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老师有错吗?”

后来,冯梁再次开口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窗外有着繁盛古榕树叶,蝉鸣聒噪的夏天。我听见远方风推动流云的声响,鸽哨声自远及近地划破长空。我看见高三那年傍晚时分的光线昏黄而辽远,某人站在走廊尽头念出我名字的声音一如当时清冽。那时心中枝桠疯长,却怎么也挡不住烈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阴天掺了水一样稀薄的日照下,冯梁长身而立,后脑的发梢微卷,墨绿色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处,板书是瘦金体的连笔,瘦削而颀长。他说:“我叫冯梁,冯唐易老的冯,雕梁画栋的梁。”


当时我正在写其他科的作业,漫不经意地抬眼却与他对视,恍惚间失神又匆忙将视线移开。这整个画面,像平行世界中已经上演过的一个长镜头。那时我们的上一任物理老师因病离职,他在这个高二下学期的关键节点上接手了我们这个班。刚开始的第一节物理课,他拿着我们上一次月考的成绩单看了一会,点了几个物理单科成绩有待提高的同学,除了物理作业之外多加几道典型题,让物理课代表记一下名单然后每天做一下批改。我听到前半句的时候还在对我同桌那个物理万年老垃圾进行无声的嘲笑,以至于自己被点了名都不知道。还是后座同学踢了我椅子,我下意识站起来一脸疑惑却没听见他叫课代表干什么。他扫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成绩单,吐出一句话“还是全年级重点班里的物理课代表,物理就打这几个分,还不认真听课?”然后停顿一下又加上一句“ 这水平还是你班物理最高分——嘶 ”当时的我自以为成绩不错,心气极高,马上语气不善地接上了他的话:“不好意思老师我刚才没听清你说话,不过我们班总体的物理均分在学年排名是很高的,以后也会有很大进步。”说完这句话明显听见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同桌也拽了拽我衣角示意我赶紧闭嘴。


我其实内心有点慌,但还是盯着他的眼睛。冯梁看了我一会,在我打算和他杠到底之前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然后让大家翻开物理书。我本来以为他会借此发难,同时已经做好了接招准备。毕竟这是他第一节课就有学生发表冒犯他的言论,我心里虽然全是不解但是本着有台阶就下的原则,如蒙大赦。然后一节课心里都在犯嘀咕。果不其然,他下课冲我的方向招了招手叫我过去,走到班级门口的时候我回头冲我的朋友们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朋友们以同样悲壮的表情目送我出去。然而在面部表情没管理好的时候就对上了冯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看什么呢,去物理组帮我给答题卡分出来,顺带了解一下你班的情况。”然后他对课上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是在我的忐忑中叮嘱了几句要对物理多上点心,答题卡查了一半,他突然把窗台上剩下那一半拿走了。“先去吃饭。”“啊?”“吃完饭午休时候再过来。”他抬起手指了指墙上的表,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晴了,正午的光线晃了眼睛,有什么东西也被照亮了。我一直是班主任办公室的常客,除了学习成绩还过得去之外的其他方面总是特立独行而且不守规矩。恰巧班主任又是个不接受学生有什么新思想的主儿,我还屡屡挑战他权威,于是总被叫去办公室进行思想教育。然而一回班就和几个关系好的朋友讲述一些班主任的经典语录,看朋友们惟妙惟肖地模仿班主任苦大仇深的表情然后一起大笑。这回还得罪了新来的老师。我回班时他们也一脸关切地过来询问状况如何,我很反常地说没事,同桌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你怎么挨骂了还笑得出来 ?”我找借口搪塞:“哭笑不得看不出来么”“你小子”-其实我堂哥上高中的时候——很多年前了,物理老师也是冯梁。堂哥本来不用寄宿,只是中考后太过放飞自我,剪了个圆寸,染白了头发,打了四个耳骨钉,和几个朋友组乐队去了。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他姗姗来迟的青春期的开端。连着几天夜不归宿之后,姑夫在地下车库找到他,中午十二点,他还在睡觉,地上有空的百威啤酒瓶,贝斯就放在旁边。一个T恤上印着Fuck The Life的男生在墙皮斑驳脱落的角落里敲架子鼓,见了来人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当中了。堂哥被揪回家也没有激烈反抗,因为家里有更好的伙食条件和睡眠质量。但是他还是一有空就往外跑,去排练他的车库摇滚。我年纪比他小三岁,当时刚上初一,捧着焦糖纸杯蛋糕问他为什么有家不回还总惹姑姑生气,他眯起眼睛对着阳光,对我说自由是永远值得追求的,你快吃你的蛋糕去吧。他中考后的那个暑假也很快过去,堂哥当时也考上了我后来所在的高中,冯梁二十出头的年纪,成了他的班主任。没熬住一个月,冯梁突击查宿舍,堂哥的床空在那里。于是出去找人,找遍了学校周围的网吧都没见到他影子,在第十四家门口冯梁停住,像是某种征兆。果然进门之后在一台机子前找到正在游戏中杀红了眼的堂哥,还有堂哥的同伙,一起拎回了学校。堂哥垂着脑袋跟在他身后走,一路无言。终于回了学校,墙上的挂钟指示着一点。三名学生站在门口,没有人说话,像是某种无声的对峙。冯梁不紧不慢地烧水,取茶叶,给自己泡了杯茶。茶水氤氲的雾气后他的喜怒不形于色。半晌,他问堂哥他们三个:“你们三个里谁带的头?谁是老大?”堂哥没动,另外两个人往后缩了缩。下一秒,冯梁的拳头落在他肩上,他盯着堂哥的眼睛问:“你是老大,我是老几?”-在我看来,冯梁的手是很好看的。修长且骨节分明,屈指敲几下黑板:看这里。他写的字也是好看的,笔画转折有棱有角。之前他讲一些我会的题时我经常在下面画画,在作业下面藏各种课外书。随堂测试我经常在卷上只写我的姓,直接省略了名字,反正我的字迹也比较有辨识度,可是那次卷子发下来时候他给我的名字补全了,最后一个字写得很是张扬,试卷题头是他红笔写的批注:下次不写全名不算成绩。


