着外面明亮的世界。陈嘉陆偶尔朝凌看上一眼,看到她仰着头闭着双眼,任凭和煦的阳光散在自己的身上。她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规矩的跪坐在蒲团上,而是放任自己的四肢舒展开来,修长的大腿一直伸到落地窗前。陈嘉陆无法知道此刻她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一丝直觉这个少女不喜欢接受社会习惯的约束和捆绑。不知过了多久,凌收回像蜘蛛一样的长腿慢慢站了起来,给了还坐在地上的陈嘉陆一个甜美的微笑。

“你想知道幻觉里的世界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么?”凌轻轻的问道。

“嗯?”

“你知道路易斯.韦恩么?一个英国插画家。”

“抱歉,不清楚。”

“这个人和草间弥生有些相似,后期作品来源于自己的幻觉。”凌顿了一下。“你想知道世界在他眼中的样子么?”

“我想不必非得让自己患上神经症吧?”陈嘉陆打趣道。

“不必,跟我来。”凌说完满脸兴奋的拉起陈嘉陆。

陈嘉陆不好意思的赶紧站起来,两人漫步离开了美术馆。离开前陈嘉陆在美术馆里的NORTHSHORE咖啡店里买了杯咖啡,凌没有接受他的款待,表示自己并不喜欢咖啡。这倒是大大出乎陈嘉陆的意外。

在地铁上他们并肩坐着,工作日的这个时段车厢里没有多少乘客。桐生小姐把头微微靠在陈嘉陆的肩膀上,陈嘉陆扭头看了一眼凌。他看不见她的脸,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凌乌黑的头发在陈嘉陆的鼻子底下散发着独特的清香,他深深的将这股香气吸满鼻翼。他小心翼翼地转回头看着车厢对面贴着的广告海报,却看不到上面写的一个字;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脉动慢慢地和铁轨的节奏交织重叠,最后无法辨识。在旁人眼中他们只是一对儿平凡的情侣吧,陈嘉陆希望这是他们在别人眼中的样子。

地铁到达乌丸御池駅的时候凌突然把头从陈嘉陆的肩膀上移开,自己站起来的同时顺势牵住陈嘉陆的手拉起他匆匆走出车厢。陈嘉陆在错愕之间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来自凌手掌的温度,凌已经放开了他的手。这是一只柔软温润的手,不冰冷不潮湿。能一直牵着这只手的人是何等地幸福,他想。

“抱歉,我似乎是睡着了。”凌表情有些窘迫,满脸绯红的看着陈嘉陆,用手将自己的短发拨到耳后。长而浓密的睫毛让她微绿的瞳孔若隐若现。

“做梦了?”他问。

“嗯。”

“能告诉我么,梦的内容?”

“不行,也许以后吧。”

陈嘉陆做出一副遗憾的表情。两人出了车站顺着姉小路往东走过一个路口,凌指着一栋门口写着“京都万華鏡ミュージアム”的建筑:“就是这儿。”

“是万花筒呀。”陈嘉陆独自嘀咕着。

陈嘉陆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会有一个专门展出万花筒的博物馆,他自己是绝对找不到这种闲逛的地方。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里面展示的万花筒种类之丰富,从舞姬陶瓷像到高杯花瓶状的万花筒,绝非国内市面上贩售的廉价货。凌告诉他这些都是手工制作的万花筒,很多来自海外。每个万花筒都可以拿起来鉴赏观看,陈嘉陆拿起一只往里面瞧着。

陈嘉陆放下手里的万花镜,带着初入神奇世界的好奇扭头问凌:“这里和你说的那个版画家有什么关系,疯狂世界的幻觉又是怎么一回事?”

