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过东风车吗?很大的那种货车。
九十年代,重庆的大部分区县都还很贫困,以至于当时我们村来了一辆东风车小孩们都要追着跑好远。有一次,我因为好奇而爬到车肚子底下躺着,静静的看车肚子的构造,看着看着入了神,忘了要爬出来。
外面一阵喧嚣,挺着肥大啤酒肚的东风车师傅打开车门爬上威武的坐骑,然后轰油门,车身开始剧烈颤抖,这时候我忽然听见旁边有人急切的喊:"师傅,别忙开车,车底下有个孩子呐!"师傅熄了车上的火,心上却似被浇了一桶油。他跳下车一把把我拽出来:"你这死小孩儿!怎么搞的!钻到我车底下干嘛!扎死了谁负责?!"
我对车子真有兴趣,回家了就对爸妈讲:"我以后要去学修车呐!"我妈听了,非但没有高兴,反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骂:"谁让你去学修车啦!修车有什么出息!给我好好读书才是正事儿,整天胡思乱想,真不知道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娃!"
于是我打消了学修车的念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念书,后来初中升高中,高中考大学,倒是考了个重本分数,阴阴阳阳的混了几年,觉得读书虽然好,可看见大马路上狂奔的各路汽车,心里还是犯痒。
大学毕业有一次回老家,四个小时的大巴车把我从市里拉到城里,两个小时的中巴车把我从城里撂到镇上的土公路边儿上。这下好了,要开始徒步三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回到家了。
山上的风景是很好的,秀丽,没有灰尘。树就是树的绿,花就是花的红,草就是草的服服帖帖,每朝前走一步,内心便与童年靠近了一步。我一路欣赏着风景,哼着小曲儿,同时还提防着野狗。
走到大坝的时候,两边的房屋都空了,只剩一副架子,有些甚至已经坍塌。随着城镇化的热潮,这些人家都搬走了,别说人,路上连蘑菇都鲜少见着,多是人走之前将最后一拨松树也砍走了,森林还没恢复过来,蘑菇也不可能长出来。
慢慢的,太阳有些毒辣,虽然是五月,可南方早已备好了夏季模式。我走到一片阴影底下歇脚,隐隐约约的听到有"轰隆隆"的声响,我的内心开始有些欣喜:难不成现在还有进山的车吗?于是我耐着性子屏住呼吸又凝神听了一会儿,没错,就是车子的声音,你瞧,这样轰隆隆的,多让人乐啊!
我赶紧穿过小路走上公路,站在公路的一边我双眼不停的眺望林间盘山公路上的动静。果然,随着越来越大的"轰隆隆"的巨响,绿色树木的屏障后露出一个红色的钢铁大块头!大块头像个怪兽一样一边嘶吼着一边不停攀越着向前迅速移动。我乐得心里都要开出花儿来!我的乖乖,这年头山里还有这玩意儿!
赶紧退一步站好,车转过弯刚看到我的时候我就开始挥手,猛烈的挥手,嘴里还不停的热烈的喊着:"师傅,带一个嘛!带一个嘛!"车停在我面前,我拉开车门一个大步跨上去,然后"嘭"的一声拉好车门。我开心极了,师傅也被我感染了似的,他带着笑意问我:"你是哪个村儿的人呀?这个时间咋在这儿等着呀?"我回答说:"我是官亭村儿的,毕业了回老家办点事情,顺便回家看看。"说完我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来,心里太激动了。师傅听了后又问我你大学毕业呀?我说是,他说不咋能看出来呀,像个高中的娃娃。我更乐了,因为我很喜欢别人说我看起来很小,不大。
一路上和师傅天南海北的吹,不到一个小时就清楚了他是哪儿人有哪些亲戚以及跑车遇上的各种奇葩事。四月的阳光透过车头的挡风玻璃射在我的脸上,车窗外的风景如同女人身体的清香扑进我的肺里,滋润着我每一个细胞,舒服极了。车厢在车头后面"哐当哐当",好似要与车头脱节一样。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转头对师傅说:"师傅,你放我去车厢里待会儿行不,我想去车厢待会儿,小时候常待车厢,以后机会可少啦。"师傅并没有看我,到我看见他笑了,然后说:"你这娃娃,真调皮,去吧去吧,只怕车厢颠得厉害,你这身子骨会吃不消。"说罢便停稳了车,我笑着说"吃得消吃得消"便钻出了车门,改为爬上车厢。
车厢还是和往年一样的size,就是我跳进了车厢在外面就看不见我的头的size。而且跟以前一样,车厢里没有地方可以攀着,只能使劲垫脚把手搭在车厢顶部的边沿。
