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

1

儿时看《天龙八部》,特别羡慕阿朱为爱生为爱死,尽管那时我能理解的情谊,不过是将心爱的咪咪收集起来,送给一个叫陈影的男孩子。

我和陈影出生在同个小镇,离市区偏远却临近港口,应了那句古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镇上的人大多以打渔为生。

我父亲更是同辈里较为出名的打渔人,可陈影的父亲不一样。他不谙水性,家境优越,却爱上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姑娘,为了她和家里断绝往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住十几年。

从记事起,陈影就与我们不同。除了被七大姑八大姨津津乐道的身世,还有怎么晒也不黑的面相。更为重要的,是在我们只会搭着板凳摘酸枣的年纪,他已经能用十二种方法将成倍的酸枣揽入怀。后来我才知道他所用方法的依据,叫经典力学。

没有少女会讨厌聪明的男孩,关键还长得好看,但陈影亲近镇上所有人,唯独不待见我。因为少年天才的他曾被镇长举荐,参加市里的演讲比赛。我偷偷将珍藏的咪咪送给他加油,却害他拉肚子,洋相百出。

后来为了弥补,我总将冰棒的钱省下,买他最爱的美少女战士贴纸,每天清晨提前半小时到学校,偷偷塞到他抽屉里,直到被李依依撞破。

李依依是市里转学来的,父母在江浙一带做生意,没人看管只好送来外婆家。打小的美人胚子,符合马夸特面具每处边线棱角。她知道鲜榨与冰红茶的区别,也了解咖啡可以缓解疲劳。

那天,盯着千篇一律的美少女战士贴纸,李依依嘲笑了我,说我长得像菠菜般圆滚滚,还觊觎水手。气得我想将清晨的雾气塞她一嘴,不过我没陈影的脑袋瓜,不知怎样才能迅速将雾气聚拢,所以我自己挑了最擅长的,赛泳。

“谁输了,就再也不许和陈影说一句话!”

我叉着腰叫嚣,没想李依依一口就答应,她曾得过市里的游泳比赛亚军,论水性,并不比我差。

为此,我特意跑回家翻出了我妈不久前买的明黄色泳衣。不能在颜值上压倒对方,企图在视觉上秒杀,结果李依依也穿了一身泳衣,粉色流苏,梦幻得我和她说话都几乎结巴。

那场比赛以我的败北而结束,我原本有机会赢,却看见河边有人落水,分了神,才让李依依以绝对性优势压倒我。一想到再也不能和陈影说话,我不服想上诉,她却被父母接回了城里。

没多久,陈影也后脚跟着离开。他父亲意外罹难,母亲不得已通知了许久不联系的陈家人,接走了陈影。他走的那天是圣诞,我却高烧在家。从此我再不喜欢过圣诞,因为所有人都特别开心的时刻,唯独我想起那场没有告别的离别,独自难过。

后来关于陈影的消息都七零八落,据说考上了国家重点高中,还参加国际奥赛获得名次,有知名大学要面试提前将他录取,他却拒绝。

我以为这是上帝在给我机会追上他的人生,废寝忘食考到与他同一所高中,还没来得及酝酿重逢的喜悦,却发现他拒绝跳级的原因,是为了李依依。

2

李依依人如其名,随着时光流逝,她出落得更加亭亭,走哪儿都成为视线聚焦点。听说陈影刚进校时特别孤僻,谁也不理,是李依依主动和他说话,每天放学一起回家,才融化了那座冷漠冰山。

我肠子都悔青了,暗恨自己为何不更努力一点儿,早些来到他身边,守候他的寂寞。那样,他眼中的人说不定就是我,而不至于重逢时,他对我唯一的评价只有五个字:“那棵菠菜啊。”尽管几年过去,我的下巴早已有了棱角。

不过白玉有白玉的无瑕,菠菜也有菠菜的韧劲,所以当我和他俩的名字一起出现在B大录取通知单里,陈影看我的眼神首次有了变化。

刚入校没多久,李依依十九岁生日,我忍痛帮陈影布置庆祝现场,她却没出现。

路灯下的陈影,紧紧攥着一信封,里面有道函数图像题:x2+(y-3√x2)2=1,却无人解,看过去莫名孤单。我心一软,佯装不知道他的用意,抢过那封信装傻充愣:“高考加试卷我就错在这道题,否则应该会高上几分,就能和你们选到同样专业啦。”