“路易斯.韦恩,这个人在患有严重精神分裂之后看到的世界你刚才已经看到了。”凌摊开双手俏皮的说。“他在患病后期的画作都是细密繁复的线条和高饱和度色彩的猫,尤其是病情严重之后,他笔下的猫更是抽象到只剩下高度对称且极为复杂的分型图像。”

“哎呀,就是你在万花镜里看到的样子啦!”凌见陈嘉陆仍是一脸不解补充道:“你一直转它,里面的世界以无限而对称的方式改变着。”

“如果脑袋里一直看到这种图像,精神确实要出问题了。”陈嘉陆又拿起身边一个万华镜看了起来。

“这种强烈的冲击以人的精神是无法长期承受的,也只能通过作画来加以释放了。”凌说。

“而且你会发现很多西方古老教堂的穹顶壁画和玻璃窗都是色彩艳丽的对称图案,和从这里面看到的东西很类似。”凌指着陈嘉陆手里的万花筒。“所以我说这是上帝给这些人揭开帘子的一角窥视天堂,这些给教堂画壁画的人一定也看到了同样图案的幻觉,认为这就是天堂的样子。”

“那他们也是精神病喽!”

“他们被痛苦折磨的时候依然认为这是神圣的嘞。”凌并没有责怪他的调侃。

“你是个奇特的女孩。”陈嘉陆一半说给凌,一半说给自己。

两人边逛边聊,投影机投到墙上的万花镜的图案不时的改变着光影,变幻莫测的同时让陈嘉陆有些心烦意乱。

“我从没想过这种地方可以用来打发时间。”陈嘉陆看着展馆里众多作品对凌说。

“那是因为你对这儿来说只是个游客。”凌把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跟着陈嘉陆。

“你为什么会对这些感兴趣?”

“为什么?”凌拉着长音。“专业的原因吧,我既然学习艺术,除了需要欣赏艺术作品本身,创作者灵感的源泉和创作动力本身也是引人思索的东西,这才是让那些作品存在于世的原因。另外我在京都住的太久,人多的景点我又不想去,自然要找些有趣的地方消磨时间喽。”

陈嘉陆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既有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青春俏皮,同时又散发着一种成熟的魅惑,尤其是心理上。她和他遇到过的所有女性都不相同;她更加自由,给人一种能随心所欲畅快。更糟糕的是他觉得自己开始被她吸引,就在极力排斥这个想法的同时又深陷其中,矛盾的内心让自己胸口说不出的憋闷。

“这个展馆另外一个有趣的地方就是能亲手做出世上独一无二的万花镜,瞧。”凌打断陈嘉陆的别扭和纠结。“我们也来做一个吧!”凌的大方和热情让陈嘉陆心里的那点小矛盾显得无聊又粗鄙。

陈嘉陆看着黑板上写着“万花镜手作体验520日元”,“制作过程大约30分钟”,就问凌:“你之前做过的吧?”

“做过!但是我说了每个都会不一样嘛,至少暂时还没让我厌倦。”

“那你来做,我在旁边看着。”陈嘉陆认为做这东西太女孩子气,又嫌麻烦。

“不!你来做,我看着。”桐生小姐表情柔和但语气坚定的微笑着对他说。

陈嘉陆无可奈何的坐了下来。凌对工作人员说:“一位,有劳了。”陈嘉陆选好素材跟着指导忙活起来。桐生凌挨着陈嘉陆坐下,随手将小挎包放在桌子上然后看着那些材料在他宽大的手中翻来滚去,时不时俯身过去伸手帮他一把。

陈嘉陆专心的摆弄着手里的小玩意,心情意外的好起来。何必在意那么多有的没的自寻烦恼呢。至少到目前为止这次京都之行都是有趣且充满意外和惊喜的。这个女孩儿就是其中最大意外惊喜。

两人头挨着头四只手交错着让细碎的材料慢慢接近完成品。陈嘉陆偶尔抬眼看着凌。那双迷人的眼睛在浓密睫毛的看护下一丝不苟的盯着手中的活计,嘴唇红润自然,脸颊白皙中透出微微的粉色。如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这个女孩儿不施粉黛而面色依旧如朝霞映雪。这份干干净净的剔透晶莹实在是难能可贵,真是让人羡慕的大好青春。