山间的盘山公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大坑大洼,深坑深洼,对驾驶人的技术有很高要求,要不然车很容易就翻下悬崖。而敢把车开进山间的师傅自然更大胆,不仅敢开还开得飞起,把自己的车当坦克一样开。我在车厢里跟着车的颠簸而跳过去移过来,方向完全随机,速度全凭路况定夺。我的肚肠子都快被震成一段一段的了,心里却感慨得要掉泪。我抬头,静谧的天空湛蓝,车载着我飞快的移动。在地底看天,仿如在水底看云,不时出现的从路边伸过来的树和灌木的枝丫就是水草,我像条鱼一样渴望水面,渴望水面上空的天空。
这么多年,在看见天空的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简直想"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可是我又舍不得流泪,因为我太感动了,而这一刻太美好了。
太美好的时刻,只因为抹了一层过去的淡粉。过去交通不发达,运气好的话能搭上货车顺风车,这些货车都是拉煤或石头到城里再返回来的。货车师傅往往都是当地人,后又来了很多别村儿的,为人大都仗义耿直,见了我们艰苦跋涉如朝拜一样的学生娃娃总要捎我们一截儿。
我记得有一个姓姚的师傅,瘦瘦的脸,喜欢戴一顶皮帽子,在大人中间说话能作数,好像很有做派的样子。他跟大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板着脸,一见着小孩子就立刻满脸笑容。他太爱孩子了,也总爱逗孩子。
那时候我才十二岁,总是能坐上他的车。我们放学一般都会和同乡结伴同行,一条路上走的一个村的小孩儿基本上都是亲戚。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路上走,然后老远就看见了红色的大块头东风车,于是赶忙招手。姚师傅停下车看我们猴子一样欢快的钻进车里,他说别挤别挤,男孩儿让女孩儿坐驾驶室,坐不下的去车厢。最后,准载三人的驾驶室,连着司机一共坐了十四个人,其中有十三个女孩儿,吵吵嚷嚷,不停的嬉笑。我本来也想坐驾驶室的,想挨着姚叔叔坐想听他讲故事,可是一个堂姐已经坐过去了,并且丝毫没有要让一让我这个妹妹的意思,而且驾驶室已经塞不下人了。我心里觉着,她是姐姐,之前应该先让一让妹妹的,虽然我肯定不会去坐,可至少这是一个礼节,我妈一直都这样教我的,要谦让。
我觉得,堂姐她们这样的大院子里的孩子,就是不懂规矩,我们小院的孩子就比他们强多了。虽然心里十分介意着,嘴上倒是没说什么,毫不犹豫的就翻进车厢里了。
车厢里到处都是煤灰,我把手指缝里都擦满了煤灰,满手都是黑黑的了,我觉得这样很好玩。玩着玩着,我发现车的另一侧站着一个男生,斯斯文文的,戴着眼镜。我心里忽然高兴起来,这是我另一个堂姐的同学,长得很好看,成绩也很好,说起话来总是带着笑意。我很喜欢看见他,很喜欢遇见他,虽然他可能完全不认识我,可我心里还是因为遇见他和他一起搭车而感到快活。
东风车里,既有我亲爱的姚叔叔,也有我仰慕的男孩,以至于我常常幻想:啊,要是此时车子掉下悬崖就好了,这样我死也没有遗憾了。瞧,多简单的想法呀,原来幸福太浓烈了也会逼得人想死想走向毁灭的啊。
后来转了学便不再走这条路了,另外一条山路没有这样好的善良的司机,也没有这样温柔的爱笑的男孩,我的生活也没有了这样和平的宁静的小幸福。没想到,自转学为契机,这么多年,我没再坐过红色大块头、跑起来轰隆隆的东风车。兜兜转转,我身上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再回到这个称之为故乡的地方,竟然早已物是人非。没想到长大后我也会有这样诗人般的忧郁,更多时候,我怀疑,当年的姚叔叔和东风车,究竟是不是梦。他们就像风,吹过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从此杳无音讯。哪怕我寻找,却是再无梦里一丝一毫的根据。
我在车厢里,眼泪终于染湿了脸颊,看着黑漆漆的双手,并不敢擦干泪水,只得任由它风干了。下车的时候我从车厢顶沿着一排小梯子退下来,师傅一看我就乐开了花:"娃娃,叫你不要去车厢的嘛,被颠哭了,哈哈哈……"
再次回到家乡,我开着小巧的奔驰越野型汽车,一路上也有不少人投来目光。我笑了笑,招呼那些跋涉在毒辣太阳底下的小孩子:"哎,你们几个要不要搭车?"于是一群小孩子一窝蜂的涌了上来,坐不下的就重叠着坐,直到全都塞进车里。然后他们便开始研究我车里放置的小装饰,开始嬉笑,还争着问我问题……