说完,在陈影惊讶的目光下,掏出包里的圆珠笔刷刷解起来,答案不出意外是个心形。

我将脸垂得比夜色还低,屏息静气不言语,期待陈影能看懂,我在向他告白。可惜我等了半天也没反应,抬头时,他已再度望着来路发呆。但那一整晚,李依依都没出现。

第二天,满校都在传,李依依与校园风云人物严嵩共度生日,并PO出两人在西餐厅切蛋糕的照片。照片角度很好,将严嵩那张能招摇撞骗的桃花脸刻画得淋漓尽致。但他在校内名噪一时不仅因为脸,还因为钱。

严嵩大我们两届,什么来历不清楚,家境应该不错,据说他曾勾搭上一富家女,对方家长找上门来,开出惊人数字要他离开姑娘。

“他拒绝了?”

“没有,他问人家是人民币还是欧元。”

以上内容是李依依在心情大好的情况下说出来的,她的眼里流光四溢,仿佛严嵩就是她命中注定要等的那个人,“我知道你在心里笑我花痴,但哪个女孩没有点浪子情结?”

我很想问,那陈影呢?稳了稳,没问出口。挺好的,她要她的浪荡子,我等我的天才。

确定李依依不会成为我的敌人后,我自信心蹭蹭上涨,特意挑选了黄道吉日,将陈影约到校门口的人行道前,眼一闭,心一横,在绿灯亮起的前一秒,牵起他的手过马路。

彼时,我两根手指正好摁在他清晰的掌纹上边,紧张得汗水成片成片,害怕他甩开我的手,又怕他因为抹不开面不甩开,又怕……

想了一万种可能的结果,唯独没想过,当我颤抖着将陈影从人行道这头牵到那头,回头一看,却发现男主角正在学雷锋扶老奶奶过马路。而我紧紧牵着走这段路的人,是李依依的盖世英雄。

严嵩比我高半个头,他就着姿势,微微俯低身子看我,眼底盛满一个宇宙的玩味。我想解释,却瞥见街角处李依依的影子。我一眼望过去,收到了她要传递给我的讯息——

欲杀之而后快。

3

我对严嵩的那一牵,让校内BBS乱了套——

谁都别再说自己多大胆多胆大了,归根结底,和X系的张丽一比,都渣。

帖子是李依依发的,我曾无意瞥见过她的ID名,她想煽动吧内的人攻击我,严嵩却披真名上阵:你们这些美少女烦不烦啊,能不能被动些,让我好好做个沾花惹草的浪荡子。

众姑娘被他逗乐,顷刻忘了我的存在,李依依却再没理过我。同时没理我的还有陈影,他从来以李依依马首是瞻,不管对错。

尽管陈家声名显赫,陈影为人却低调自制,周末会去做家教,帮人补习。他补习的小男孩住在闹市区,楼下就是商场,我特意掐准时间在商场里闲逛,想和他“偶遇”单独谈谈,严嵩却中途杀出。

他在陈影下楼之际,阴魂似的出现,揽着我的肩膀,指着橱窗里一溜名牌大声说:“好不容易甩掉女朋友出来见你,看上什么,随便买。”

不远处的陈影终于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临离开前,他面色闪过的那一瞬间鄙夷,足够我红了眼。

意识到玩笑开过了头,严嵩一边向我道歉,一边将我连拖带拽拉上了出租。

目的地是近郊一座葡萄园,他说前两年自己学酿了葡萄酒,现在应该可以取出来喝掉,算是赔偿。我眼里的红色尚未褪去,头也不回对他说:“来瓶贵的。”

他对园子里的一切异常熟悉,亲自下厨做晚餐,尽管我并不承认面包加火腿能被称为一顿晚餐,但他酿的葡萄酒的确好喝,与市面上的长城干红不同,似乎有香草的味道。

“三亚植物园带回来的香草,没地儿使,干脆放进去了。”

我一口酒哽在喉,摸出手机要百度会不会食物中毒,严嵩气滞,吐槽说:“为什么在陈影面前,你就是十七岁的少女,在我面前,活生生一苦大仇深的妇女。”我说因为陈影身上有导人向善的力量,比如我,如果不是以他为目标,说不定现在还在小镇窝着,不知外面天地广,严嵩却嗤之以鼻。

