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风沙催人老，衰草摧折难见春。

漠北的漫天风雪之中，李陵置酒送别苏武。

两人须发皆白，面容憔悴，而苏武的憔悴中，仍有神采飞扬。

十九年了，出使匈奴十九年了。

渴饮雪，饥吞毡，几度生死交困，但苏武从未有过投降匈奴的心，从未放下过手中的汉朝使节。

如今，他终于可以回到故土，回到汉朝了。

苏武的心里是舒畅的，是感慨的，是期待的。

苏武此时还不知道，他在汉朝已经成了一个十九年持节不变的大英雄。

他甚至也未能预测到自己以后的殊荣。

回国后非但汉朝皇帝、满朝文武都对他敬仰有加，在他死后，汉宣帝还将其列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以彰显他的节操。

而坐在苏武对面的李陵，此刻却是那么的黯然，那么的沉重。

沉重到，一杯酒都像是有千钧重，难以端起。

曾经，李陵和苏武一样，是大汉的臣子。

而李陵的父辈祖上，更比苏家要光耀显赫。

祖父李广是汉朝的飞将军，一生都奔走在抗击匈奴的第一线。

就是他自己，也曾有奋击匈奴的壮怀之举！

可是而今，他李陵却成了什么人？

一个投降的人，一个变节的人，一个声名狼藉，玷污了祖宗门楣，将要背负千载骂名的人！

苏武历经坎坷终可荣耀归汉，可是他呢？

从此只能长留异域，带着无尽的憾恨和耻辱度此一生！

抚今追昔，怎能不沉重叹息！

时光倒流回多年前。

那时，他还是汉朝名门将领之后，是意气风发、骑术高超、胆略过人的年轻骑都尉。

李陵，字少卿，汉朝飞将军李广的长孙。

汉书上说李陵善骑射，礼贤下士，就连汉武帝对他都很是赞赏，认为李陵颇有李广的遗风。

有一次，汉武帝想试试李陵的胆量，给他八百人马，他竟然深入匈奴腹地两千余里，过居延山视察地形，只是，这次未能见到匈奴，一决高下。

回来后，李陵被拜为骑都尉。

天汉二年，汉朝与匈奴爆发了一场战争。

汉武帝本想让李陵协助主帅负责运送辎重物资，但李陵主动请命希望上战场杀敌：“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

汉武帝为他的勇气折服，同意了他的要求。

带着五千余来自荆楚一带的奇才剑客，李陵出发了。

李陵此去是雄心万丈的，是有胆有谋的，是勇猛可嘉的。

他已经准备好在这场战争中击杀匈奴，一战封侯，实现他的祖父李广终生未能封侯的心愿。

可是他忽略了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什么敌人。

匈奴，一个马背上的民族，一个骁勇善战的骑士民族。

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李陵知己，但他真的知彼吗？

便是当年骁勇非常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也从未敢以步兵击骑兵，而是以骑兵对骑兵，这才能孤军深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所战披靡。

李陵对自己，或许是过于自信了。

可是人年青时，谁又没有一腔热血的时候？何况是善骑射的李陵。

能力很重要，运气，在战场上也同样重要。

李陵的运气显然不太好。

在浚稽山，李陵与匈奴的主力军队狭路相逢。五千步兵战士，对上了匈奴单于的三万骑士。

这注定了是一场敌我悬殊的殊死之战。

初战，李陵军斩杀单于军数千人，单于大惊，急调附近军马八万人，围攻李陵。

李陵且战且退，和部下退入山谷之中。复战，斩首三千余人；再战，又杀数千人。

后来李陵的人被围困得更急，李陵再战，又杀两千余人。

匈奴兵屡屡伤亡，又担心汉军援兵将至，决定退军。

偏偏军中有一个叫管敢的人，因被上级羞辱，一气之下投降匈奴。

管敢将李陵的底牌彻底告知了匈奴：弓箭将尽，后无援兵，先前的五千战士，如今已只剩下两千人左右了，只要使弓箭手围射，李陵必败无疑。

至此，这场战争胜负已分了。

困战的最后关头，李陵仍不肯放弃，而是试图做最后的尝试，扭转败局。

暗夜，他便衣独自出营，不让身边的侍从跟随，“我一人去取单于的头来！”

很久后，他回来了。长叹：“我们真的要败了！”

壮士勇猛无匹，可惜终陷死地！！

李陵最后是打算一死以报汉朝的。他对部下说：“吾不死，非壮士也！”

他和部下韩延年带着十余人杀出重围，身后是数千个追赶的匈奴兵。

李陵最终没能死成。他被匈奴兵抓住，匈奴单于对他甚为敬重，礼遇有加，李陵投降了匈奴。

李陵投降后，汉朝廷上，有为李陵说情的大臣有的自杀，有的获罪。

司马迁就是为李陵仗义直言，最终被汉武帝处以宫刑。

如果事情仅仅是到此为止，那也就罢了。李陵或许后来还会有归汉的可能。

只可惜，李陵注定是再也回不了故土了。

在李陵投降后，汉武帝曾派将军公孙敖深入匈奴，想要接回李陵，但未能找到李陵。

公孙敖此行带回了一个致命的消息：“我们抓到了匈奴那边的人，据说李陵在那边给单于带兵，专门为了对付汉朝。”

汉武帝听到后大怒，下令“族陵家”，李陵的母亲、弟弟、妻子、儿子全都被杀。

陇西一带的士大夫，一度以李家为愧，认为李陵贪生，不能死节，以至于累及家室。

而真相是什么呢？

多年后，汉朝使者到匈奴，见到了李陵，这才得知，当年那个为单于带兵的汉朝将领，并非李陵，而是李绪，他们的字，都叫“少卿”。

一句传错的话，是那么多条血淋淋的人命。不知公孙敖后来，心中是否有愧？！

李陵也因此知道了汉武帝族其家人的真正原因，对李绪痛恨不已，派人杀了李绪。

匈奴单于一直非常敬重李陵的胆色和勇气，后来决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陵。

李陵接受了。

他也已彻底死了归汉的心了。

苏武后来出使匈奴遭扣留，被单于遣往北海牧羊时，李陵暗中没少照顾苏武。

当苏武终于能够回归汉朝时，李陵为他置酒相送。

只是，想起当年旧事，而今他和苏武身份各异，一个是人们心中的持节英雄，一个是人们不耻的投降叛徒，李陵未免感慨万分！！

哀慨难抑之际，李陵长身起舞，唱出了这首痛彻肺腑、凄怆苍凉的《别歌》：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溃。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当年绝漠万里，浴血奋战，击杀匈奴，哪怕最后被困，救兵不至，穷途末路，也依然奋战到箭尽刃断。

只可惜终究是败了。

战士们溃灭死伤，而他李陵也终究投降了匈奴，祖父李广奋击匈奴的赫赫声威，李家世世代代的忠良之名，就这样毁在了他的手里。

所有的家人都已经被杀了，就连他的老母亲，也难逃劫难。

而今，就算想要再回去报恩，可是，又能回到何处？！

痛苦，悔恨，悲哀，绝望，种种情绪缠绕，压得一颗心几近窒息。

一切的沉重都只能化作这首《别歌》，激昂的歌声，给这漫天飘舞的大雪，徒染一抹悲壮。

往事已矣，此生，惟余叹息！

by/小楼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