完成这个万花筒花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凌一边仔细收拾着剩下的材料一边对陈嘉陆说:“没想到你这双大手蛮巧的嘛!”凌故意拉起他的手细心的观察。陈嘉陆撤回自己的手笑着说“有你帮忙么!”凌没有笑,眼睛依然盯着陈嘉陆的右手。他见凌愣在那里出神也就没再说话,耐心的看着凌发呆。

“去吃饭吧!肚子饿了。”凌突然抬起头。陈嘉陆点头表示同意。凌将刚做好的万花筒装进自己的挎包,二人起身离开。

“刚才那么出神的在想什么?”陈嘉陆开口。

“啊!没什么,对不起走神儿了。想起一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请别在意。”

凌这样说陈嘉陆也不便追问,随即转换话题:“想去吃什么?”

“吃什么好呢?”凌顿时露出小女孩般天真的神态。

凌带陈嘉陆去了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大众食堂,陈嘉陆拿了烤鲭鱼,牛肉炖萝卜,豆腐,味增汤,米饭还有盒装的小粒纳豆。凌点的不多,豆腐,萝卜汤,一碗米饭还有一份蔬菜沙拉。

“你吃的这么少,难怪这么瘦。”陈嘉陆心里生出一份怜惜。

饭后二人沿着街巷小路往东边漫步。其间只有零星的对话,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在路过一家精美别致的点心屋时凌站在橱窗前驻足看了好一会儿。“要进去么?”陈嘉陆问。凌抿着嘴摇摇头。“你不觉很漂亮么?这些点心。”凌转身继续往前走。

“还是个会被甜食吸引的小女孩嘞!”陈嘉陆心想。

走了一会他们来到御池通附近有夏日漱石句碑的鸭川边。轻轻杨柳风从河面吹过,配上一份初春午后的阳光陶醉了不知多少川边的行人。顺着鸭川东岸的台阶走下河提,陈嘉陆眯起眼睛感受着撩人的春风拂过自己的脸颊。桐生凌一只手扶住风中凌乱的短发,站在川边望着远处,身姿笔直挺拔。头顶上大团的樱花树叶片沙沙作响,声音美妙的如同海边的阵阵的波浪。和桥上街市的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相比,这儿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安静的只有风声,吹到陈嘉陆的心里。身边站着的凌——这样一个神奇的女孩儿——给自己的旅程增添了浓烈的奇幻色彩。“这可能是多数人心中理想的异国旅行中的艳遇吧。”陈嘉陆心想。不过对于他来说,和这个女孩的再次偶遇带来的只是莫大的意外和惊喜;“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恐怕只是淡淡的陪伴吧。”陈嘉陆心里一问一答。

“一会儿我想去一个地方”凌说。“如果不麻烦的话能陪我一起么?”她的眼神中露出微微难色。“去那儿可能要费些力气。”凌又补充道。

本来就已经答应凌陪她一天的时间,陈嘉陆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可以随时终止这个承诺的。随便找个理由比如“啊,抱歉!我还有其他事情。”之类的就可以顺水推舟的结束这份许诺。但是既然已经答应了,而且这个要求又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也就无法在这个节骨眼上溜之大吉了。陈嘉陆错过了驶下匝道的机会,继续在命运的道路上前行。他抬手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半。

“可以么?”凌盯着他的手表问。

“当然。你不打算告诉我去哪儿么?”陈嘉陆笑了笑。

顿时舒展了眉宇的凌也给了陈嘉陆一个明媚的笑容。“我想去一趟大文字山,西边的那座。”

“爬山?这是三天内第二次爬山了。”他心想。

“讨厌爬山么?”凌见陈嘉陆没有回答便问道。

“倒也不是,那我们现在出发吧!”他给了她一个坚定的回答。

两人搭乘市内巴士前往银阁寺,途径京都市美术馆的时候凌告诉陈嘉陆这里可是一个人消磨时间的好地方,她不记得自己来过了多少次,不同的展览内容每次都让她感觉新鲜有趣。

“有机会的话我们再来这里吧。”桐生凌在座位上伸出双腿绷直脚尖,双手扶在大腿上。“听说最近有保罗德尔沃的个人画展,如果碰巧能赶上那真是太好了。”说着凌睁大了眼睛露出兴奋的表情。

