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他们离开,花如影恼怒道:“为何要放过这种无耻小人?”
云游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摇头苦笑道:“总要给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谁也不是生来就坏,但凡有一丝指望,便不该取人性命,他们已受了该有的惩罚。”
说完花如影蓦地又向云游狠狠甩了一耳光,打完后自己又蹲地大哭起来:“都怪你,现在如你所愿,我也成了被人追杀无家可归之人了。让你救我,不如死了的好。”
云游一怔,呆了呆,心想我救人难道也错了么?
自己出于一片好心,却不想会连累她跟着自己身败名裂,也遭人唾弃。
但即是明知如此,又怎能见死不救?良心何安?
云游心下歉疚,柔声安慰说:“如影姑娘,对不起,事已至此,也不是我所能预料的,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离开为是。”
花如影蹲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哭了一阵,过了良久,忽地起身,拭去泪水,似是心中打定了什么主意,眼里射出异样的光芒,径自快步向南而去。
云游紧步跟上,追问道:“如影姑娘,你去哪?”
花如影冷冷回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的。”
云游心下惊疑不定,想她方才还哭哭啼啼如是一位无助的弱女子,怎么转眼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这样果决?
花如影转头又向云游再次问道:“你是真心愿待我好么?”
她这一问,语声中竟有三分威吓之意,气势逼人,云游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吓得一呆,木讷的点了点头。
之后二人来到了一处小市镇,花如影将身上的华贵霞帔给当了,换了些银子,又置了两身农夫村妇的行装。
自己乔成一个老太的模样,云游则扮了一个小老头。
花如影望着他的老头模样,不禁笑了出来,想这人其实也不坏,除了油头滑脑倒还有几分呆头呆脑的傻气。
有时见他又似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比之于江湖上各派的正人君子,多了份超然世外的恬淡心境。
可这种淡然的心境终究是不能代替柴米油盐的日子。
渐渐的花如影对于他这种不求上进的态度也越来越多了抱怨。
想自己在金兰城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何能跟着他像个野人一般风餐露宿?
一日两日还罢,长此以往,哪是长久之计?
云游自知自己给不了花如影想要的生活,可她今天这番境地确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总要对她负责给她一个安身之所才是。
花如影别无选择,本拟一死求得解脱,但得知被野鬼所辱,连自己平素又敬又爱的少爷居然也会为了保全声名,全然不顾自己死活,与那些人一道来污蔑诋毁自己。
心中的怨恨便也多过于求死之意。
她暗下决心,终要教这些臭男人一个个付出代价,眼下唯一对她好的男人,便只剩这吸风饮露,天天过着世外仙人,虚无缥缈日子的小张仪了。
花如影觉得云游是个异类,更适合作为精神上的伴侣,时常听他讲些关于宇宙奥秘,天人合一的道理。
听来像是天书,活得犹在云端,但在他的启发之下,对于武学颇有独到见地。
云游也发觉花如影的功夫大进,快到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绝不像一刻而成。
想她天资聪颖,于武之一道委实是一个奇才,可枉了她这么多年只以一个侍女身份屈居于金兰城之下。
花如影此前只觉得女子便该有一个女子的样,打打杀杀的武林争斗实与自己内守的性格不合,是以浅学即止。
而今情势不同,靠任何人都不如自己可靠,故而在这武即是正义的江湖中,一个人的功夫强弱占据了很大的话语权,这也是为何众多武人痴于武学之故。
他们二人常自切磋技艺,云游稍加指点,她便融会贯通,宛若师徒。
云游于花如影有愧,在武学上的领悟更是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
一面探寻着落小霜的下落,一面传之花如影各派心法,和其中精要。
这日,云游对于故乡黄土县的老宅起了思念之情,直觉告诉他,霜儿妹妹兴许便在那里。
花如影无人可依,身如浮萍,好不容易在海中抓住了云游这块木头,哪能放手,何况还有诸多武学难题未解,便也跟由着他去。
心下大奇,问道:“你做事都是凭着感觉么?”
