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欢梦旅人的哀歌

引子:

迷恋客厅聚会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表姐在租来的房子的客厅里举行聚会,每周有那么两三次,邀请一些朋友来参加,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表姐是人口学博士,原本在大学教书,她那耿直的脾气受不了院里那派官僚作风,好好的铁饭碗说不要就不要(要我说,是院领导受不了她才是)。后来她做起了自由翻译,单靠同声传译这一个本事,小日子过得比在大学教书不知道滋润多少倍。她家的客厅的样子,是我心中的典范:家具摆设看上去与普通的家庭无异,不同的是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家具器皿虽然不新,也不高档,却无破损。就算一周招待很多波客人,她也总是几盘水果,几杯茶,一些点心,简简单单。客人一走即刻恢复整齐干净的模样。这样舒服没有压力的客厅,确是少见。

我喜欢周四的聚会,那是我的同道:失去理想的新闻小记者,总是在改稿中纠结的编剧,失业的体育节目制片,忙忙碌碌的新媒体编辑,愁容满面的外企程序员,还有我这个百无聊赖的理工科宅女。不折不扣的一帮愤青屌丝。在这个聚会上,我认识了杜鹃。杜鹃是表姐的同传助手。很快,她也成为了周四聚会中的常客。

我们喜欢她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有一次她跟我们讲印度旅行的经历,她和一位欧洲姑娘同行,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又如何勇拒印度男人的骚扰。听得好不过瘾。过了大半年,她跟我们讲在越南跟抠门的旅馆经理斗智斗勇,接着弃拉杆箱改背包,徒步穿越喜玛拉雅山区。那个时候她仿佛还没有结婚,很少聊个人问题。


第一段梦:佛的隐喻

记得有一阵,大家热衷于聊“梦”。最初好像是当一个笑话来聊的,大约是有一个人做了一个去日本旅行的梦,一个晚上完成了街头骑行,逛寺庙和坐地铁去东京住民宿的种种行程,那种真切感不可名状。大家哄然大笑,这样的省钱技术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而后来杜鹃讲的一段梦,让我记忆深刻。

“那是一座冰与火的山。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站在山脚下,仰头看。喔!那坐山就像火焰一样,山坡的正中央有一条灰色的看不到头的台阶。”

“这是不是跟你去印度有关?可能你看了一些宗教画,所以梦里会出现类似的。”记得我曾这样问她。

“不清楚。也许有,也许也没有。”

“后来呢?”又有人问。

“灰色长阶的两旁,是一排一排坐着的佛相,通通都闭着眼,满山的佛相。”

“这很像唐卡里的景象。”一位去过西藏的朋友说。

“也许吧。我开始爬台阶,问每一尊佛:‘你们知不知他在哪里?你们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回来?’每一尊佛都闭着眼摇摇头。我就这样一边问,一边往上爬。”

“他是谁?”有人问。

我记得杜鹃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终于爬到山顶了,那里有一扇门。我使劲敲啊,使劲敲,守卫出来。我跟他讲‘我知道他就在这里工作,叫他出来见我一面。’守卫答应去帮我叫人,然后转身走了。我就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啊。再也没人回来。”

大家对这个“他”非常感兴趣。

“后来,来了一群人,告诉我在这山的背后,有一片冰雪美景。说即然都来了不如去看看吧。我跟着他们转到山后,果然,好漂亮的雪景。雪没过了腿,树被压弯,又掉在脑袋上、脖子里。然后梦就结束了。”

“他,到底是谁?”有人又在问。

杜鹃还是笑而不答:“这个梦陆陆续续做了五年。”

“五年! ”我记得自己是吃惊的。

“要不然记得这么清楚呢!”杜鹃苦笑道。


第二段梦:婴儿的救赎

杜鹃请了长假,准备一个人出趟远门。出门前,她把养了五年的白猫托我照顾。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

“去一趟藏北高原。”

“这么远,安全吗?”

“安全!很安全!”

“安全就好。”

“放心!帮我照顾好眼眼喔。”她笑着说。

眼眼是这只白猫的名字。因为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一只眼睛的黄色的,所以叫它眼眼。我把猫关到了阳台,放了些水和猫粮。杜鹃看了一会,拿起了她的背包,离开了。过了一个月,她才回来接眼眼。

再来的时候,她晒得乌漆麻黑,整个人也瘦了不少。

“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她摇了摇头:“我见了他,和他呆了几天,被照顾得很好,哪里都没去,哪里都没玩。”

本来还期盼着听到她那些充满人情味的旅行故事,她却只轻描淡写的说了说自己在路上的一些见闻,就好像只是去郊区小住了几日罢了。当然,我也期待听到她与他的故事,但是杜鹃依然没有多说什么。

知道怀孕这件事之后,每次来聚会,杜鹃总是满脸愁云的窝在沙发上。通常她都不说话。我偶尔撇一眼,看见她在抹眼泪。表姐试图安慰她,还找来了一些熟手妈妈分享经验,依然不起作用。整整三个月的聚会里,杜鹃都静静的窝在沙发上抹眼泪。

讲真的,我对生孩子这件事也没什么好感。不过女人总归是要迈这道坎的,早生晚生没什么区别。不过我自知连安慰她的权利都没有。

哭到第四个月的时候,她居然来了个大反转,心情大好,和我们说笑起来。

“你们做过觉得最幸福的梦吗?”

