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岁除。
年夜饭过后,嘴里尚还残留着食物腥甜的余味,我便裹了件大衣走出门去,踩着满地爆竹燃尽后的碎屑,看乌黑的天幕被烟花炸得五光十色,颇有一种艳俗的美感。
我向来不爱跟饭桌上满面红光的大人举着酒杯侃侃而谈,也不爱和那些拿着烟花帮满院乱窜的孩子打成一片。不知从何时起,我总爱从热闹中逃离,自寻一片清净,就着身后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一个人看看月亮、想想来年。在满世界的热闹喧腾里,我这份清冷的寂寞,像一座沉默无言的孤岛,静静地伫立着。
我还记得,这世间也曾经有一个人,像一座孤岛般格格不入地伫立在这喜气洋洋的除夕夜晚。 那人是我的曾祖母。
我出生的那一年曾祖母生了场大病,被爸爸接到家里同住,我也因此自出生起就得了她的陪伴。人们常说“隔代亲”,我和曾祖母之间隔了整整两代人,她对我自然是宠爱有加。尽管从我记事起,曾祖母就年事已高,但我还是喜欢黏在她左右,受她慈祥的庇护。我总是在午后学着她的样子搬个藤椅坐在阳台上,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小憩;偶尔我们会到楼下散步,她因缠过足走起路来步履蹒跚,但当我一不注意离开她的视线时,她却能摇摇晃晃地像要跑起来;晚上的时候我总要听着她的故事入眠,那些来自上个世纪的潮湿的记忆,经她的娓娓道来变的格外动人......她陪我走过了生命最初的几年,给了我全部的慈爱和温柔。曾祖母年事已高,沉稳得如同一座“岛”,可那座“岛”依旧生机盎然,并不孤独。几年过后,从大病里逐渐恢复过来的曾祖母身体竟比之前更硬朗了,人们都说是跟我住在一起沾了些孩子的生气儿。
待我大了一些,曾祖母便搬离了我家,回到了她那个冷冷清清的小房子,我也到了该入小学的年纪,敛去了一些顽皮和稚气。我与她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渐渐地,我有了自己的生活,便将她淡忘了。孤独的曾祖母守着荒芜的院子过了许多年,只养了一只猫作伴。直到她离世,再也没有被带到晚辈的家中长住过,只有节日时被接去吃顿团圆饭。
曾祖母是整个家里最年迈的老人,晚辈们虽表面上不敢怠慢,却也没有人真正同她亲近。每逢佳节,一家人团聚的时刻,曾祖母总被摆在主座上,她牙已全部掉光,吃饭十分挑剔,旁边的人不住着地给她夹菜,她却不得享用,只能用筷子轻轻触碰,又露出慈祥而无可奈何的笑容。我坐在饭桌前安静地吃饭,望着对面的曾祖母,突然觉得我们俩,隔着满桌子的老老少少,仿佛隔着一个漫长的世纪。那时的她,仍安稳地像一座“岛”,只是那座“岛”早已荒无人烟,孤独地伫立在这茫茫人世间。她仿佛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更像一座孤岛、一樽佛像,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成为了一个象征家庭团圆的符号,被搁置在一旁。
三年前的冬天,寒风如同今年一般凛冽,曾祖母顶不住严寒,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入院治疗。久病床前,大家拿这个“老麻烦”没办法,推推搡搡,也终于撕破了脸。而三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是曾祖母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或许也是她一生里度过的最寂寞最绝望的夜晚了。那晚的她,甚至没有作为一个象征家庭团圆的符号被搁置在餐桌旁,而是被遗忘在病床之上,像一座绝望的孤岛,无奈地听着窗外欢天喜地的爆竹声。医院离我们只隔了一条街,年夜饭过后我带着弟弟偷偷去看望她。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永远不会忘记在雪白的病房里看到的那座孤岛。她面容枯槁,泛黄的眼珠深深地嵌进眼窝,双手如同干枯的老槐树的枝干轻轻颤抖。我们唤她“老奶奶,我们来看你了。”没回应。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闪过一丝喜悦,反而故意闭上了眼帘,扭过头去不看我们。仿佛在赌气,埋怨我们除夕之夜都不来接她回家,又或者,她在无声地表达对我们深深的绝望。总之,那一幕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脑海深处,像一个柔软的伤疤,时不时牵扯着我敏感的神经,引得我阵阵刺痛。从医院回去的路上热闹依旧,绚丽的烟花在我头顶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却只惹得我心烦。尚还年幼的弟弟在回去的路上也沉默良久,拉拉我的衣袖,轻轻问道“姐姐啊,老奶奶好可怜。老人们都这么可怜的吗?”我鼻子一酸,一时语塞。是啊,这也是我想问的呢。虽然诗人深情地说“没有人会是一座孤岛”,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我们终究也会变成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吧。
时候不早了,我裹紧大衣往回走。街道两旁的树木披挂着绚丽的霓虹彩灯,鞭炮声声齐鸣在迎接新年的钟声敲响。好一个“火树银花”的不眠夜啊。
我停下脚步,想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却被炫目的烟花刺痛了眼睛,恍惚之际,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座寂寞的孤岛,在热闹的人世间静静地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