“德尔沃?”陈嘉陆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一脸的疑惑。

“嗯,保罗德尔沃是我最喜欢的画家之一,或许是最喜欢的!”凌继续兴奋的和陈嘉陆说着她口中这个最喜欢的画家。

“他的画风格太鲜明了,可以叫人一眼认出他的作品。我猜想他的画大都来自他本人的幻想和梦。”“你瞧,他的画让会你觉得这些都是梦中才会出现的景致。夜晚,白色的月亮,广场和永远延伸向远方的马路,还有里面出现的女人。所有的一切构成一幅时间凝滞的画面,画里的世界拥有永恒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陈嘉陆一言不发的作她忠实的听众,紧紧盯着凌闪耀的双眼,里面充满不断变换的色彩。

“你无法解读他作品的内容,就像你无法解读别人的梦境。看他的画你会觉得里面的人物已经在那儿待上一万年了。就像你得知眼前的一盘新鲜的水果已经超过几百上千年甚至更久那样吃惊。他们是如何逃过时间的诅咒的!总之我喜欢他的风格,有时间我一定要去看看!展出是哪天来着?”凌在那里自说自话。陈嘉陆挺了挺后背,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表示自己完成了一个好听众的工作。心中却遗憾自己并没有这么多时间留在京都和这个女孩继续走下去,这不现实。

到银阁寺的距离并不远,路程在闲聊中很快地过去了。下车时陈嘉陆脑子里依稀闪过凌口中描述的保罗德尔沃画中静谧的世界。看来她已经开始对自己产生影响了,他心想。

路过寺庙区的人流,陈嘉陆跟在凌后面绕过银阁寺入口继续往左前行,走出一段树荫遮蔽的道路后已经见不到几个游人,四下安静无声。经过登山口的时候凌回头说这山并不很高,但是山顶的风景非常棒,他一定不会对自己的决定后悔,虽然在那之前要费些功夫和体力。陈嘉陆摊开双手对凌点点头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阳光通过层层树荫的阻隔不再气势凌厉,被分散打乱的日光淋到二人头上却依然晃眼,光晕跟着两个人的脚步不断变换着自己的形象。铺满石头的大块苔藓被这断断续续的日光映的更加翠绿,显得又厚又肉。山坡上树丛挺拔高挑,顶端的叶子被阳光刺穿后明亮鲜黄,中段的树叶则青翠嫩绿的生机怏然,底部密林颜色深如墨绿的池水。宁静弥漫开填满林中每个角落的同时也包围着桐生凌和陈嘉陆,两人如同坠入平静的湖底,只有阳光可以穿透这份平静。

山上的溪水在路边无声的流淌,在落差大的地方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凌那两条白皙光洁的长腿在陈嘉陆眼前晃来晃去,他瞄了一眼凌被牛仔短裤包裹着臀部;将视线移开,看到的还是那双腿。目光最后往下落在了凌长长的跟腱和露在鞋子外面的漂亮光滑的脚踝上。这份青春外衣下的矫健身材对陈嘉陆散发着难以抵挡的吸引力。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挡的吧——他断定。

在一处地势稍微平坦宽敞的拐角处凌停住脚步,从挎包里拿出一小只瓶装水递给陈嘉陆。见他稍一迟疑就威胁说这一路是没有水可买的,陈嘉陆于是接过来拧开盖子喝了两口

后把瓶子攥在手里。凌伸手把瓶子从他手里拿过来仰头喝完了剩下的水又把瓶子装进包里。

“要不要歇会?”凌问。

陈嘉陆想说不用,看着凌已经靠在路边一处木栏杆上也就改口说好,于是自己也走过去坐在凌旁边的石阶上。凌伸手在包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副耳机将一边塞进自己边的耳朵,又把另外一只递给陈嘉陆。他于是起身也靠在凌身旁的栏杆上,接过耳机塞进左耳。凌打开手机摆弄一会后耳机里传出了美妙空灵的音乐。看着凌闭目凝神的样子,陈嘉陆一边抬头看着眼前的山林溪水一边听着耳机里的音乐,好似佳肴配美酒。听完了两首曲子,陈嘉陆取下耳机还给凌,目光从凌接过耳机的右手看向她的脸庞,一缕阳光打在上面柔美动人,面颊上细微的绒毛被染成淡淡的金色。慢慢的,凌的整张侧脸融化消散在逆光中不再清晰。

