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文《我的师姐顾月华》摘录:顾月华的画眼也使她的文字随喜可读。那位不会做饭而勤于学习的乡下小褓姆,活灵活现,类似的瞩目于身边的小人物,我曾在杨绛的散文中读到,杨绛的魅力,即在会「看」。而同是观看,性格经历不同,所见所感也就不同,
含笑的招牌菜
有一年回上海,儿子替我找来一名女孩帮我打点生活,因他常外出,偌大的房子也需要有人陪我,女孩由熟人从徐州老家带来,我只住三个月,也不问其他只因为知根知底,就在我身旁把她安插了下来。
小单眼皮眼睛厚嘴唇,高颧骨低额头,头发乱扎一把,人挺纯朴,白里透红好象刚下地回屋般健康结实,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含笑,名字我喜欢,就开始与她朝夕相处。
假期开始了,立刻发现她不会做菜,原来你做什么?她说家里穷,她父母让她外出帮人家养猪,挣些钱补点家中让她弟妹去上学,她上过小学,中学不让上了,从没掌勺炒菜的机会,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我傻了,换人也来不及了。
食不厌精,我不是一个吃鸡鸭鱼肉为满足的人,如果要帮我做饭,不说蒸煮炒炸烩烤腌熏都得会,她总得知道如何发海参蹄筋,如何醉虾蟹毛蚶,如何做糟鱼糟肉,如何安排简单家宴,结果她什么都不会干,我与儿子嘴巴都很刁,又都能一手操办一桌酒席,想吃好东西?厨房里立刻明确了分工,她只做下手,我与儿子自已掌勺,一方面教她学着如何炒菜如何炖肉如何煲汤,手里忙着嘴上还得说着,付她工钱让她学着。
我回沪己是小除夕之前夜,大年初一客人到齐,她问我鱼怎么整?上面的鱼鳞要不要刮掉?我愣了一下反问她会不会给鱼开膛?她瞪大了眼晴说:「鱼要开膛?我不会。」我与儿子轮流往厨房去掌勺混出一桌酒席,几天过去,她要求让她掌勺炒菜,她很聪明好学,晚上独自在屋里看书写日记读英文,总算炒出可以入口菜肴,我们都很高兴,在我请娘家人来新房子吃饭时,她要求由她炒菜,我同意了。
冷盘吃得差不多了,热菜上场,忽见她出了厨房走向餐桌,对一桌亲友朗朗地致辞:「叔叔阿姨晚上好,我祝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你们一定吃过很多好东西,也不稀罕我烧的菜,但今天我给大家烧了一道特别的菜,是我自己的创造,你们一定没吃过,这道菜叫辣子苦鸡丁,现在大家请吃吧。」
我与儿子面面相觑弄不懂她何出此招,大家要她介绍此菜特点,她说这鸡丁是苦的,我们尝了果然是苦的,啧啧称奇之外三下五除二便把那盘菜吃了。散席后我向她讨教鸡丁如何会变苦味?她苦着一张脸说:「阿姨对不起,我把鸡丁炒焦了,所以变苦了。」
这「对不起」三个字,于是变了承上启下的连接词,几乎每天打碎杯盘弄翻东西。有时特地关照小心收藏的水晶器皿,更会出意外,她负责清洁,但专爱收拾我三楼卧房中的东西,我的手袋有很巧妙的开关,她为了想打开看看,终于把它拧下来了。我知道这个过失要再愿谅她很困难,我非常想骂她一顿,但我想看看她自己的态度。她闷了两天见我便躲,但给我中午做了可口的午饭,见我没出声又故态复萌,故态复萌便是我在我画室作画,她在她房中看书,中午一碗白水面,上面剁了一堆青菜末子,连冰箱里现有的肉都不想碰一下,她同我一般好学,我早发觉了,我拿起画笔不久,她也在边上作画了,平时对我「哥德冒领,」「哥德白爱,」一心想将来到美国去找我,我中午都忍了,晚上便领着她去小区餐厅三菜一汤。
我终于把事忍了下来,次日早晨把我的新鲜早点全吃了。一口也没留给我,忍到中午,她吃了两个面包没饿,又给我青菜末子白水面一碗,我一口没吃,请她当了我的面吃下去,吃完了问她好吃吗?她说不好吃,是我对她三个月所有过失的一次最凶的惩罚。
我不主张她成为弟妹的牺牲品,我告诉她要去上学,要为自己活着。在南京路上她说我要在上海躭下去,只为了挣到足够的钱可以让父母弟妹也来看一看上海,那是她从未想象过的美丽城市,我要她把目光放远,如果在上海打工,也要去读夜校自修。
我说服她剪了发,长短参差的短发把她变了一个人,那单眼皮高颧骨厚嘴唇都成了时髦,又教会她穿衣服,我走时给她脖子里挂上了留纪念的项鋉,为了让她将工钱全部带回去,另买了给她全家的衣服礼物。
不久,她便出现在我家附近的菜市场当营业员了,正式开始她的独立奋斗生涯。她曾经不断打电话询问我有否回沪,说她己辞去菜场工,去大商场当营业员了,大概她曾经想过我,就象我时常想到她,她的确没有照拂好我的恶梦般的饮食,但我相信我影响了她的命运。她绝对是有前途的,因为她很聪明,聪明到可以用一道「辣子苦鸡丁」招牌菜扭转乾坤,希望她己经是一个自信的女人。
(昨晚蔣宇韬告诉我,她百度了蔣,找到了他,又请他转达了问候,今晨我在互加的微信中收截了她的照片,含笑漂亮了。打开对话框,第一句问候的话:给你拜你了,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写在红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