“梦应该没有感觉吧,是大脑皮层的一种运动方式,不涉及到感觉。”爱怼人的理工男说道。

“有感觉啊,有时候梦到有人追,觉得又害怕,又累。”我怼了回去。

“嗯,这个梦,让我觉得非常幸福,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幸福,整个人因为它而快乐起来。”杜鹃说。

“因为是胎梦吧。”表姐这话是脱口而出的,但马上意识到,这触杜鹃的痛处。

“应该是!梦的开头特别的沮丧。我和他去找房子。有人告诉我们,那一带的房子特别便宜。到了那里的时候看到全是工厂,太破了,根本没法住。心里很难过。”

听到这里,我大概能想到,一个女孩在当妈之前,要面临多少问题。再依着杜鹃的这性格,大概也不会太要求男方有多少钱,有几套房。到了这样的现实面前,浪漫主义被打败了。我庆幸自己是个现实主义者,什么诗和远方固然有趣,但是走得再远,到了远方也还得过吃喝拉撒睡的日子。

杜鹃继续说:“于是我们开车继续找,从城里开到乡下。其实我挺想住在乡下的,自由,对孩子也好,没有城市的拘束和压抑。可是到了那里才发现,不过是个城中村,住着些在城里上班的年轻人。房子要好一些,也乱哄哄的。我心里还是非常失落。”

表姐听到这里,走到杜鹃身边,抱着她。她已经深刻的了解了这个女孩内心的恐惧与焦虑:“知道在吗?生活就像暴风雨中的房子,也许有些人很有钱,修建了坚固的房子,有些人只能住在茅草屋里。而房子能否经受住暴风雨,却不是依靠建造它的材料,而是住在里面的人。是否在暴风雨没有来之前,每日修缮与照料。如果疏于照料堡垒,任何事物在暴风雨前都不值一提。”

我想此刻,杜鹃渡过了那泪流满面的三个月,定然是修好了心里的房子,准备迎来她人生中的第一场暴风骤雨。

“事情到了尽头,总会遇到转机。我们站在那栋村屋前,琢磨着是不是要在这里住下来。这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让我转身。这一转身看到了至今为止,让我觉得最幸福的画面。”

“是什么?”

“一片光明,充足的阳光,远山,彩色的草,山脚下羊群、湖泊,山顶的空中挂着一条彩虹。一切是光亮的、幸福的。我叫他‘你看’,他也转过身来。我跟他说‘好幸福’。”

说完杜鹃面带微笑。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一个单身母亲。


第三段梦:最远的路

当杜鹃的宝贝四岁的时候,表姐去国外工作和生活有些年头了。我们的聚会还在进行。只是从每周一次,变成了每月一次,从表姐家,改成了随机找地点。

杜鹃的宝贝和杜鹃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说话做事一样的果断、利索。听了这样的评价,杜鹃哈哈大笑,早没有往日的愁苦。

“她跟我过,当然像我啦。”

“你怎么样?上次介绍的那个男孩怎么样?”杜鹃单独问我。

我苦笑着摇摇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家庭、孩子是人生的参照物的话,我没有这些,会不会看不到时间流逝,会不会有一种自己永不会老的错觉。

我们早已经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便要聊一些近期发生的事,四岁的宝贝在一旁玩耍。

“户口的问题解决了吗?”

“交了一笔钱,落在了我爸爸的户口上。”

“你爸妈还那么生气吗?”

“早不生气了,我爸觉得,有个孩子比什么都好。”

“你看,一切都好起来了,以后会越来越好。”

“还记那个做了五年的梦吗?有一天,我又梦到了。”

“是什么样的?”我问。

“这次我叫他,他出来了,坐到我的对面。我叫他的名字,他微笑。从此我再也不做那个梦了。想不到,结束原来这么简单。”

时隔多年,杜鹃只身一人再次跑到中印边境的高原上,与他做了最后的告别。

我问她的感受,她笑着说:

“没什么感受,全程都在高原反应,脑袋里和心里都只有难受,难受,难受……。”

“那孩子呢?没让他看一眼吗?”

“他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

“结束了就好,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我安慰的话,苍白无力。

不管日子有多少负担,杜鹃依然是我心里那个硬朗飒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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