后来我交他的作业总是一如既往地只写姓,冯梁每次都有认真批改并且不厌其烦地把我的名字补全。鬼使神差般经常丢卷子的我从那以后一张物理试卷都没有丢过,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文件袋里,清一色都是他给我写的名字。那学期期中考试的时候,物理考得不怎么样,没有达到我的预期,其实这种失误很正常,但是我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上他的课也心烦意乱。听他分析成绩的时候头一直就没抬起来过,直到下课时候我余光意识到冯梁没有离开教室,然后把头埋得更低了,装作在分析错题,其实纸上的小球受力分析已经被我乱画到看不出原本的题目。冯梁的脚步声其实很容易分辨,如果他不刻意掩饰的话。走一步是一步的感觉,不用看我也能意识到他站在我的桌子旁边,我还是保持着埋头苦学的状态没有动,还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刻意的伪装有多拙劣。我听见他叹了口气然后敲了敲我的桌子,让我晚自习有时间去物理组给我讲一下错题。我调动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行。他的脚步声走远时我才抬起头。然后反应过来刚才说的是“行”,甚至没有说谢谢老师。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变得不自信,不希望他看到自己失败的样子。我连在他面前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我怕我看他的时候他也刚好在看我,我怕看到他眼底哪怕一点的失望,害怕对视后我到底该不该开口,开口又要说什么。他给我讲题,讲完一整张卷子不会的知识点和遗漏项,然后又开始给我总结这一学期我的成绩,把各科都讲了一遍。  “语文这回不太行,你得努力,你不能只靠着那些积累,上课得听课。”我低着头,把下巴埋进衣领(其实只是觉得抬头和他说话累得脖子疼)“不用哭,你又没做错什么”我这回终于惊讶地抬头:“我没哭啊,还能因为这点事就哭。”然后他的笑意就猝不及防撞进了我眼里:“我还以为你这次没考好怕我说你,就哭了。我还想笑话你两句呢。”“你这回考得其实还可以,后面这两道题如果稍微仔细一点分不就高了。这几分丢掉的真是可惜。”“你这题这个步骤不太严谨,要是我给你批的话还得多扣你几分。”“还别说其实你这个字写的还是不错的,就是相比我的稍微差了点。”他看着我的答题卡,我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像是下了一场雪。那种感觉提笔难写,像霜雪化开时最为冷冽。像旷野的长风吹过,我遇见为之哗然的山。自从那以后我成了物理组的常客,和他同组的老师也都认识我。我也会为了找到一道难题而翻出很多张卷子,为了让我看上去不是那么突兀且心安理得地以学习的名义接近冯梁。上物理课会故意走神希望他注意到我,哪怕是叫我去教室前面站着,然后下课时用卷成筒的试卷敲我的头问我最近状态怎么这么差。后来有天物理晚自习,我带了手机去学校,实在闲得无聊就看平时记录,关于我和朋友们牛马生活拍的照片。


