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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深,一口闷!”
他无语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阿龙怎么又端着酒杯过来了。虽然是老同学,但他不确定这种十年没见,一见面就是喝酒的感情到底深不深。他想要拒绝,本能上却又参与进去。毕竟在学校时同学们都叫他阿黄,如今都叫他黄总。黄总和阿黄,总是不一样的,一个是人中龙凤,另一个呢?小狗还是人,傻傻分不清楚。
酒精再次划过他的喉咙。这回他感觉自己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一下,周围的人和事物也开始徐徐转动。时间的车轮就是从此刻失控的,它们在酒精的作用下倏忽消逝。全国各地,每一场聚会都或多或少有阿龙这样的角色,他们热衷于劝酒,自己却尽量滴酒不沾,酒水在他们手中就像雨水,无意于积累,却钟情于流淌。他们就像齿轮,带动推杯换盏的伟大工程,推进酒场的觥筹交错,造就一个个肿胀的膀胱和打架的眼皮,赋予聚会灵魂。
黄总会喝酒,但不会思考怎么去喝,就像他会做生意,却不会思索怎么把生意越做越大。别人喝酒,快的只是酒从嘴里落到胃里的那部分,思维是一直保持缓缓流动的。而他呢?大伙儿来一个是一个,他们说感情深一口闷,他就闷,他们说九两十两好朋友,他就喝十两,他们说亲不亲看酒风,他就说必须亲。他感觉自己是长胜将军,气宇轩昂,手中的玻璃酒杯在金色吊灯的照耀下也跟着辉煌了,仿佛成了青龙偃月刀,从被动防御到主动出击,他不记得自己已经“斩”了多少敌人,然而每次他都会本能地提醒自己一下,“最后一杯,必须是最后一杯”。
他的最后一杯是被丽莎拦住的,她用力压住他的肩膀,在胳膊上使劲掐了一下。终于,痛感使他兴奋的心情得到了平复。
“黄彬伟,你还喝?喝不死你!”
他知道自己喝多了,用脸上那堆红彤彤地肥肉拼出一个笑拒绝同学。他低头查看自己的战绩,五瓶黄酒三瓶啤酒,空酒瓶就像战旗似的屹立在锃亮的瓷砖地面,默默诉说大将军的威风,这时他的膀胱提出严重抗议。
“老婆,我去下洗手间。”
“快滚!”
丽莎虽然满脸嫌弃,但终究还是心疼他的。她跟着站起身,用两只白净纤细的手分别扶着他肥厚的肩膀和圆滚滚的啤酒肚,小心翼翼地送他走到门口。他醉了,只觉得头昏脑胀,连走路都歪歪扭扭,但他昏胀的脑袋没想别的,光想着丽莎,他对丽莎是真感情,结婚十年依旧如此,不像别的什么总,在权力和金钱中迷失对伴侣的忠诚。酒后不一定会吐真言,但酒后那些埋藏在心里的真情实感一定会像啤酒泡沫那样咕噜噜全冒出来。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丽莎。丽莎身材好,皮肤好,五官正,大学时期就开始接模特单子赚钱了。他喜欢她,一直隐忍到创业成功才有勇气正式展开追求。要说巧也巧,丽莎那会刚和前男友分手,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结婚十年,丽莎生了三个孩子,他虽然不是什么富豪级别的生意人,但将三个孩子拉扯大的财力还是有的。只是漂亮女人通常比较高傲,特别是这几年,丽莎有点变了,变得话多了,她说得最多的就是:黄彬伟啊黄彬伟,别人一口一个黄总把你叫着,那你倒是拿钱回来啊!就你挣的这点钱,孩子以后拿什么读贵族学校?拿什么出国留学?
面对丽莎的揶揄,他往往一笑了之,他想说这是妇人之见,但又不忍心顶撞她。结婚那么多年,丽莎依旧风韵犹存,生意伙伴常常笑话他,黄总挣得钱够养那么漂亮的老婆吗?小心哪天跟别人跑了。他在生活中处处让着丽莎,倒不是真的怕她跑了,就是想让自己配得上。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他是不信的。
他也知道家里用钱厉害,孩子里的老大,才小学一年级就已经知道iphone了,还是promax,结果刚给他买了三天,他就嫌屏幕太大不好用,折价卖给高年级的学生,自己又贴五百块买了台iPhone。家里的老娘,不仅患有帕金森,还有重度的阿尔茨海默症,生活不能自理,平时就住在疗养院,花钱请人每天照顾。另外还有老二的幼教、老三的月嫂......