云游点头笑道:“小事不是,大事的决定多半是跟着感觉走。或许在你听来很荒缪,可直觉是超脱五感外的第六感知力,往往比人的大脑更为精准。
我们人本有这种能力,可惜被尘世之埃所蒙蔽,不能明心见性。
只在偶然间会灵光乍现,我们称之为灵感,或是顿悟。
世间许多伟大的发明创造都是由此而来,非是人所努力便能成,那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时机未到,什么努力也是白费,时机一到,你再去努力,事也就轻而易举的成了。”
花如影若有所悟道:“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尽力而为的意思呗?”
云游微微笑道:“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薄如纸应有不屈之心。
我们有了远大目标便向着那目标行进,至于到何种境地,便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了。”
花如影不觉好笑道:“幕大圣人,咱们能不能先把肚子填饱了再来谈你那高远的目标理想?倘若你能落入凡间,接接地气,给人干干杂活赚点钱买匹马也是好的,总胜于咱们在此步行赶路?”
二人边走边聊,花如影听云游大谈理想,心中不屑,便出口讥讽了他一句。
云游已无心功名,总觉得那不再是他所该去追寻的东西,是以苦笑道:“行程何必匆匆,否则这等沿途美景岂不是要错过了?”
花如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杨柳依依,在清爽的春风中醉醺醺的轻拂着湖面。
绿水幽幽,波光渺渺,成群的蝴蝶在岸边花丛中飞来飞去。
少男少女光彩照人,言笑晏晏的并肩而过。
花如影望着云游,冷笑说:“到底是风景美,还是姑娘美?你这都成小老头了,还有这份心思?快想想办法弄辆那马车来,我可再也走不动了。”
“景美人更美,若是无人,景也就不在了。喏,心想事成,那不是马车来了么?”
云游一笑,指着道上的一辆自北而向南行近的马车,俨然便是自家的一样。
花如影先是一惊,随后白了他一眼,恼道:“你认识那车夫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问问也好,指不定顺路,便可以载我们一程呢?”
云游话虽如此,但花如影总觉得他想得太过天真,天下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便冷冷一笑,接道:“好,我去问,看看是否世人都如你幕大圣人一般的心好?”
说罢纵身一跃,便将云游远远甩在身后,饶是腹中有了孩子,也依然轻灵矫健。
云游还道她是有意要在自己面前展示近来所学成果,可为何有求于人却是提剑在手?一点也没有卑微的样子?
正寻思间,只听得一声惨烈的大叫声,那车夫便滚落在地,远远看去,却是一条左臂已被斩下。
路人吓得四散而开,云游见了此等阵势,才知花如影所说的问问竟是以武恃强。
忙跟着跃了过去,大声喝阻道:“住手,你在干嘛?这是土匪。”
见那车夫躺在地上,左臂鲜血不绝流出,面色煞白,云游忙又帮他止了血,运功疗伤。
花如影不以为意的冷笑道:“我问过了,他不依,只好教他吃些苦头。人就是贱,不吃苦,他怎会知道我们是坏?你现下再问就不同了。”
说着她又看向那车夫,笑问道:“老丈,现在可愿意载我们去那黄土县?”
那车夫骇然的不住点头应道:“愿意愿意……”
花如影颇为得意,向云游冷笑道:“怎么样?我猜幕大圣人如果去问的话,定然会做老好人,吃瘪回来,可不会这样让他爽快的答应。”
云游心中不悦,忿忿说:“你这是恃强凌弱,咱们习武的初衷是什么?”
“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眼下我不正是在行此举么?这难道还有比我们两个更穷更可怜的人么?”
花如影振振有词,让云游无可辩驳,只是气苦。
“幕大圣人,你不愿做违心之事,就由我来做好了,空练了这一身功夫却不得施展,要来何用?