冯梁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门进来的,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从我手里抽走了手机。我没敢动作,盯着课本引言一行看了十多遍,也没抬头去瞥他的脸色。后来我同桌肖时说,冯梁一点开相册第一张就是你拍小林的丑照,他本来一脸恨铁不成钢结果差点没憋住笑。冯梁把我的手机没收了,肖时让我下课去求他别告诉班主任,我没去,也没问他什么时候能给手机还给我。过了好几天班主任也并不知情,冯梁依然云淡风轻,也没和我提手机,唯一的后果就是每天会给我留几道又难又怪还查不到答案的思考题,做完给他检查。为了不在他面前灰溜溜地说自己不会,为了不看他像黄鼠狼一样计谋得逞的笑容,我开始每天晚上苦心钻研起那几道题。于是晚自习再没了时间搞小动作,于是咬牙切齿如我,也不得不佩服他对我性格的了解。同桌一看见我晚自习做题就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你敢在他的课上玩手机,就是撞上了他的枪口。哎,想吃啥就多吃点儿吧。你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但我的感觉,却像是撞上树桩的那只兔子,一阵难以言明的眩晕。我去办公室问问题,他拿一把黑色折叠椅让我坐。有时题目我实在不会了,他可以讲一节自习,到一半口渴了,顺便倒杯茶给我。用一次性纸杯盛着,外面罩了塑料杯套。我接了,捧在手里。快打铃时他手机响了,到外面去接电话。我一个人在他略显凌乱的办公桌前,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挟裹着被灯光稀释了的夜色,把他桌子上的硬皮笔记本掀得哗啦作响。我看见扉页上一行小号毛笔写的行楷,是句我当时还没听过的词: 醉梦里,年华暗换。我心脏狂跳,往外面看去,他单手撑在窗台上。走廊里光线还是暗的,凸显出照在冯梁脸上的一束洁白的月光,他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转过头来,摆手示意一时半会儿讲不完,让我先回。我走之前把杯子里的水喝了,不过是分三次。好像是茶礼的规矩,三次意味着很尊敬。-一节午后很平常的语文课,大家睡眼惺忪。语文老师偶然提起他和冯梁是老朋友,然后说着说着大家都来了兴趣。他给我们讲冯梁大学时候站在学校餐厅中间的桌子上,抱着吉他唱歌。周围的人都仰头看着他,语文老师还说他文笔很好,写的东西经常被出版社征用,还有出版社和他签约。后来他还说什么我记不清了,我只是靠在椅子上想象冯梁大学时代年轻气盛的样子,和堂哥描述里冯梁给他一拳的场面渐渐重合。想象他在和我们一样的年纪里山川满目不畏冰雪难融,想象他傲骨嶙峋似巍巍青松。是不是他也有天光乍明独行天堑的勇气,等待一千零一道飒沓长风。有一次双休周日晚上我在楼下散步,因为是学区,冯梁家也在附近。