凌偏了下头取出耳塞,转过脸正好迎上陈嘉陆的目光,长睫毛慢慢低垂再抬起。

“很美的曲子,和这景致蛮搭的。叫什么?”陈嘉陆微笑着问。

“哪一首?”凌淡然一笑。“哦,第一首叫《Cobalt Moon》,后面的是《在科尔多瓦》。”

“后一首深沉忧伤,旋律很动人。科尔多瓦是在西班牙吧?”

“嗯,非常美丽的城市。有漂亮广场,古老的街道和让人怀念的人。而且还有很多好吃的甜点,我喜欢其中的一种叫‘天使的头发’。”

“你去过科尔多瓦?”陈嘉陆眼里充满羡慕,一个他梦想要去的地方,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女孩儿已经完成了自己遥远的心愿。

“可惜不会再去了。”凌伤感的低下头。

“会有机会的,为什么不能呢?”陈嘉陆像是在安慰凌一样自言自语。“你还这么年轻。”然而此刻他心中升起一种矛盾的情感,确信自己今生多半没有机会能去那个叫科尔多瓦的地方,又或者任何其它向往中美丽而遥远的城市,心中顿觉苦涩。他已经被绑在生活的列车上只能按照既定的路线前行,家庭和工作的压力让梦想这回事离自己非常遥远。强烈的无力感激发出对自己这种无法打破束缚的无能打从心底的鄙视,结果又引出对未来更深的无奈和懊悔。单凭意志这种东西真的能改变这一切么?陈嘉陆这时突然对《月亮和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兰德充满发自内心的羡慕和敬佩,他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能力,或者说他遵从内心的渴望定义自己的人生。无论家庭,亲友还是社会道德都不能对他的选择做出任何的改变,他只为自己而生。“在那儿有过不好的经历么?”陈嘉陆问。

“正相反在那儿有过于甜蜜美好的记忆,只是有些地方一生注定无法去第二次。”凌离开依靠的栏杆。

“怎么会,如果想的话一定可以。”陈嘉陆嘴上这么说却对凌的话深以为然。就连一次的机会都会被生活中无数的插曲抹杀掉,何谈第二次。

休息之后两人继续登山。

“你刚才想什么想的出神?”凌突然停下来回头问。

陈嘉陆愣了一下,抬起头望着凌。“我在想你是如此美好。”说完这句陈嘉陆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急忙补救:“我在想你是如此美好的年纪,人生有无限的可能和希望。”但是凌似乎没有听到这下半句,脸已经绯红了。至此两人没再说话,各怀心事的完成剩下的山路。

展望台上的风光让陈嘉陆暂时抛掉了悲哀和恼怒混杂的心情,清风洗涤了心中暗淡的阴霾。这景色无疑让他想起了奈良的若草山,这座大文字山应该更高一些,林木也茂密上许多。眼前铺展开的京都府代替了奈良的风光,两座同样古老而柔和城市。大片的云投下了遮盖城市的阴影,好像时间的纱幔滑过这座古都。远方几缕阳光从云层中漏下来,挂在低矮的房屋上。

“我之前经常来这里爬山,到这上面待会儿会让我想起家乡的景色。”

“这儿离奈良并不远,你可以经常趁着周末回家吧。”

“话是没错,但又有多少人能回去心中的家呢?”桐生凌的话让陈嘉陆无法回答,疑心这女孩儿有什么难以诉说的过往,莫非自己可能把她看的太简单。又或者这只是青春中的小小伤感和惆怅,如同阳光下的阴影,美玉中的微瑕。巧合带来的这一天的相处也只不过让他认识了这个叫桐生凌的女孩,他并不了解她。

