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下雨,但是这个人又来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在这个小集市的街边开了一家烟酒小店,我也每天都会见到形形色色的很多人。后来学老舍的《茶馆》,我对人物竟然莫名地感到熟悉,原来千奇百怪的人,居然都有些相似。
不过,今天这个人,有些不同。
从衣着和大致行为上看,他与其他路人并无二致。来到店里会像一些常客一样打招呼:“老板(有的时候管我妈妈叫嫂子,管我爸爸叫哥)吃饭了没有?”
得到的回答也只会有两种,吃了或没吃。在老一辈人还无法完全忘记饥饿的今天,这样的开场白并不新鲜。然而这个人的下一句寒暄词却也从来都没有变过:“上俺家玩去呗”!也许是都已经习惯了,所以爸妈有的时候也懒得再多说,每次都是简单的回答一个字:好。
如果店里有客人,爸爸妈妈会优先招呼客人,因为这个人很少买东西,偶尔会买瓶水。如果店里没有客人,爸妈往往不再说话,等待着这个人下边的台词,虽然每次都一样。
“我给你说个事儿吧,嫂子。” “嗯,说吧。” “鸡叫一叫,狗咬一咬,人家的羊丢了。俺家的羊也丢了。”(说这话时语气很轻,像在村口轻声与人闲聊)。妈妈这个时候往往只是“嗯”一声,然后等着他说下一句,那几乎说了几十年的台词。
这个时候再看他,似乎紧张了起来,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咬紧牙关,似乎很用力地说到:“那真不是我干哩!!”
有的时候爸妈会说:“知道不是你,你这么好的人。赶快回家吧,去,快回家吧,别在街上逛了”。 但是这个人会不依不饶:“但是他就是有人不信!这么多年了,还在怀疑我!批斗也批斗过了,这么多年了,还在怀疑我!”
如果爸妈没事,就会问一句:“谁怀疑你了?”这时候得到的答案就不一而足了,有可能是“刚才路口那几个人嘀嘀咕咕,还看我。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去给他们拼了!”还有可能是“今天村里一门子的人(同宗,按照传统,红白事同宗要参加)结婚,别人都叫了,就是不叫我,不还是因为那点事么?!” 爸妈这时往往会宽慰几句:“你想多了,谁也不怀疑你,都这么多年了,知道你清白。”
然后这个人又开始回忆:“就那么一点事,那也真的不是我干的!鸡叫唤叫唤,狗咬一咬,他家的羊就丢了,俺家的羊也是丢的,他们硬说我卖了!”
有的时候邻居也会过来与爸妈一起来给他证明清白,会说一些宽慰的话,例如:“都知道你是清白的!”然而宽慰之后他仍会接着抱怨“他们还在怀疑我。批斗都批斗过了,那么多年了,还在怀疑我。”
早些年的时候大家往往还会摇摇头,叹口气。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似乎已经不在乎几十年前的那桩冤案的来龙去脉,只是会觉得不耐烦,毕竟一个故事被讲了几十年,已经毫不新鲜。爸爸妈妈还有邻居会劝他回家,这时他会很礼貌地说:“闲了上俺家玩去啊”,然后转身走掉,走不远,却又停在了另外一个店铺门口。
我经常会在这个人走了之后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一个普通农村赶集人的背影,瘦瘦的,个子不高,腰板略微弯曲。有的时候他会推一辆自行车,走在人群中间,很规矩。当初那只羊的事情应该早已昭雪,只是我想不清楚在他身上除了那只羊还发生过什么。
下午的时候爸妈都不在,留我一个人看店。这时来了一位买鸡蛋的顾客。我递给他一个塑料袋,他便开始默默无语地挑拣鸡蛋。在我给那些鸡蛋称重的时候,他开始开口说话:“现在日子还是比他们过的好。”
我愣了一下,没有理解这个句子所表达的内容。
然后他接着说:“以前地主家的孩子不敢抬头,出门就挨打,他们光棍(豫东地区“光棍”是光鲜、体面的意思),现在看看!还是比他们过的好!”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仍然没有接话,而是告诉了他鸡蛋的价格。他付完钱看着我说:“看看吧,以前光棍,现在都是啥?地主咋啦?地主也是好农民攒钱买的地,凭啥看不起?”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钱,对他点点头。他提了那袋鸡蛋,又说了句“现在不一样啦!”把尾音拖得很长,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