我走到便利店门口打算买个雪糕,然后看到冯梁靠在门边抽一支烟。他的轮廓在火光的映照下下一明一暗。看到我走过去他把烟掐了,又扇了扇周围的空气。我打趣道:“冯老师真是遵纪守法好公民,因为学校是无烟校园,所以跑到校外抽。”他也笑:“遵纪守法这方面肯定是不如你。”那天天上的星星亮的异常,那一刻我看着他的笑容突然意识到,我喜欢他好像从很早很早就开始了。第二天周一升旗校会又碰见冯梁,我带有非常明显的挑衅成分大声喊了一句“老师好”,看着他愣住了一秒发现是我然后苦笑。后来还见过一次他在学校里抽烟。那天雨很大,夜晚的校园人声渐息。我那天走得晚,一操场的水波光粼粼。走了段路才发现前面的人是冯梁,不疾不徐地撑着一把黑伞。高三之后每一天都很忙,我也没那么多空闲总去问问题或者以问题的名义去他办公室。但我依然经常看到他,走廊里,操场边,经过办公室时稍纵即逝的一瞥。到拐弯的雨棚处,他从兜里拿出烟盒,用手遮着风点上火。他的伞因为手里的动作倾斜在一边,路灯昏黄的光照下他的侧脸像是钢笔绘出的。我快走了几步,经过他时说“老师再见。”冯梁笑着说:“怎么出来这么晚,路上注意安全,明天见。”教学楼顶楼几间属于高三的灯光,错落地璀璨着,像是在俯视着我们,俯视着所有疾驰而去的时光。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受到,这样的日子,在我走过的一阶一阶台阶里,在我吃过的柠檬雪糕中,像侧楼梯窗户照进来的阳光,照得越来越远,最后不知道停留在哪,就不见了。


我总是数着高三体验卡限定的日期,期盼这“牢狱之苦”结束重获新生的日子,但是也深知像这样朝夕见面的日子用手都数得过来了。高考前夕我打开手机,想着给同届的老友发一下祝福,然后微信弹出他的消息:“不要想着什么多学一些是一些了,也别焦虑什么的。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考完数学下午回来我再给你发个你平时物理考试容易疏忽的知识点总结,大概扫一眼就可以,你近期状态一直都很好,没问题的。”还是有难以言说的喜悦萦绕心底,即使我非常明白这只是一名老师为了让自己得意门生考试发挥得更好做出的一点行动,但是他是单独给我发的,这在我看来就已经有很大的意义了。 我深吸一口气,破天荒地非常正式地回复了他的消息“谢谢老师!”“这回和我客气上了?不是当初你催着问我题我说去刷个牙再给你讲,你阴阳怪气说自己面子真大,麻烦冯老师我讲题还得先刷个牙时候了?”“哪有的事!您老怎么还记仇——”-高考成绩出来后,我们的志愿当然都在远方。像曾经少年的马蹄,风声鹤唳,踏遍万里。大一开学前我们平时几个和冯梁关系好的被他叫去聚会,进门的时候冯梁被他们几个起哄唱歌,闪光彩灯扫来扫去。我和肖时说“你还记得当时语文老师说冯梁唱歌好听吗?这回见识到了。”肖时没说话,灯光旋转中他眼底意味深长,我扬起眉毛:“这表情看着我干什么?”他也笑笑,偏过脸摇了摇头。紫红与冰蓝色的光四处流淌,欢声笑语汇聚成模糊的一片,冯梁的声音仍然清越分明,他唱:不禁笑这近乡情怯/仍无可避免/而长野的天/依旧那么暖/风吹起了从前/我站在旁边看着他,像是看着银河帝国的心脏。