“可惜你的天才眼底只有李依依一个。”

我不甘示弱,“那又怎样,你身边还少女一箩筐呢。”

那天晚上,我俩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拿西餐刀,我拿叉。我不懂他对陈影的芥蒂从何而来,难道又是因为李依依?一想到这个看脸的世界,我负能量爆发,下手更重了,满院子只听得他杀猪般的嚎叫。

“张丽,你够狠。”

后来打累了,我以天为盖地为庐,躺在葡萄架下看繁星。严嵩凑过来,没头没脑问我,“你觉得哪颗星星最闪?”我指着最亮的那颗:“当然是它啊。”他苏格拉底附身似的摇摇头,“NO,其实星星都一样亮,只不过那颗离你最近。但做人呢,需要看远点。”

我知道他在变相开导我,学校遍地是帅哥,不差陈影这一个,所以不爱我的人,我也不要。为此,我对严嵩的看法有所改观,似乎那传说中的浪荡子,倚红偎翠只是他保护自己的假象,但我没有接受他的观点。

我问,“你看过金庸的《天龙八部》吗?”他点点头。

“里面有一句,我印象特别深刻——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我偏偏不喜欢。”

面前的人再不置喙。

他目光里印着碧绿的葡萄架,亮晶晶的繁星,和看上去一脸傻气的我。就在我几乎以为他要对我五体投地,他悠悠说了一句:“这个点没车回家了。”

于是第二天,我彻夜留宿在外,手段高明不要脸等流言四起。

我是拿奖学金度日的人,不像陈影与李依依,有丰厚的家底作支撑。对身处小镇的我家来讲,光一年的学费住宿费,他们得足足打好几个月鱼。而学校颁发奖学金考察的不仅是成绩,还有综合评分,为了不被刷掉,我主动给严嵩打了电话。可还没等他赶到学校为我澄清,李依依却说她丢了东西。

4

她丢的是一条施华洛世奇水晶项链,天鹅经典款,全宿舍的人为了洗清嫌疑,彻夜帮她找寻,在我的枕头套子里翻出。

第二天上午没课,李依依带着宿舍人将我拦在寝室楼下。

“果然小地方市民,专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们308容不下你!”

其中一个大声嚷嚷,引起众人围观。

墙倒众人推,我平常的伶牙俐齿都派不上了用场,只能四处张望,像漂浮在大海中央的浮木,寻找可以靠的彼岸,直到对上陈影的目光。

我抬脚想靠近他,告诉他我没有做这种事,可在我离他只有几步之遥时,陈影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用行动说明了他的立场。

或许在他眼里,我不值得信任,因为我从来就没做过好事。小时送他咪咪害他拉肚子,破坏他的演讲,长大做第三者撬人墙角,如今还偷东西。

见陈影对我敬而远之,李依依趁胜追击,带着以她为首的宿舍人对我步步逼近,我防备不及,后退时被一颗石头绊倒在地,跌破手肘皮,却得到讥笑,直到严嵩赶来。

他应该早早有所耳闻,略显野蛮地拨开人潮,成为当天第一个为我蹲下身的人。

见他,我鬼使神差地小声重复说我没有偷东西。他恍若神祇,伸出手,拍拍我的脑袋轻声道:“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

我的鼻酸再难抑制。

偷窃事件影响很大,校方却没急着给我处分,说要调查清楚,调查的结果是李依依故意栽赃。听说严嵩出面帮我说情,他们家不久前捐了学校一所食堂,由此众人挖根问底,得出了他的背景,正是陈氏少公子。

“那你和陈影不就是一家人?”

出于感谢,我请他吃麻辣烫,火辣辣的油锅上方烟熏火燎,他朗然的侧脸在烟雾里晦暗不明。

“我爸爱上小镇女子,抛家弃子,生了另一个孩子,我妈一怒之下给我改了姓。虽然爷爷对外声称只认我这个孙子,但他身上毕竟流着陈家的血,所以我爸死后,他被接了回来。之后的事,你应该猜到了。”

是的,我天真,但我不智障。抛家弃子的那位,正是陈影的父亲。陈影和严嵩,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所以他对陈影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心有芥蒂,还把手伸到了陈影的心上人,李依依身上。

知道豪门秘辛后的我显得郁郁,往嘴里塞了一块土豆感慨,“怪不得,我们家陈影小时候多开朗啊,现在性格内向了许多,又不爱说话,回到你们陈家后肯定吃了许多苦。”

气得严嵩差点冲我泼油锅:“难道被可怜的不该是我吗?因为他妈的出现,我没了父亲!”