他也想多挣点钱回去,但无奈脑袋就是一根筋,别的生意人在酒桌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借着酒劲说说平时不方便说的,然后再去做做平时不方便做的。他呢?那些李总、胡总、钱总找他喝酒他就当真是去喝酒了。他为表达敬意,回回都把自己喝断片,同时也屡屡没听出这些“总”们的言外之意,也频频没参与这些“总”们的团队建设。他把自己喝成了那只绳子外的蚂蚱,断了谈合作,钱生钱的路。
他以为自己只是来放水的,没想到是来泄洪的。刚提起裤子,胃就忍不住了,恶心的感觉一路从肚子窜到喉咙。他庆幸自己及时在决堤前对准了台盆,保住了体面,不然今晚黄总又要变成阿黄了。他用冷水洗了把由红转白的脸,昏胀感消失了,他高兴自己又活了,又能回包房当将军了,然而脑袋突然“嗡”的一下,之后就是令人发指的头痛欲裂,他开始相信网上那些不知名医学博主说的:酒量是练不出来的。
他扶着墙走回包厢,发现人数已经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在陆续往外走。阿龙、还有那几位熟悉的老同学都不见了。等等,身边的座位怎么空了?丽莎怎么也不见了?他照了照包厢里的镜子,发现自己脸色苍白,他开始冒冷汗。他想给丽莎打电话,却发现口袋里空空的,手机不见了,一定是掉在卫生间里。他想回去找找,可双脚就像钉在地板上,他的身体和五脏六腑似乎正在呐喊:将军,您就别再动啦!大伙现在可难受啦!
“先生您好,一共消费三万九千八。”
记得当初商量好的AA制,怎么变成一个人买单了?他此刻正难受,顾不了那么多,他从挂在座位上的外套里拿出钱包,抽出信用卡递给服务生。
“密码920213”
他指指楼上酒店客房的方向,然后用今晚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句话。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的记忆是空白的。
他在松软的大床上翻了个身,手臂习惯性地朝丽莎腰的方向搂,随后重重地掉了下去,短暂的睡眠让他的思维暂且还没有活跃起来,他伸出宽厚的手掌不停在床上摸索,不知过了多少次,他终于接受现实,丽莎此时不在身边。头痛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微的眩晕。他睁开眼睛,下床泡了杯酒店赠送的速溶咖啡,然后靠在柔软的床板上开始回忆白天发生的事,怀疑自己是不是只顾着喝酒而忘记了丽莎的某些交代。要不怎么说千万不能酒后驾车,他感觉自己在回忆这件事上就是刹不住车,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更先前的历史延申出去。突然,来自记忆的一个猛击打得他措手不及,阿龙!阿龙不就是丽莎的前男友么?
丽莎曾在结婚前提起过阿龙,说自己想坦诚交代曾经发生的事,但他喜欢浪漫,总说:我要的是你的将来,一点也不建议你的过去。现在的阿龙在做什么?他记起来了,阿龙说自己在阿里巴巴任职高级网络安全工程师,年收入一百二十万。天哪,一百多万,自己这个“黄总”都不敢想象一年挣一百多万。毫无疑问,阿龙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人类精英的气场,工作好、收入高、还有那脱下外套后,肉眼可见的,被紧身T恤勾勒出的腹肌。
后半夜,他注定要失眠了,因为他意识到两件事,一是丽莎没叫他一起走,二是丽莎和阿龙一起不见了。这两件事就像他手中的咖啡和奶精,搅合在一起。他想给丽莎打去电话,但是他知道这通电话一旦拨出去就可能变成一场无法和解的战争,或是一场冲走一切的暴雨。战争和暴雨,都是他不想要的结果,他干脆放弃,反正一切答案等到了天亮,自然会水落石出。
噢,对了,自己的手机。他打电话给前台,本想让服务生领他去那个卫生间。然而前台在向他核实手机的品牌、颜色和大小之后,没过一会儿服务生小弟就敲门把手机送来了。机子电量所剩无几,十几条未接来电在红色的“电量低”三个字地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都是疗养院打来的,自己每天花大价钱请人在那伺候老娘,大晚上的他们为什么打来那么多通电话?他想到这,神智立刻就清醒了,强烈的心跳驱动着他肥胖的身躯,他捡起地上的袜子、裤子、衣服,急切地给自己套上。他没有去前台办理退押金,而是直接飞奔到大门口,跳上一辆网约车。
“师傅,去颐和园,快。你能开多快就开多快!”