天下不平之事不要太多,你管得过来么?弱肉强食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云游不理她的怪论,只顾替那车夫治伤。
他将自身这先天之炁用在治伤上也颇见奇效,那车夫断臂处的伤口加速愈合后,痛苦立减,转即向云游道谢,询问大名。
花如影不觉冷笑道:“幕大圣人,你瞧见没,若然没有我这恶人,他又怎会当你是救世的圣人?没有我的恶,又怎能让他知道你的善呢?说来你该感谢我才是,正是有了我们这些恶人,才成就了你的圣人之名。”
云游蓦地想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那圣人和大盗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所求的真的是功名么?或许更多的只是一种心安理得罢了。
花如影见他发呆不语,冷冷笑道:“幕大圣人,你若是过不了良心那关,那就紧随在后,自己走路吧。我可是乏了,先睡上一觉。”
说罢将长剑挑起车帷,待欲入内,云游正踌躇该不该随她上车,忽听得一妇人的尖叫声响。
原是马车内还藏有一位妇人,花如影这沾了血的利剑一送进去,那妇人便以为要对己不利,吓得哇哇乱叫。
花如影厉声一喝:“叫什么叫?再出声把你舌头割了下来。”
云游生怕她说到做到,忙上前将长剑挡下,正见那妇人一面,不由得吃惊道:“羽……羽娘?”
这妇人身材圆润,年近四十,模样端正,只脸色略显憔悴,正是那羽娘客栈的老板寡妇夏羽娘。
夏羽娘望着眼前瘦老头打扮的云游自然不识,然听他识得自己颇为不解。
想若是客栈熟客的话,多为中年男人,怎还会有这样的花甲老头?
云游见她盯着自己满是疑惑,也不知为何,只觉得遇到故人无比亲切,心中一激动,便将颌下花白的长须撕了下来。
夏羽娘仔细看了看,这才惊道:“你……你是小张仪?”
云游还粘上长须,笑道:“对,是我。”
夏羽娘又惊又喜,神色慌张的探头出去,左右看了看,见无人跟踪,一把将他拉上马车,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
花如影见这妇人虽是年岁不小,然也还有几分姿色,且对云游举止亲密,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幕大圣人,你的老姘头可真是够多的,哪哪都能遇见。”
夏羽娘料想她和小张仪是一伙的,心下稍定,打量了花如影几眼,奇道:“这位是?”
云游坐在羽娘右侧,坦诚说:“这位是如影姑娘,迫不得已,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花如影还剑入鞘,坐进马车,冷冷道:“还不是怪你。”
云游心下歉然,只微微一笑。
夏羽娘察颜观色,已然猜了个八九,狠狠拍了一下云游胳膊,嗔道:“你这浑小子,如影姑娘都有了身孕,也不知怜香惜玉,怎么能让她吃这样的苦?”
说罢又探头向那车夫喊道:“无福,自己人……哎呦……你的手……”
云游忙赔礼道:“都怪我行事太过鲁莽,得罪了这位老丈。”
夏羽娘自然知道缘由,只笑说:“不碍事不碍事,谁叫他脾气那么臭。其实即便不是熟人,顺路带一程又有什么关系,这下可长记性了。”
当下马车启程,询问起云游近年去了何处,以致于江湖上流言蜚语不断。
云游一一作答,谈及奶奶顾三春蛮子他们时又不禁黯然神伤。
羽娘长声叹道:“哎……好好的一家人怎落得这番田地?那广元也不是个东西,落井下石,三九教在他治下也越来越不成话了。”
云游摇头苦笑说:“此事也怨不得他,换作是我,也会反了这么位不靠谱的主。”
花如影听二人答话,方知是故人老友,消了心头怨气,接口笑道:“原来那羽娘客栈便是你开的,今日可是有幸又识得了一位望坡城的人物。”
羽娘笑了笑,摆了摆手:“客栈早就不开了,我也已是徐娘半老,没那个功夫和臭男人周旋,说来说去,还是怨广元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