“可他有什么错呢?如今你得到全世界的喜爱,而他,一无所有。”

严嵩哑口无言,片刻后突然越过桌面,握住我的手说,“好吧,你的行为已经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从现在开始,我允许你喜欢我。”

我脸比锅底还红,慌忙抽出手,羞愤至极,“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

他坐在对面,恶作剧般抖着肩膀笑。

“不是你说的吗?全世界都喜欢我啊。”

5

李依依因为项链事件受到了处分,在学校里几乎呆不下去,亲身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恶语伤人六月寒。

据说她在寝室里哭到虚脱,临昏迷前还给严嵩打了一通电话,他却狠心摁断。为此,陈影和严嵩打了一架,在后校门的林荫道上。

他太瘦了,像一头发狠的小兽,横冲直撞。我想上去拉架,却被严嵩喝在原地。他们之间迟早有场架要打,不管是为了李依依,还是其他。

冲突最后,两人分别靠着树干大喘气,严嵩骂陈影不分青红皂白,“分明是那姓李的心怀不轨,我怎么有你这样缺心眼儿的弟弟,还天才。”陈影瘦长的身形一凛,默不作声抬头看了我一眼,掷地有声三个字,“她活该。”

决绝离开。

严嵩没反应过来,那个“她”指的谁,我却如被石子划过的湖面,身体发肤都抖动。

圣诞,从早晨开始便鹅毛大雪,路上积了厚厚一层冰渣。麓谷有乐队演奏,很小众,却出色,严嵩问要不要去。为陈影伤春悲秋过这么多个圣诞,我好不容易想出门,却在去的路上接到李依依的电话。

自从偷窃事件,她休学了一个月,我俩再无交集,她却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我和严嵩要双宿双飞,特意来电通知:“陈影在麓山上等我,如果你有空,可以亲自去告诉他别等了,我是不会去的。否则天寒地冻,出个什么意外,我概不负责。”

陈影告白李依依,她却说没诚意,除非他在山上等她一晚。

我看看外边纷飞的大雪,当机立断要下车,却被严嵩一把拉住。他的神色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张丽,执着地喜欢一个对的人,是痴情。执着地喜欢一个错的人,是犯贱。”

我被他一句话戳得体无完肤,张嘴,冷空气进去,连嗓子都忍不住抖起来。我说严嵩你不明白,这是我们家欠他的,我得还。

当年,季父意外落水,为了找回尸体安葬,他母亲求到我家门下。可惜我爸贪小利,知道陈家有钱,坚决要他妈拿出不菲的捞尸金额,还联合镇上的其他渔人一起,耽误了最佳打捞时间,季父尸骨无存。

那时我年纪小,和家里赌气,生了病,躺在床上没能和陈影告别。可实际上,就算我完好无损出现,他也不会和我说一句话。

“后来陈影被带走,他母亲生无可恋,投河自尽。”

语毕,我感觉那只钳制我的手缓缓松开,他震惊的表情让我永生难忘,滚烫的液体即刻流了满脸。

“这才是陈影多年对我冷眼相待的原因,他觉得我就算被依依陷害也是活该。他不会原谅我的,你也不会。”

当最后一个字一锤定音,我头也不回地推门而下,奔跑在无数汽车尾灯和漫天飘雪间。

原来并非我不喜欢,而是这些都很好很好,可我偏偏不配。

山上的雪积得更厚,出租车司机不愿开上去,我只好徒步上山顶。在寒风里蹒跚行走了半个多小时,到达山顶找了一圈却发现空无一人,恍然醒悟,陈影根本没来,她骗我,只想把我从严嵩身边支开。

意识到这点,我竟然松了一口气,扯着周边小树枝徐徐下山,却遇见严嵩。

他开了车,四平八稳的越野,车灯在半道,打得山路通亮,与我眼底碎裂的晶莹交相辉映。他撑着车门,与初见时那般意气风发,好像夜晚海上的指明灯塔,令我当时就想打个滚到他面前,承认:“你说得对,世上哪个姑娘不喜欢你啊。”