他说着,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现金扔到副驾座位上,这已是钱包里所有现金的一半。像火箭点着了燃料,车辆“嗖”的一下驶入远方的黑暗。他们飞驰在望园大道上,直至遇到一个不给面子的红灯才停下来。车窗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引擎声,他转头看去,是丽莎的奔驰C260,丽莎正坐在驾驶位上,突然,他看见副驾驶位上也有人,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颚,还有那张能迷倒万千妇女的帅气笑容,没错,就是阿龙。
他一上车就问司机借了充电器,此时手机电量已有一半。他拨通疗养院的电话。
“我是黄彬伟,我妈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黄先生,老太太现在很好,很好。”
他立即挂断电话,又抽出钱包里剩下的一半现金扔到副驾驶座上。
“跟上那辆奔驰,超过它,拦住它!”
司机猛踩油门,推背感使他狠狠地撞在后座上,刚一坐稳,司机的一脚刹车又让他重重地摔到前排座椅的靠背上。他顾不上疼痛,急匆匆下车。
他在黑夜中奋力地控制这具肥硕的身躯,他来到丽莎的车窗前,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掠过的一丝惊讶。他没给出回应,他把自己冻住,像一块冰,他在等丽莎的解释,只有很合理的解释才能让他释然,让他融化。他看到车内两人的眼神交流,丽莎好像在说,这下怎么办?阿龙说,你自己看着办。
一阵晚风吹来,他感觉寒冷侵入身体,接着又钻进了心底。他开始想念家中温暖的大床,自己好歹是个老总,大半夜的站在马路边和一对苟且之人浪费时间像什么样子?
“好,很好。丽莎,你好狠,你真是好样的。”
他说完,随后便看见泪水出现在丽莎的眼眶里。
“黄彬伟,你这个混蛋!”
丽莎捂着脸,陷在中控台微弱的光里呜咽。该混蛋的是丽莎你吧!他差点失去理智,幸好听到网约车司机在这时按下的喇叭,才抑住了情绪。
“老总,还坐不坐车?”
他扭头走了,本以为足够洒脱,没想到丽莎一离开视线,自己的鼻子就开始发酸,喉咙里也渐渐有了咸湿的味道。他坐上车,又让司机朝颐和园开去,老婆没了,老娘还是要照顾的。
他是颐和园的VIP,有名的大孝子。黄总来了的消息一传开,所有值夜班的,不管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全都精神了。值班园长端着两杯咖啡恭恭敬敬地走过来,随后便请他来到办公室,诉说起缘由。
“老太太的阿尔茨海默病今天又犯了,自己跑了出去,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就想给您打电话,报告一下情况。电话一直没打通,后来没办法只能打给您太太。过了一会您太太和另一位先生来了,那先生说和您是老同学了,今天同学聚会时您喝醉了,他刚帮着服务员一起把您扶进客房。见您来不了,就跟您太太一起来了,最后还是他在公园河边的树丛里找到的老太太。”
园长有点不明白,老太太终究是有惊无险,为什么黄总依然是一副受惊的模样,看上去又激动又惶恐不安。
他猛地拍了拍大腿,身上的肥肉从肚脐眼到胸脯,全都抖了三抖。他忍不住去想,如果阿龙没有来帮忙,糊涂中的老娘独自在河边没有被人及时发现......他对园长说:“我先走了,那个人叫阿龙,是我的好同学,好兄弟。”
他刚踏进家门,就看见丽莎眼泪汪汪地坐在沙发上。丽莎看见他,眼神一下变得凶狠,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亲爱的,我去过颐和园了。我都知道了,对不起。”
丽莎不理她,她也把自己冻住。他见状,想都没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婆我错了!”
女人到底是水做的,柔软顺滑才是水的常态。丽莎笑了,轻轻地扶他起来,温馨的气氛随着双膝离地的瞬间在房间蔓延开来。俩人没过多久就进房睡了,睡梦中他又习惯性地用手搂住丽莎的腰。
2023年8月4日,写于上海奉贤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