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花儿,真是越开越扫兴了。”
唐家二小姐懒懒地靠在绣榻上,斜睨着窗外的园子,满脸倦容。
旁边立着的丫鬟依依张了张嘴,有心为花儿辩上一句,猛然想起小姐近年来的遭遇,终是轻叹了声。
唐家的园子也算得上是卞州一绝,春夏时节,园子里绝无一朵花。秋末时,繁花似锦。只因唐家老爷偏爱菊,便搜罗了几十种菊花栽于园中。又因爱煞了“我花开后百花杀”一句,费了偌大功夫,大改了园子格局,修了高墙挡了北风,又建了数个暖亭,生生让这唐园的菊,比他处的菊错开了一月光景。
于是每年初冬时节,整个卞州,仅唐园一处能寻出繁华的况味来。唐家老爷每每得意于这一园的菊,便于花开时候,设了一宴,名曰“黄金宴”,遍请城中名流,饮酒赋诗,好不热闹。
庚子年程先生过卞州,会逢卞州文士集会于释然亭,借着酒意做《释然亭赋》,其文恣肆汪洋,声情并茂,更深谙名教之道,震惊卞州文坛。其时诸多名流大家,不以程先生年少而轻之,让其于上坐,礼敬有加。
唐家二小姐唐清涟随父赴宴,于释然亭见程先生,虽仅是远远看了那么一眼,却从此无法释然。
后二小姐央其父宴请程先生,其父赏识其才,便借了“黄金宴”的名头相邀,程先生却不过唐家老爷的盛情,莅临唐园,到门口时,驻足仰头,望空一叹,轻声吟道:“我本铁骨傲清风,奈何官家筑高墙。”吟罢,扼腕捶胸,右足重重一顿,便转了头,留下一群满脸愕然的宾客,不顾而去。
但这于唐园,不过一个小小的插曲,“黄金宴”依旧每年开,所谓风雅之士,何时都是不缺的。所以唐园依旧热闹。
只有唐家二小姐唐清涟,见了这满园的菊,总是不喜。她曾挽了袖,大声斥菊:“你这花儿,亏你担了清傲的名儿,却尽着一身黄金的色儿,开作一团富贵模样,走的依旧不过阿谀奉承的道儿。你若开作一片惨白凋敝的样子,倒来看看还有几家供养着你,左右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主儿。”
唐家老爷听了自家女儿的一番言论,骂了句“谬论”,终是没提出啥相反的言论,只是依旧花了大价钱,好好侍弄这满园的菊。
说起这卞州城,倒是一难得的富贵地儿,却也养得这一城的男女老少,不爱谈学论道,专爱家长里短,谈些花边粉事,都如那池塘的鱼儿,没事时总要冒上来吐上几个泡泡。
程先生园外骂菊,二小姐挽袖斥菊,经过卞州城里妇人们的编排、贩夫们的宣扬,便成了一段香艳的情事。程先生不入周园,被说成是为避免直面地下情人二小姐的尴尬。而二小姐斥菊,则被说成是借菊之名怒斥程先生贪慕荣华负心而去,只因那年,程先生舍了一身清风傲骨,投入京都八王爷府中,换了一世富贵。
但在同年,有人见到程先生,说他依旧是老样子: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大褂,一个打着补丁的棉布褡裢,一把油纸伞,一双草鞋。出门不坐车,不骑马,无论多远,都是凭着一双脚丈量。脸上依然能见到菜色,实在没有大富大贵的模样。唯一变的,是沿途遇到的军士们,都会恭敬地作揖,尊一声:“程先生。”
癸卯年,歆王起兵,祸乱京都,盗匪趁势而起,京畿大乱。
据说程先生其时正于求阙书院整理故书,兵起那日,程先生在院子里望了一夜的星相。第二天便带着褡裢和油纸伞,八百里日夜兼程,投入八王爷府中,与八王爷一夜深谈后,以一介布衣的身份,任军师一职,且执了王府的虎符。京都八万禁军,皆凭程先生一言而动。
其后三月,程先生一身布衣,行走军营,平歆王乱兵,剿京畿匪患。而后更是挥戈皇宫,迫昏君退位,拥八王登基。再而后,程先生退还虎符,依旧一个褡裢一把油纸伞,满脸菜色的回了求阙书院。
这一场起于京都的大乱,还未波及大多数州县,便消弭于无形。卞州城的人,只花了三天,便讨论完了新皇,饭后的谈资立刻转向了唐家二小姐和程先生的绯闻。大家这才想起程先生当年于唐园外的一声长叹。知道先生只愿做那旷野顶着秋寒的霜菊,不愿做那富贵人家高墙里的玩物。别说一座唐园,便是紫禁皇城的大红墙,程先生也不愿托庇其中。
于是卞州城的人,转而同情起二小姐,觉得二小姐错把程先生当作爱慕富贵之人,平白错过了一个良人。
但是二小姐却依然每日于闺中绣花练字,抚琴吟诗,过得充实无比。然而依依却发现,主子虽然每日笑靥如花,却是日渐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