可就当我想身体力行打个滚时,山顶上的大片岩石不堪大雪重负,比我更快地滚了下来。我只来得及听见一句由远及近的“小心!”再回过神,已经被压在山脚下。压住我的却不是岩石,是严嵩。

6

我被冻得昏迷,最后印象是耳边的嘈杂声,似乎有许多人将我俩从冰雪加土堆里挖出来,有人抱着我,落下一滴比冰雪更凉的眼泪。

再醒过来,是在普通病房,陈影与李依依都在。她红着眼向我道歉,说只想逗弄我出气,并非真要我性命,陈家人就是她幡然悔悟后通知去的。我拨开她,想找寻另一个人的影子,却迟迟不见,遂张开干裂的嘴。

“严嵩怎么样了?”

我对着陈影的方向发问,他恨我,但他从不说谎,可他避开了我的视线,死一样沉默。

帮我承受了岩石的重量,严嵩脊椎严重受伤,兴许这一生都得坐在轮椅上。我连滚带爬扑进他的病房,下午三点,雪后的阳光暖得令人想酣睡。他从窗前回过头,对我微微笑,我的眼泪轰然砸下。

“严嵩,你真是太有心机了,想让我一辈子生活在内疚里,你做梦啊!”

他却笑说,我欠陈影的,我想方设法还了,可是他欠我一条命,还没有。

当年,我为了陈影与李依依比赛游泳,却发现岸边有少年不慎落水,只好一边叫人,一边换方向救人,结果输了比赛。我儿时救起的,正是严嵩。那天刚下过雨,他偷偷溜到小镇想找父亲,不识路地又滑,落进水库。后来,我阴差阳错牵起他的手过马路,他却从我耳后那颗特殊的红色小痣,认出了我。

世事如棋,有些事早在多年前就落子无悔。像我注定要为了昔日愧疚为陈影舍生,严嵩则为了救命之恩为我赴死。

在那天的病房阳光前,我恍惚听见命运招手的声音,于是鬼使神差靠近严嵩,看着他那身雪白的病人服,衬着他如玉的面相,轻声对他说,杨过等了小龙女十六年,我想陪伴他六十年。

他一愣,脱口而出,“好啊。”连犹豫都未曾。

我惶恐,觉得他太轻率,有种我转过身他就会自己消失的诡觉,他却抚着我耳后的红色小痣:“张丽,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这叫留言痣,别人说的话,会记到下辈子。所以我不会骗你,因为我不想下辈子有人碰见我,劈头盖脸就叫一声骗子。”那张嘴真是残废了也不让别人好过的样子。

我破涕为笑,当即风风火火就冲到学校去请假,回来路上还买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可进了病房却静悄悄,如入无人之境。

他还是骗了我。

严嵩消失了,以我微薄的能力,遍寻不着。去陈家,被保卫拦着,让陈影帮忙,他劝我放弃。乌漆麻黑的深夜里,面对我的歇斯底里,他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醒醒吧张丽!我哥那么自视甚高一个人,宁愿去死,也不会让你照顾他一辈子。”

我如遭雷击,像个酩酊的醉汉跌坐在陈家门口,陈影居高临下看着我,表情动容,那曾经被我无原则捧在心口的少年,嘴唇翕动半晌,说:“张丽,其实,那天我看你躺……”

我不动声色打断他,“谢谢。”

疏离而客气。

无论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是谁将我抱起,为我流下过一颗我曾奢望不止的眼泪,我都只能说谢谢。因为它的重量,比不上在我人生最难堪的时刻里,向我伸出来的那只手来得矜贵。

有的人是天才,如陈影,却在最美好的年纪,选择与自己的心意背道而驰。有的人是笨蛋,如我,却知这世上有种人,他的爱,是成全,尽管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都是谎言。

后来,我再没遇见过严嵩。

我不知道他在这世上的哪个角落生活,过得怎么样。但我每次过人行道,总恍惚绿灯亮起的前一秒,他就会出现在身旁。

我期待他有一天会真的出现,不管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也不管他届时会不会再牵我的手,我都要劈头盖脸骂他一声骗子,然后告诉他——

别人都是很好的,可我的余生,偏偏只够再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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