凌带着陈嘉陆走上最后一段通往山顶的道路。

一棵树上挂着“大文字山463m山顶”的牌子,高度变化带了视野的提升,远山环抱中的京都盆地在流光浮影中沉寂无声。在这个位置看着世间凡尘总是有一种超脱的淡然,若草山上的思绪好像被风又吹到了这儿,重新回到陈嘉陆的脑海中。“人生在世所谓何求?”四十岁的陈嘉陆看着身旁二十岁的凌心想自己刚才所言也并非虚妄,同样的一片风景在风华正茂的凌眼中和在自己眼中相比又会有多少不同呢。想必她眼中大片的未来已是自己虚度的过往,区别就在于“希望”在这片风景中呈现出的比例。生命的长度这种自然属性本身就决定了所谓人生意义的虚无缥缈,正是人生的短暂才让众生探寻的“意义”二字存在价值的同时又毫无任何意义可言。

山顶上没有其他游客和登山者,安静的听得见浮云划过的声音。黄昏前的阳光以很大的角度斜出云层,虚弱的光线反而把更大的面积染成橘黄色。山坡上半米高的野草穗子被风吹得偏向一旁沙沙做作响。陈嘉陆只能看到凌黑色的背影,错觉她只是山顶的一棵树。凌轻轻走到一棵树下不知抬着头看什么,不大会儿功夫竟引下来一只松鼠趴在树干上吃她递过去的饼干。等他悄悄走近的时候松鼠一溜烟的不见踪影了。凌转过头朝着陈嘉陆笑了笑,拍掉手里的饼干渣。这个微笑如同夕阳的余晕虽然看似温暖实则遥不可及。转眼的功夫山下渺小的房屋都已经隐藏在黑暗当中,太阳被遥远的山脉遮住一半,剩下的半个又被云挡住,只有微弱的光线挣扎着泄漏一些出来;只是这光线没过多久也被拖入大地,一切归于黑暗。

没有了阳光的庇护,山顶的风统治着一切,温度下降了许多。陈嘉陆给凌披上自己的外套,两人并肩面对这漆黑的世界。不知什么时候桐生凌牵住了陈嘉陆的手,这手柔软却冰冷,陈嘉陆不自觉的握紧了这只手,此时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当陈嘉陆打算牵着这只手离开的时候,凌停留在原地紧紧攥着陈嘉陆的手,这时眼前犹如被施过魔法一般慢慢亮了起来,起初的点点亮光很快连成一片,最后是一团团的光亮。整座城市的轮廓在黑暗中被灯光勾勒出来,好像星光和银河在地平线上的倒影。凌的脸淹没在黑暗当中无法看清楚,陈嘉陆有一种直觉凌的泪水就隐藏在这黑暗当中。他的心里流淌着一股许久未曾有过的暖流,有些东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正在悄悄的改变。

走在霓虹闪耀的街市上两人默默不语,只有牵的更紧的两只手。陈嘉陆和凌穿过祗园的小巷朝着酒店的方向走着,周围熟悉的一切这时让人感到陌生。陈嘉陆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坐明天上午的航班回上海了。”见凌没有回应接着说:“非常感谢你今天带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京都,真的非常谢谢!”

“不,要谢谢你能陪着我任性的走完我想去的地方,无论如何今天给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回忆。”凌终于开口。“你真的是一个非常温柔体贴的人,能认识你是件很棒的事情。”

“明天你有什么打算,继续待在京都吗?”他问。

“嗯,见个朋友,再一趟回学校。”凌低着头边走边说,把垂下的短发别到耳后。

回到酒店后陈嘉陆送凌到她的房间门口,凌从包里翻出门卡打开房门后转过身看着陈嘉陆,“要进来坐坐么?”她说。

“不了,还得回去收拾行李。”陈嘉陆盯着凌的眼睛心想这就是告别了吧。

凌不再说什么,低下头又慢慢抬起来,轻轻踮起脚在陈嘉陆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撤回身体的时候习惯性的将一侧的头发别在耳后,转身走进房间。

陈嘉陆看着关上的房门发了一会呆后才走向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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