这个时刻很容易回忆起冯梁的第一节课,推门逆着光看到他站在讲台上,如果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他就好了,如果现在的我和多年前站在桌子上弹吉他的冯梁在相同的时空,那会不会也是一个蝉鸣声声的夏天。如同从邓布利多的冥想盆里浮出水面,冯梁还在唱着《起风了》:从前初识这世间/万般流连/看着天边似在眼前/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遍/后来变成大家一同合唱: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流连/翻过岁月不同侧脸/猝不及防闯入你的笑颜/就是在这时我终于明白了,冯梁身上令我着迷的东西是什么。无关风月,只是时光。很多时候是这样的,年纪小,路途尚且漫长,于是人生几度辗转,年少的喜欢亦是如此。只需要一个机缘或者巧合,就会泛起波澜。这种欢喜蔓延在我冗长的年岁时光里,以繁多的苦乐打动着我的心。后来清理高中的杂物时我发现那些卷子上昔日的解题步骤已经陌生,从前信手拈来的题目到现在恍若隔世,他的笔迹却依然清晰。和肖时聊天时候他不经意间问出我现在是不是还喜欢冯梁,“有那么明显?”“你信不信冯梁早就看出来了?”-又是某一天刷朋友圈时候看到他差旅恰巧路过我所在大学的城市,于是给他的朋友圈评论了一下。微信很快来了消息“好久不见,大学生活怎么样?”我编辑了好几分钟的消息还是没发出去,最后直接给他打了电话。“喂”他的声音好像让我回到高三那年的课堂,有炎热的夏日和蝉鸣,班里弥漫着雪糕和汽水的味道,需要加冷水的空调机嗡嗡作响。他穿着蓝色T恤在黑板上画电路图,而我像现在一样沉在他的声音里发呆。寒暄了几句,还是像老朋友一样的语气,我开玩笑地平铺直叙:“我高中时候好像还喜欢过你呢”。像是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么聪明的一个小女生,天天追着我问问题,物理作业永远写得比其他科目作业工整,我看你课这么多还有时间玩手机,索性给你多留点题,反正你也老去问我,就不如让你问点更加有价值的题。”“哎呀,合着我自己的错题没价值是吧。”“这话让你说的,你还是和高中时候一样啊。”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原来早就是心照不宣,我突然感觉到莫名的轻松。看不见电话那端他的表情,但是猜测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和当年一样的笑意。“哎小冯,高中时候语文老师说你文笔挺好,有空给我写点东西拜读一下您的大作。”“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你这孩子。”“哈哈哈这周我有课没法尽地主之谊,等放假回去叫上肖时他们几个找你玩去”“行!不见不散啊!”-后来走廊被黄昏染色,冬天被大雪唤醒,记忆被时间收藏。又过去了很多年,我和冯梁一直还有联系,他的很多话让我印象深刻 :“下笔时时常恍惚,想不出要写什么东西,笔下的字太多了。年轻时候还真有人问过我如果有一天写不出东西怎么办,那时候自然是心比天高,说什么我非江郎,何来才尽。可是我又能写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写日暮,画朝夕,邀诸君共赏崇山千里万里,再饮浩海遥遥无际。”我们的对话之间产生了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除了那次我半开玩笑的语气之外,而后的交流中对于这件事彼此只字未提。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没有躲避什么,于我而言他曾是站在高处引导我的光亮,是一段方向的指引。是一曲入眠前天花板上的思绪,是破晓前星空不舍离去的山顶,是淋漓言,是久周旋。是随和不换。诗万卷,周南为先,关雎开篇。抬眼看人间,失落的桃源,长诀的鸿雁,隔山越水的因缘。回落到自己身上,很多事情都早有预感,有时人们以为不曾失去是一种幸运,其实失去也是的。某些事如果挑明了,要么暂时得到很多资格,要么永远失去很多资格。不管过往的光阴中是否有过同频,那些目光又如何停留,明知道没有结局的故事,就永远都不会选择开始。那些晴日里特别强烈的阳光,在课桌上投下的斑驳光影是否一如当初模样,日头冉冉升起,北墙上落日灯似的橙红逐渐变浅,堵车的坏脾气喇叭又开始聒噪起来。


临街的窗外车水马龙,路人行色匆匆,上课铃声还会回荡在教学楼和前后操场之间。课堂上还有玻璃晴朗,橘子辉煌,街灯不眠不休日夜照在成群披星戴月的日子上。在我注视过的季节里,冯梁总是穿熨烫平整的衬衫,褐色系带皮鞋,秋天套一件黑色风衣或浅灰皮夹克,冬天墨绿色的长棉服。我已经很久没有在高三晚自习的黄昏沉沉睡去,肖时被罚抄过向心力运动推论的本子丢失在不知第几次搬家中。冯梁也不会再像二十多岁时那样,在凌晨一点的办公室对学生说出“你是老大,我是老几”这样的话来了。可是他依然那么好看。蝉声陪伴着行云流浪,回忆开始后安静遥望远方。我听着冯梁讲述起当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乱花生于草甸,摇风侧于山巅。有人酒纵诗鸿,盛气难敛。一句再会,看青山一眼,青山正好爬上他的肩。 -再见冯梁那天,柳静云淡。午后的清风吹过远山。此刻街头车马喧闹,人世如烟。少年时那场悬而未决的梅雨,终于落在我的江南。谨以纪念我年少时的喜欢,纪念未鸣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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